我怕他再说出什么,惹闹了船上的少女,急忙拉着他跃过船舷,踏上甲板。少女咯咯几声娇笑,对简荻的话也不着恼,将我们迎入了竹蓬中。帘子刚撩开一角,浓郁的桃花香已经从帘底流溢而出,扑面涌来,我胸口一荡,身不由己地闯了进去。
竹蓬中合着地步打了一张矮几,对面放着两只绣墩,一个白裙少女跪坐在绣墩旁,手里拿着蒲扇正在扇茶炉子。炉火不是很旺,紫砂茶壶里发出“咕嘟咕嘟”的滚水声,一股茶香混杂在浓郁的桃花香中。
“公子请坐,我家姑娘这就来伺候公子。”青衣小鬟将我引到矮几旁的绣墩上坐下,抿着嘴儿边笑边退出舱外。简荻看我坐下了,也跟着一屁股坐到了对面的绣墩上。
我挥手示意他起来,他左看看,右瞄瞄,就是不看我,我正要发作,纱帐后一只纤手探了出来,缓缓揭开帘角。
一瞬间,我和简荻屏息静默,怔目看着那只手的主人。帘后款款露出一张绝美容颜,淡蹙的远山眉,眼角眉梢间天然藏尽风情,唇边擒着似是而非的浅笑,将那张脸融入了春风般的柔情里。
这个女子,她,她竟然长得似极了公子兰!
我看看她,再转头愕然地看向简荻,他与我的目光相接,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震惊困惑。
“奴家花名莫忧,官人既然来到奴家的花船上,还请忘却一切烦恼忧愁,与奴家一起逍遥自在吧。”莫忧说着,倾身从帘内移了出来。
我收敛心神,细眼打量她的五官轮廓,却又感觉她与公子兰相去甚远,少了那份特有的神韵。她像极了艳炽的风中桃花,每一丝浅颦轻笑都能让人心醉,而公子兰却是天上的素辉冷月,让人有心仰望却无心亲近。
月下桃花,水暖飘零,莫忧莫愁,自在飞花。
莫忧的目光在我和简荻身上来回流动,蓦地一头靠进了简荻的怀里,探手上下左右不停抚摩着他的脸庞。看着他们你侬我侬的亲密样子,一瞬间,我的心中仿佛被无数根细小的针尖戳刺,胃里跟着翻滚起酸酸的感觉。
……厄,莫非最近总挨饿,胃酸分泌太多了?
看简小屁孩一脸享受的神情,他许是忘了此刻自己正一身女装,和莫忧姑娘大演特演着“姐妹情深”的好戏。觑眼看旁边那个扇风炉子的少女,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早已见怪不怪,我在心底为她默默竖起大拇指。
好娃子!心理素质不是一般的强!
抬手放到嘴边,我咳了一声,沉声提醒面前这位大美人:“啊,那个,莫忧姑娘,我才是你该好好招待的人,请别调戏我家妹子。”
莫忧回头对我柔媚一笑,掩口道:“这位姑娘说笑了,姑娘的易装骗得过旁人,却瞒不过奴家的这双眼。奴家虽是生在胭脂队里,但也算见识过不少男人,奴家身边这位公子虽然穿了女装,但眉宇间卓然不凡的气度,又怎会是脂粉女流?”
莫忧姐姐,您这拍马屁的功夫真乃女中豪杰,佩服,佩服!我在心底一声赞叹,若是我也能有她那张巧嘴,或许平日里能少挨些简荻的欺负。
想归想,我看着莫忧一边嘴里马屁不断,一边上下其手地乱摸简荻,终于不忍再被这么视觉凌虐下去,抬手指着面前的两人,颤声说道:“你,你们,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
她咯咯连声娇笑,笑得一阵花枝乱颤,“柔若无骨”地从简荻身上移开后,蓦地收敛了满脸笑容,正色道:“二位今日既然搭了奴家的花船,还是将实话说了吧?否则奴家的心里可真不塌实呢!”
“说,说什么?”我被她问得一怔,随即打起马虎眼,“哈,哈哈,想不到在这江偃也能寻到如此风流快活的去处,姑娘的花船真是好得很,好得很哪!”
她唇角一挑,望着我也不答言,直盯了半盏茶的工夫,我冲简荻打个眼色,示意他该张嘴时就张嘴,可惜他端坐一旁,对我视若无睹,选择性失明了。
……好你个小屁孩,你不仁,别怪我不义!
“诶——!莫姐姐所料果然不错,我并非男儿身,对面的那位‘姑娘’也不是真正的女红妆。其实我与他……我与他私定终身后花园,但是他出身寒微,只是个走街串巷的卖油郎,因此我爹爹他抵死反对我与‘简狼’的这桩婚事,还将奴家好一顿毒打。呜呜呜……奴家没了办法,只得与‘简狼’约定在那月黑风高的夜晚私逃离家,打算等生米煮成熟饭以后……再回家给爹爹谢罪,想来到那时,爹爹虽气,但也没有法子了……”我嘴里飞快地胡扯出一段卖油郎独占花魁梁山伯苦恋祝英台的混搭版,声情并茂地讲到最后,连我自己都差点信以为真了。
简荻端着茶杯的手不停地颤抖,看他嘴角眼眉都在一抽一抽的,不知是气到没话说还是憋笑得万分辛苦。我怕他一时忍不住穿帮,咬牙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把,眼泪立时挤出眼眶,我一声悲鸣扑倒在矮几上嚎啕起来:“奴家那短命狠心的‘简狼’啊——!!”
莫忧伸手将我扶起来,掏出绢帕陪着我揩眼泪,边哭边说道:“妹妹快别伤心了,你的简……郎不是还好好坐在这里吗?原来妹妹是这样苦命的人,大好的姻缘不能成善果。说起来咱姐妹同是苦命人,当初姐姐所爱非人,被情郎狠心抛弃后更被卖入烟花之地,落得如今这整日里对着臭男人卖笑谄媚的下场。妹子比起姐姐来,倒要好上千百倍呢!妹子的简郎对妹子一心一意,实在是难得的痴情人……”
莫忧说着,不忘用眼角睒了睒简荻,双颊浮起两片桃红,实在是非常良好的职业习惯。
我干嚎两声不见眼泪,立刻装出一脸虚弱,西子捧心状说道:“原来莫姐姐的际遇如此凄苦,想咱们这些女人也真是活得艰难……不瞒姐姐说,今日我与简郎冒昧误登了姐姐的花船,也实在是事出有因故意为之……盖因,盖因咱二人的行囊前些日子被那鸡鸣狗盗的宵小之辈给盗去了,害得我们连日来风餐露宿,连口汤饭也不曾好好吃过……”
“妹妹不须多言了,我这就叫丫头们备下细点,妹妹和简郎先压压底。等咱们的船到了地方,我再为两位寻一个落脚的去处,只是不要嫌简慢了才好。”莫忧说着,对蹲在一旁的白衣小鬟睇个眼色,那丫鬟恭身退出舱去,片刻工夫便端来了一只红漆荷叶托盘。
一阵又一阵的桂花香气从托盘里涌进鼻子,我迫不及待地等她把盘子放下,立刻伸手从盘里捏起一块千层蜜糖糕塞进嘴里。醇香的蜜糖化入唇齿间,我差点感动得哭出来,抬眼看向简荻,他捏着一块茯苓饼,撕成一小片一小片地放进嘴里,姿态尽显优雅。
这小屁孩真会假仙,美女当前就有模有样地装高雅,当初也不知是谁为了块生肉都能和我大打出手!
越想越气,嗓子眼里塞满糖糕,噎得我直梗脖子,我两眼一翻冲着舱顶顺气,简荻恨铁不成钢地蔑视我,继续优雅地吃他的饼子。
“妹妹慢些吃,糕点还备了很多,别噎着了。”莫忧被我的吃相逗得笑起来,伸手在我的背上缓缓拍打。
我奋力咽下那块该死的点心,满嘴囫囵不清地说道:“多谢……多谢姐姐的赠饭之德,滴水之恩,他日必涌泉相报。”
莫忧仰起尖翘的下巴,姿态妩媚地拂了下垂在肩头的发丝,竹窗上悬挂的桃粉细纱漫过眼前,将河面上飘飞的花絮吹入舱中。
她转头,回眸,花絮纷飞,我看得目瞪口呆,整颗心仿佛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不自禁地对着她的脸发起呆来。我正看得销魂,自家脸皮上突然一阵阵地剧痛,心下暗叫一声不妙,我硬着头皮抬眼看去,简荻一面忿恚地瞪着我,正用两指捏住我的脸左右拉扯。
“死小……简郎,奴家好疼啊!!”我疼得龇牙咧嘴怪叫,一巴掌拍掉了他的手。
他冷冷地看着我,一撇嘴角:“疼也是活该!你心里在想什么,以为本公子不知道吗?”
我懒得和他多费口舌,脸上又出奇地疼,心情沉到谷底,索性扭头不理他,他“嘿”一声讥笑,也扭过头望向窗外,不理会我。
舟行和缓,风过无痕,莫忧将桃红纱帘掩住,回眸对我笑道:“再过去不远处就是清吟小班的下处了,二位如若不介意,且和奴家去那里歇歇脚吧?”
清吟小班?怎么这么耳熟?
清吟,清吟,脑海里蓦然一动,这可不就是当日客栈里听人谈论过的当世第一红坊吗!?
想不到我和简荻为了蹭一顿白食,竟蹭到了天下最个风流的所在,真真是……罪过哟!
第三十三章 霓裳舞不断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竹船一路顺水漂流,最终驻留在下游的一处浅滩上,舟上的绾发小鬟打起帘子,将莫忧搀了出去。我和简荻跟在莫忧的身后,我紧紧握住简荻的手,怕小船摇晃,他不识水性,失足落下去。
转过溪岸旁遮目的花屏幽篁,小小几间精舍围绕着雕梁抱厦矗立眼前,不见轩峻壮丽,几丛墨竹,一泓清泉,整间院落清雅别致,不落富丽俗套。我抬头看廊柱上悬挂的木匾,左右相对一副对联,不过是寻常的吉祥话,匾额上写的则是“清吟伶唱”四个墨字。
“从进这扇门以后,我还是叫妹妹官人,妹妹的情郎,也依旧还是‘女子’,妹妹说可好?咱们清吟的当家红姨是个厉害人物,没到必要时,还是莫要惹一身麻烦才好。”莫忧与我擦身而过时,轻声在我耳边嘱咐了几句,我点点头,回给她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
“阿荻,还不替为兄谢过莫姐姐的恩惠?”我扯了下简荻的衣袖,他瞪我一眼,随即装模做样地曲膝行了个半礼。
“‘荻妹妹’也是自己人,就别讲究这些虚礼了。”莫忧抿唇而笑,阳光洒落在长廊下,将她的身影纳入斑斓光影中,尽显妩媚动人。
望着她的背影,我的心头划过一丝淡淡的惆怅,为了那张似曾相识的笑颜……
莫忧为我和简荻安排的厢房在清吟伶唱的最僻静处,说那里平日少有人去。我和简荻满心欢喜地走进院子一看,房舍固然简陋,但可怕的是屋顶上的瓦片已残缺不全,满院衰草接天,院墙坍塌了一处,露出墙外一片芙蕖横塘。
简荻推开房门时狠狠皱了下眉,待要说什么,看到我脸上的神色,终于忍住。莫忧察言观色,歉然地说道:“公子和姑娘就暂且委屈一下,待改日我与红姨面提过,再为两位换个干净舒适的住处。”
“姐姐的大恩大德,我和简郎已经莫齿难忘,哪里敢再奢求其他,姐姐快别给自己添麻烦了。”我抢着答道,扒拉掉床帐上悬挂的蛛网,拍了拍床铺,一下子溅起无数浮尘,我连声呛咳,勉强堆叠起满脸笑容望着莫忧。
莫忧环视房间,又看看我,转头和身边的丫头交代了几句,飘到了门边,简荻凑上去和她低声耳语了几句,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看那两人神色间亲密异常,标准的一对“狼”才女貌,心里莫名地竟有些发慌,坐在灰尘堆里望着他们发呆。
“公子吩咐的事,奴家这就去办,公子好生歇息吧。”
莫忧朝简荻柔婉一笑,莲步款款离去,简荻站在门前望着她的背影,直到莫忧走出院外消失了踪迹,方才回身走到我的面前。
“公子刚脱劫难即遇贵人,贵人还是个大美人,真是好福气啊,哈哈,哈哈……”话刚出口,自己先怔了下,这话里藏不住的酸味,怎么听怎么像是深闺怨妇在抱怨流连花丛的丈夫。
简荻微一怔神,深深凝视我半晌,突然低头闷笑起来,我被他笑得浑身不自在,从床铺上站起来,又坐回去。
“公子笑什么呢!?难道我说错话了吗?”
他憋了半天才憋住笑,但眉眼间还是掩不去嘲谑,一蹲身坐到我的身边,拉起我的手,语重心长地问了句:“丫头,你吃醋了?”
轰隆一声,脑袋里瞬间火山爆发,天崩地裂,我脸上热辣辣的,用力甩手,嘴里辩解道:“谁,谁有工夫吃醋!?我为什么要吃醋?吃谁的醋?”
正和他闹着,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个女子在破窗下轻咳了下,简荻松开我的手,走过去打开房门,从女子手中接过一只紫木匣子。我好奇地看着他手里的匣子,他转身走到床前,将匣子盖打开,匣底的空格中装了满满的很多瓷瓶。
简荻捡出一只瓷瓶,看了看瓶身上的红签,放下又拿起另一瓶,直挑了有五六瓶后,将一只黑瓷瓶的盖子揭开。
“丫头,把手伸过来。”
“做什么……?”我话音未落,他探手攥住我的手腕翻转朝天,斜着瓶口弹出些药末撒在我的手心上。
“哇啊啊啊——!!”
我一声尖叫直达云霄,药末刚落进掌心,立时引来钻心的痛楚,我怨恨地瞪着简荻,他看也不看我,自顾地翻检着药瓶,这次他拿起青色的瓷瓶,拨掉了塞子,眉峰微微一挑,露出一脸坏笑地看着我。
我疼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将手藏到背后,这次死活也不肯再伸出去,小屁孩一定是故意报复我,居然用这么惨绝人寰的法门让我痛不欲生,我可怜的手啊……不会是被废掉了吧?
“我陪公子这一路走到江偃,殷勤伺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为何公子要如此对我?”我飚着颤音,从牙缝里把话挤出来。
他淡淡地扫我一眼,说道:“丫头,你的掌心当日被刀锋所伤,又经了水,我看你每日里忍痛也很是辛苦,这才好心和主人家要来了伤药,你那手若再不医治,我看索性剁掉算了。”
我心里一凛,原来他早已察觉我手上的伤,当日我的手心被君亦清用刀割伤,后来又为简荻下水抓鱼,虽然当时没觉得如何,但隔日便开始刺痛难忍。伤口没有处理,天又渐渐热起来,这些天更是疼得厉害,偶尔还会流出脓血。
“丫头……”简荻为我细细包扎伤口,我看着白布一圈又一圈地缠在手掌上,像极了绕指而过的柔丝。
“诶?”心不在焉地应一声,抬起头时,才发现他正专注地看着我,“公子,怎么了?”
他摇头,放下手里的药瓶和纱布,张了张口,却又顿住,只是盯着匣子里的瓶瓶罐罐发起呆来。
“公子是不是有事要吩咐?”我试探地问了句,他恍惚间看了我一眼,勉强一笑。
“丫头,如果有一天有人要害我,杀我,你会护着我,帮着我吗?”他轻声问道。
这话莫名地有些熟悉,忘记了曾几何时,在那层层楼阁重叠的人间仙境里,有个满身珠玉的贵公子斜倚在香榻上,也曾这样笑着问我。
那时的晚霞横陈,月才刚上梢头。
夜风穿过低矮的围墙,将荼靡架下的秋千撞了个旋儿,茶香从杯口中流出,轻缓地卷入夜色。围墙的一面残断,石径旁的荷塘中涌起凝练的白雾,新荷还没有成型,包裹在一片水气氤氲中。
我喝了口杯中茶,放下茶杯,顺手拿起竹案上的篦子,一片落花飘进了杯中,简荻抱着双臂站在门槛前冲我笑着。
“丫头,给本公子绾发。”他走过来,将一瓶桂花头油膏塞进我的手里,斜身躺倒在湘妃榻上,懒懒地翻了个身。
他的身上只披了件月白绸衣,领口处松散地打着结,刚刚沐浴过的身上透出一股浸透着花香的热气,月白绸衣轻薄松垮,浮现出隆起的锁骨优雅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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