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溅玉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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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花溅玉录-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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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口中的夫人,是醒月国国君最宠爱的妃子,是天下驰名的流月夫人,却不是我的母亲。

    连慧将我带进宏伟的宫殿,华灯映彩,飞纱横漫,我看到黄金雁翅榻上端坐的女子。

    她美如辉月,冷胜冰霜。

    她,就是我的母亲吗?

    我忍不住冲她笑了起来。

    那高贵的妇人抬起皓玉白臂,召唤我走到近前,她的手轻轻抚过我的额头,柔美的嗓音扬起在我的耳畔:“这孩子样貌不错,可惜性子不怎么好。”

    “是,夫人。”连慧恭敬地跪拜于地,“公子在柔兰阁中日夜有人悉心照料,心性是过于单纯了些,但也总不是坏事……”

    “如果他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自然不是坏事,可若是作为咱们醒月国的未来国君,恐怕就不是甚么好事了。”那端庄的女子盈盈浅笑中,对我投来淡漠的目光。

    “你喜欢含章宫吗?”她的口气和她的目光一样清冷,我看着她姣好的面容,点头称是。

    她的笑容凝结在唇边,她拂过我额头的手指冰凉僵硬:“那你就要学会克制,学会什么都不去喜欢,把这颗心掏空,才能装下更多的东西。你,明白吗?”

    月帘影动,她美丽的脸庞隐入层叠水晶帘后。

    我,该明白吗?

    这一场浮华的梦,无人沉醉。

    镜月湖畔,我第一次见到她,她翠绿的衣裙迎着风舞动,满头发丝在脑后轻巧地挽起。

    一刹那,我以为看到了久违的故人。

    她的一双明眸里满是震撼,艳羡,她的唇边没有温柔的浅笑。

    原来,她也终究不是‘她’……

    连慧说,她不是小谢,含章宫留不得。

    我喝了一口梨花白,望着柔兰阁外朦胧的月光。

    小谢是谁?

    谁是小谢?

    我,只是公子兰。

    八岁时,母亲将我叫到身前,她的脚下跪拜着虔诚的连慧。

    “告诉我,你喜欢含章宫吗?”这一次,我仔细想了想,摇摇头。

    母亲满意地对我笑着,她冰凉的手指徘徊在我的面前:“你想学会喜欢,就要先学会不喜欢。等到你有资格去喜欢什么的时候,就要努力为自己争取。这是你生在帝王家的悲哀,也是你生在帝王家的荣耀。”

    “醒月国的公子兰,该是个神仙梦境里的人物才好。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对她笑了笑,她的眼中闪过华彩,她是我的母亲。

    而我,只是公子兰……

    我将含章宫里一对璧人放出宫去,两年后,醒月国流传起关于柔兰阁的神话。

    有人向往,有人期盼。

    我亲手推开了那双曾经温暖过我的手,她没有流一滴泪,只是柔柔地望着我,说了句保重。

    从此后,每到月圆之夜,天香阁中有她,镜月湖畔有我。

    我究竟是否为了看她?

    在流逝的那些岁月中,我也忘了。

    只是坐在湖心石上,望着那轮无言的月,我会独自笑起来。

    谁是小谢?

    小谢是谁?

    她,不过是我的连碧,我的贵人……

    母亲曾说,要我将心掏空,才可容纳更多。

    我记得那场火,那场焚天灭地,将一切都延烧干净的业火。

    母亲坐在火中,她笑得妖艳菲糜,她高唱着醒月昌盛,成者为王败者寇。

    连慧的脸上有绵延不尽的泪光,她跪拜在我的脚下,发誓说要助我得到醒月国的皇座。

    红莲业火,火很美,火中的母亲更美。

    她,死了吗?

    为何而生?为何而死?

    我望着母亲,最后送给她一丝微笑。

    那日,醒月国少了流月夫人,却多了章兰公子。

    她用死掏空了我心里最后的一点残存,也带走了国君的心。国君为她的儿子封送尊号,却在几番风雨后将她轻易遗忘。

    从来只听新人笑,谁人听到旧人哭。她将自己封存在风华正茂的时光,只为人们心中留下美丽的倩影。

    我美丽的母亲,如月清冷的母亲。

    我该感谢她吗?

    想不清,于是我端起酒灌进口中,去恣意品尝那苦中微甜的滋味。

    忘不了,红颜如月有圆缺。忘不了,莽莽孽火将天香阁化为尘烟。

    我埋葬了过去,竹林里,她问我是否后悔。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物是人非。

    我本是个没有心的人,却哪里去寻后悔?

    真的不后悔吗?

    不悔……

    告诉我,谁是小谢,小谢是谁?

    从此后,谁是我的贵人?我又是谁?

    “此生愿为卿挽青丝,描鬓眉。”

    青丝,亦情丝。

    我的连碧,我的贵人……

    她在月下唱了首极怪的俚调,又是青丝,又是白发,她怎么有那么多的古怪,那么多的心事?

    她不像我,是个无心之人。她的歌唱完,自己倒先哭了起来。

    因为那歌?还是因为我?

    她总会露出怜悯的目光,在她自己也毫不知觉时就望着我。我可也不喜欢她的目光,就好像当年不喜欢连碧的名字。

    梦里歌尽繁华,殒落烟花,是一生牵挂。

    烟锁重楼,如今望断天涯,青丝变白发。

    心口蓦地一阵锐痛,迦兰,迦兰,反复不停地念着这个名字。

    一生一次,绕青丝成网。

    是你湮灭的绝望。

    总是在午夜梦回时惊醒,她的容颜纠缠脑海,挥之不去。

    她手中的剑,刺进我的胸口。

    她的神色那么凄绝,一片血雾溅开,洒上她的眉心。

    雁鸿过后沉鱼尽,开到荼蘼花期老。

    只是欠了谁?一滴朱砂泪……

    她的悲伤又是什么?她的泪落在我的指尖,我喜欢将她揽在怀里。

    她眉心的朱砂,像极了迦兰。

    她,会是她吗?

    我总该杀了她的,但我舍不得。

    她还有很多歌没有唱给我听,还有很多泪没有流干净,我又怎么舍得杀了她呢?

    什么都可以原谅,什么都能够遗忘,只要开口对我讲。

    什么都可以隐藏,什么都能够埋葬,完美的伪装。

    我凛然了悟,她是在为我而哭。

    她,看得透我吗?

    这个丫头,她不是我的贵人啊……

    我喂她喝下浓稠的梨花白,她的泪溶进我的口中,这酒越发咸涩了。

    好吧,我不杀她了,我放她自由,我要她离得远远的,再不能左右我的心绪。

    她能活到再相见的那一天吗?她自己也明白,含章宫是待不得了。

    我抬头望着柔兰阁外的一轮新月,月回我无声,我举杯邀月共饮。

    月下,仿佛又听到她轻袅的歌声。

    春花哪堪几度霜,秋月谁与共寒光。

    愿君莫为妾身悲,红颜如月有圆缺。

    红颜如月,月如红颜。

    再相见,又是何年?

    天上的那轮新月,弯似银钩。

    我喝下杯中酒,任风将衣袂扯入夜空,乱过眼前……

    静夜思,驱不散。

    风声细碎烛影乱。

    相思浓时心转淡。

    一天清辉,浮光照映水晶帘。

    意绵绵心有相思弦,指纤纤衷曲复牵连。

    从来良宵短,只恨青丝长。

    青丝长,多牵绊,坐看月中天。

 第二十六章 踏马香车行

    浮生不知身是客,

    飘零如絮更思归。

    驿道两旁的参天古木飞驰着向车后倒去,绿影婆娑,车轮滚滚卷起无尽尘烟,皆被抛到远方。

    我将窗幔放下,缩回头不再观望车外的景致。坐正身子时,刚好对上公子荻一双戏谑眼神,他一手扶头靠在车壁上,一手拨弄着车室正中矮桌上摆放的鎏金香炉。

    炉中焚着上好的百合香,烟霭从铸兽口中轻袅升腾到空中,慢慢散了开去。他两指夹着铜拨挑了下香灰,唇边挽着淡若无物的浅笑:“丫头,出了含章宫,你今后便是本公子的人,可莫再一心一念想着柔兰阁中的人物啦。”

    我扯扯嘴角,淡漠看他一眼:“我不敢,公子说笑了。”

    “你不敢?我游历大川南北,可还从未见过哪个女子比你更有胆有色呢!不过本公子倒觉得你的色心比胆气更大着些,你说是不?”他将身子从成堆的锦垫中拔了出来,冲我促狭眨了下眼。

    小屁孩!分明又在讽刺我偷看华容公子裸浴的那桩糗事,若不是他当日趁我落跑时往水中投了颗石子,华容公子又怎会察觉到我?更遑论还甩了我一记锅贴……

    此仇不报非君子,我不怀好意地将目光俨俨扫过他的手背,那只如玉白皙的手背上赫然呈现一道暗红色的咬痕,恐怕将来好了,也会落下终身的痕迹。

    简荻寻着我的目光看了眼自己的手,脸上露出个极别扭的神色,但也只是一瞬而过。

    我扬扬眉,挑衅似的望着他:“公子怎么说怎么对,我色心自然是有,色胆更是大大的,公子今晚休憩时最好防卫严密些,否则丫头指不定会对公子做出什么无礼的事来呢!”

    他听我说完,猛然间向后靠去,双手抓住衣襟,满脸戒备地看着我:“笨女人,你,你若是胆敢对本公子无礼,当心我,当心我……”

    他的语气唯唯诺诺,我忍不住探身向前,隔着桌子逐渐逼近他,故意在脸上漾起一抹恶意的微笑,捏着嗓子说道:“否则公子要怎么惩罚丫头呢?是吊起来打一顿,还是也赏给手下人找些乐子?”

    和他靠得极近,从他漆黑如暮的瞳孔中,我看到了自己尖锐的笑容。

    “原来丫头还在记恨着那件事啊,本公子倒差点给忘了。”瞬间,他收了佯装的惶恐,一只手更是老实不客气地缠到我的腰上,“你的心眼儿可真小,怎么不记得本公子救你性命的恩德呢?”

    我推开他的手,撤身退了回去,淡淡地应了句:“凡事不可相提并论,公子助我出含章宫,我感谢公子仗义援手,但公子叫人轻辱我的朋友,不语也铭记于心。”

    “朋友?”他艳若春花的容颜上浮起不屑,“这世间除了你自己之外,谁人可信?朋友,本公子以为现在车辕上那小子并不以你为友,你可切莫过分自作多情罢!”

    我点点头,望着炉中青烟飘摇,霭影横斜。

    “他不以我为友,那是他自家的事,我也不来强求。何况我并非怜香惜玉之人,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将来如何还要看造化罢了,我害了他,他怨我心狠手辣我无可辩驳,如若他有本事反过来再害我,我也甘心情愿受苦。”

    “公子,这个世间就如你所说,无人可信,那么我图个安身立命的所在,难道还要整日里装那满口仁义道德的虚伪假道学?人人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手上不沾血的清白之人,我这辈子还没见过。”

    “我本性薄凉无情,身后的名声在我看来更是粪土。公子觉得,丫头算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我将目光投过去,他怔了片刻,幽幽叹了口气:“笨丫头,何必用好或坏来规格了自身?这世上原本没有绝对的善或恶,好人会做坏事,恶人能行善举,非黑即白的道理,并不容于世情。人活于世,不过搏个恣意潇洒,天地固然苍茫无限,却也尽在我的脚下,你看不开,便有看不开的苦楚,心结尚需自解,旁人帮不上的。”

    “公子说得很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公子年岁虽小,却有看破世情的豁达,不语在心里很敬佩公子的这份胸襟。”

    我和简荻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他拂开肩畔的发丝,单薄的肩头上衣纹如秋樱般绚烂亮丽。

    越是美好的事物,越是危险……

    他,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车行数个时辰,终于在午后时分驶入一座城镇,车辕上的随从隔着车帘对公子荻禀告,这小镇坐落于醒月,东皋和栎炀的交界处,属于三不管地界,时常出没些神秘人物和江湖好手,一切须得小心谨慎。

    公子荻漫不经心地看着手中的卷轴,我早已坐得双腿发麻,屁股僵硬,恨不得立刻下车疏散疏散筋骨。

    “丫头,你饿了吗?”他突然问了句,目光凝视在卷轴上,未曾抬头。

    “心里饿得发慌,公子,这是什么地方?”我老实回道,将盒子里最后一块杏仁松子糖塞进嘴里。

    “按行程来算,这镇子应是风凌渡的渡口,歇够脚后,咱们就弃岸登舟北上了。”他随口说道。

    糖很甜,化在口中,让我一时腻得说不出话,点头的工夫,车子已经停了下来。

    车帘被轻掀起一道缝隙,君亦清平淡无波的嗓音响起:“公子,街口上这家店最干净,请公子下车,吃些饮食稍事休息。”

    公子荻慢慢放下手中的卷帛,优雅起身,擦过我的身畔时轻声说了句:“你的君家哥哥可越发晓得规矩了,扮下人有模有样,比你强了百倍。”

    我怒瞪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车帘后,也跟着蹭身出来,踩着脚凳下了车。眼前矗立着一家两层高的酒楼,扁额上题着“清风晓月”四个大字,倒也不算俗气。

    公子荻在众人的卫护中步履翩然地踏进大门,我走过君亦清的面前时,抬眼朝他看去,他低垂着头,瞧不清脸上神色,但整个人压抑得仿佛无形。

    他不再是当年君家寨里的少主了,现在他的身份只是公子荻赶车充役的卑贱奴,他的身上不复见飞扬的神采,只有浓雾般散不尽的忧郁弥漫。

    少年郎如玉雕琢的脸庞匆匆晃过我的眼角,再回眸,他的身影已消失在众多随从的肩膀之后。

    公子荻的客房在二楼的天字间,我扫了眼门框上挂着“黄栌雅逸”的木牌,亏这客店的主人能起得如此淡雅名字。他叫人安排我住了隔壁的“芦荻听风”,我冲着门牌笑了笑,这房间倒更适合他住呢……

    进房里梳洗完毕,换了条样式简单的月白长裙,腰间系上水绿织锦玉带,长长的绞丝流苏鸳鸯绦贴在裙幅上,对镜拢鬓,往发髻里挽进根细巧银簪。

    这一身装扮素淡中见些俏丽,又看不出身份贵贱,我满意地走出厢房,恰好看到公子荻也悠然迎面而来。他换了一袭修腰玄衣,脑后的长发用白玉簪挽了起来,人越发显得飘逸俊秀。我欲对他拜身行礼,手臂反被他牢牢握住。

    “这里龙蛇混杂,礼数就免了吧,泄露了身份恐怕惹来麻烦。”他在我的耳边轻声叮嘱,我点点头,跟着他走下楼去。

    大堂里规正地摆着几张八仙桌,零散坐着些来往的客商行游闲人,我和公子荻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店小二立刻麻利地赶了上来。

    “四色爆兔肉,火腿糟鹌鹑,醋溜玫瑰牛肉,银耳莲子羹,老鸭白切,梅子酒一壶,下酒菜你看着置办四样,都听清楚了吗?”简荻没等他开口,已经利落地点出菜名,伸手夹着一小块碎银丢过去,那店小二看他出手阔绰,立刻狗颠屁股地边喊着菜名边跑进后堂。

    窗外的木棉花开得烂漫,朵朵朱红缀满枝头,微风拂过,花絮沙沙作响,落英缤纷绚丽。

    我正望得出神,隔壁桌的谈话声蓦地闯入耳中,将我的心思拉了回来,我茫然回顾,原来是旁桌两个年逾古稀的老翁正在买酒欢饮畅达。其中一人花白的胡须上挂满汤汁酒水,啜了口杯中酒,旁若无人地大声叹道:“依老夫看呐,这醒月国怕也是待不得了,眼看离此处不远的陵州境内,有那世所罕见的神仙宫阁,听说前阵子出了怪事,竟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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