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未吐尽,人已去远,杳杳无踪可寻。
众人追之不及,恨怒交加之外,却又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个男人身手宛如神鬼一般,在场各人竟无一是他的对手,实在太过可怕了!
高台之上,丹离好似浑然不闻殿中乍起的喧哗,仍是呆呆伫立着,一动也不动。
终于走了吗?
一种复杂怅然的心绪充满胸中,五味陈杂难以言明。
她心中一松,下一刻只觉得浑身酥软无力,竟直直朝后倒下。
“丹离!!”
身后好似有人在大……有一双温暖大手接住了她,然后,她陷入了黑甜的昏厥之中,沉沉然再也不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昭元帝双臂向前,极为惊险的将她接住,抱在臂弯之中,只见她面如金纸,气若游丝,一探脉息竟是颇为滞凝,除了失血过多,好似还受过什么内伤一般。
第一百七十章 落花起作回风舞
“丹离……!”
他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广袖也染上了她胸口的鲜血,从未有的惶恐与愤怒升上心头!
内侍左右都惊惶失措,纷纷上前来探看皇帝的伤势,昭元帝把手一挥,怒喝道:“快去援助左相!”
此时只听一声沉喝,玉阶下,与左相厮杀、力阻他上前救驾的神秘黑衣人金刀疾出,想要逼退对手,也随之离去。
“想逃?!”
左相冷哼一声,手中不能出鞘的长剑横扫,剑意吞吐之间,竟似云气涌动!
他与黑衣人对战一阵,隐隐占了上风,但黑衣人不求得胜,只望绊住他手脚,一时倒也脱身不得,此时不用顾忌皇帝的安危,他顿时剑照狠绝,全力施为。
金刀黑衣人闷哼一声,倒退一步,却正好被左相发出的云气包围,顿时陷入险境。
正在危急之时,一道人影疾奔而来,有意无意间,竟以自身真气冲散了云气剑意!
金刀黑衣人见机不可失,连忙纵身飞掠而去。
左相眯起了眼,心中已是勃然大怒,定睛一看,竟是一身古雅长袍的恒公子。
好似感受不到他凛冽杀意的目光,恒公子站在阶下,扬声关切问道:“陛下无恙吧?”
“多谢公子,朕安然无事。”
昭元帝一步步迈下台阶,皇袍下摆的燮纹在灯烛照耀下熠熠生辉,玄黑长袖边缘,除了金线绣边,还有星星点点的血痕。
他神色平静,看不出任何喜怒,熟悉他的人比如左相,却分明感受到他心中的狂怒冷焰。
“快去宣太医。”
他沉声喝道,如梦初醒的内臣中终于有人急奔出殿,飞快的去寻太医来诊治。
他怀里抱着一人,面容朝内看不真切,从那霓彩锦衣的样式来看,分明却是方才以身护险,挡下致命一击的那位少女宫妃。
恒公子的目光,停留在她微露的雪白皓婉上,静静的端详了一阵,好似对她颇为关注。
发觉他目光的侵扰,昭元帝冷哼一声,将怀中之人抱得更紧,甚至不忘替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襦裙。
左相跨前一步,目光如剑一般冷然犀利,“倒是多亏了公子那句提醒,否则众人还不曾发觉刺客入侵呢!”
他眼风一扫,被他波及之人无不低下头去,羞愧难当——虽然这次是盛宴,众人手中并无趁手的兵器,但刺客悄无声息的入侵,却还懵然不觉,居然多亏敌国来使示警,这简直是丢尽了朝廷的颜面!
左相话锋一转,“恒公子果真名不虚传,瞬息之间便发现了刺客的踪迹。”
话中有话,显然是疑上了恒公子。
恒公子涵养颇佳,倒也不生气,轻笑一声答道:“我奏箜篌前,务必焚香净心,来人身带杀气,立刻便扰乱了我之乐心,倒是让大人见笑了——好在我也要在天都停留一段时日,容后再向大人请教音律。”
左相默然无语,面容却板得更黑更僵了。有人知道内情,窃笑着偷换了个眼色——左相精通诗史歌赋,又兼习律法民政,下棋也能赢过皇帝,惟独在音律一道上,其实一窍不通,是个乐盲。
恒公子这么说,简直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左相冷冷一笑,周围人顿时噤若寒蝉,再不敢多使一个眼色,只听左相直接问道:“恒公子太谦了——您的反应也不慢,方才您第一个冲上前来,倒也险些截住刺客,真是可惜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紧紧盯着恒公子,仔细观察他面上任何一丝表情,想要看出端倪。
让他失望的是,恒公子笑容如往常一般春风和煦,“是啊……俗话说得好,一山还有一山高,此人能困住左相大人您,身手自是非凡,我与他失之交臂,未能交手,真是可惜了。”
一旁众人听他们唇枪舌剑,只感觉背上已起了几阵冷汗,双眼望殿外一瞥,如蒙大赦的叫道:“太医来了!”
果然,太医院院正率了一群太医急急赶来,为众人诊治。
白袍刺客似乎下手颇有分寸,运指如剑只是轻轻一挥,虽然将众人甩出致伤,却都没伤到脏腑,休养一阵便也无碍。
最为棘手的,却是昭元帝那边——左相站在廊柱边,看着太医们在偏殿静阁进进出出,似乎是在为那位石昭仪的伤情伤透了脑筋。
“真没想到,她居然有这般胆识……”
左相一挥紫袖,低声说道,神色倒是略见缓和。
方才那般惊险到极点的场面,即使是他,也为之霍然动容了。
你要取他的性命,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方才那一句,铮铮有声,英姿飒然,即使是身陷苦战的他,也清楚的听到了!
“为了保护万岁,她居然愿意如此牺牲吗?”
左相凝起了眉,神色之间却是若有所思。
……
难得被他称赞的丹离,如今正在昏迷之中。
太医来往了十数位,药香将静阁熏得内外透彻,但她却仍是毫无醒来的迹象。
帝王的冷怒担忧,太医的殷勤救治,以及络绎不绝的从人服侍,她都毫无知觉,只是陷在自己的沉梦之中。
恍恍惚惚,过往的一些记忆,宛如吉光片羽从眼前飞过。
小小的女童,拖着一把高过自己头顶的长剑,摇摇晃晃的在桃林间练习。
十岁左右的男孩,手持一柄小小的木剑,默默的看着。
“这里太软了,姿势走样。”
“下盘不稳,人家出剑一扫,这样……就倒了。”
男孩沉声说道,一边用手中木剑示范,一扫之下,女童跌倒在地,骨碌碌滚了一身灰土。
“站起来重新练吧——喂,你怎么了?你别哭啊!”
一向沉默寡言的男孩,看着倔强流泪的小女童,顿时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
桃林摇曳,有小小的花骨朵,初绽出嫩粉,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在身边。
“好了好了,你别哭了,下次我一定耐心教你……”
默然无言的女童,流泪得更凶了。
男孩越急越是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心一横,他干脆蹲下身来,笨拙的用袖子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第一百七十一章 此心竟如履薄冰
日光照在她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晶莹的泪水落下,一滴又一滴,她吸着小巧鼻尖,在他怀里无声的哭了。
“别哭别哭……”
男孩小心翼翼的拍着她的背,低声诱哄安慰,轻柔又安稳的感觉萦绕心间,她睁大了眼,渐渐收起了泪。
……
那时,她才刚刚拜入意剑门下,年方七岁,而他,也不过是十二岁的小小少年。
师门的生活,隐遁深山,避离尘世的纷扰,三进的院落之中,青苔浸古阶,桑梓满庭院,一派古意盎然,日子过得安宁平静。
意剑门下无庸才,七八位同袍却仍是每日勤练不辍,而后山的桃林,却是他们两人独有的小天地。
……
日月如梭,时光似箭,山中不知已三年。
千万树桃花灼盛而放,粉艳莹莹,甜香旖旎。
暮光低落,沉金柔辉之中,她与他,并肩而坐在散落的石碑之下,一起偷喝着同一罐酒。
“好甜……”
她用瓷勺舀一点,犹豫着用舌尖一舔,顿时整张脸都笑意粲然。
“喝酒可不能这么小家子气。”
他宠溺的淡笑着,倒满一酒盅,很是豪气的一饮而尽。
“头好晕……”
他目光闪动着,却是有些茫然了。
“你活该,师父的桃花酿,虽然入口清醇甜美,后劲却是很大……”
她娇嗔道,狡黠的双眼笑成弯弯月牙,眼角波光却明灿皎美得让人心头一荡。
虽然年方十岁,她身姿体态却已隐隐显出娉婷清艳之韵,宁非面色微绯,有些不自在的侧过头去,顺手还替她捋了额上乱发。
丹离却变戏法一般取出一只硕大暗赤的犀角杯,满满了倒了一杯,用粉嫩舌头舔啊舔的,居然喝了大半。
“真的好甜……”
丹离心满意足的咕哝道。
“你酒量还真不小嘛,看来倒是我班门弄斧了。”
宁非轻拧了她的鼻尖,眼神因酒酣而略微茫然,却更染上了三分深邃漆亮,宛如天上星辰一般。
丹离一双莲足踢着庭中灰白色的蓍草,嬉笑着问道:“平素刚直严肃的象块木头的你,今天居然去偷出了师父珍藏的桃花酿,到底是在庆祝什么?”
闪亮双眸凝视着她,却带了七分疼惜,三分疑惑,“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你真的忘记了吗?”
丹离目光一凝,这才惊觉恍然,“今天居然是——”
“是你的生日,小迷糊。”
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刮了她的鼻尖,“你连自己的生辰之诞都忘记了吗?”
我的生辰……
正在丹离楞着的时候,宁非取出一具被葛布包裹着的长条形物件,“这是给你的。”
丹离回眸一看,顿时惊住了。
从外形观之,心中就有七八分明白,未及解开束布,触手已是金铁般木质,清漆的柔光透过布纱入眼,只觉得一片心旷神怡。
褪去重重束布,只见琴面黛黑宛幽冷,扣之铮铮声清越,乃是上好绝佳的七弦焦尾古琴。
“这具琴是我俩亲手做的,有些简陋,外形也太大了些——只是这内中也算别有乾坤。”
宁非亲手演示给她看,在关键榫节处一拍,底座移开后竟是中空,“里面可以放上你的剑,因为它的刃面比世上任何一把都要宽,所以连琴身也制得宽而大了。”
我的剑……
世上别无第二的剑,因为无法找到剑鞘,而一直难以背负的剑,却被他以这种匠心别具的方式解决了。
从此后,身负长琴,雪衣翩跹,更是长剑在身,天下应可纵游。
一切都他的默默关心,细致而不露痕迹,没有一丝甜言蜜语,却什么都为自己考虑到了。
夕阳西斜,残光艳丽凝深,将并肩而坐的两人剪影拖得更长,几乎交织在一起,不分彼此。
“多谢你……”
那是暖心感动的哽咽,也是无法言明的焦灼复杂。
宁非,天生酷爱剑术的你,永远不会明白,我是为什么耿耿于自己的剑,一时一刻都要带在身边。
我的剑,只为杀戮而开。
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怎么又哭了,都大姑娘了,羞不羞啊……”
话虽如此,却仍是轻柔温和的替自己擦去眼角的水迹。
“还有琴弦没调好呢,我们一起来吧。”
四手交握,若时光能停留在这一刻的默契与温存,便再无任何奢求了。
……
沉浸在过往梦境中的丹离,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睡着,唇边却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她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胸口寸许的伤口早已止血,却仍是莫名的高烧不退,太医们束手无策。
已是掌灯时分,天色晦离混沌,殿外刮起了大风,渐渐的,又落下了豆大的雨点。
未央宫,帝皇的寝殿之中,昏暗看不清所在,只有镜台旁一枝长烛静燃,幽然落下蜡泪。重重纱帐之后,一阵药香氤氲萦绕。
一道挺拔巍然的身影,静静走进了寝殿。他一身凛然,带来了外间的风雨凉意,淡淡烛光倒映出他的影子,却似被他周身的冷凝幽沉所摄,竟微微颤动摇曳。
昭元帝身着玄黑便袍,长发随意束在身后,默然冷冷的凝视着低垂的纱帐。
将手伸入帐中,轻轻撩起,以金钩轻挽,出现在眼前的,便是那一张秀美而苍白的脸。
粗糙而凉薄的指尖轻轻轻触及她的眉心,缓缓轻划而下,昭元帝眯起眼,眼中却是深不见底的冥暗——
“你为什么这么傻……”
低喃一语,弥散在整个深殿之中,低沉却清晰得让人感受到那种莫名的愤怒焦灼——
“为什么这么傻呢!!”
他恨恨道,想将手收紧,却终究不忍心,只是替她掖了掖被角,又用绢巾擦去了唇边的半点药汁。
多少年了,他边有英勇死战的将士,有深谋远韬的谋师,也有居心叵测的细作,但却从未有过这么傻气的宫妃。
傻到让人想敲开她的小脑瓜,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怎会胆大到冲进对决的险绝之境,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他身前!
我不会让开的!
——听听!她居然对刺客说这种话,简直是疯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与尔同销万古愁
昭元帝眯紧了眼,眼角却有着微不可见的痉动!
你若是要刺杀圣上,除非用这柄剑穿透我的胸膛!!
当时,她是这么说的吧!
——听惯了她懒散贪财的俏皮笑语,身临如此危境,却是说了掷地有声的一句!
真是疯了……她难道不知道,刺客只要心念一动,就可以把她穿个透心凉?!
只是想象了那个场面,昭元帝便咬紧了牙,眉心的冷煞森然,惊得烛焰都四下颤抖。
“真是愚蠢……!”
他低声骂道,却不知是在骂床上昏迷的人儿,还是在骂百密一疏的自己。
暗不可见的深殿之外,有人小声禀道:“左相求见。”
他怎么又回来了?
昭元帝挑眉一动,心中忖道:左相必定是有要事。
他深深的凝视了一眼被中昏睡之人,随即放下帐帘,转身而去。
只是那一转身,并不如平时一般冷硬,而是带着自己也未曾发觉的犹豫和眷留。
昏暗的烛焰下,纱帷被带动的微风轻飘而起,丹离的微笑,显得格外轻渺脆弱,好似下一瞬就要烟消云散。
丹离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个恍惚旧梦之中,轮回往复,不得解决。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转眼又是三年过去了。
这一年春天,丹离的十三岁生辰还差几天。
正逢薄雨倒寒,盛发枝头的桃花,终也受不住这份风雨摧残,渐渐凋落飘下,拂了人一身嫣红。
细雨如晦,丹离斜倚木廊之下,手中提一壶师父珍藏的桃酒,却是不管不顾的,大口大口饮尽。
身旁一具宽大黑木古琴陈放,琴弦沉蕴内敛,底座却是大开,一柄奇怪的大剑横卧其中,光华吞吐不定。
那是一柄宽背雪锷的重剑,刀脊厚重沉凝,玄铁剑身仿佛经过百锻千炼,在昏暗木廊下闪着妖异的菱圈纹光。
这柄剑宽大而长,重如千钧,丹离却一手轻握,毫不费力就提了起来。
将最后一杯酒泼在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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