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想了想:“他们欲问潘老爷子什么呢?”
若是寻常案子,县令大约都猜是为了那一千四百两银子了。偏这会子银子都让李文锁进了县衙库房,还特拿了些杂物盖上,只等三个月之后假意是高历送来的好分给乡亲们。故此他直将银子排了。那只能是为了旁的信儿。他本来便相信潘家的案子乃是为了侯府内杠或是宫闱之争,此时便愈发疑心是潘老爷子知道什么密事了。
贾琮又说:“也不知道当晚来的是一个贼人还是两个或是更多。可惜六姨娘死了。”
龚鲲立时搭戏:“当是两个。她都说了蒙面、山羊胡子络腮胡子,那三位爷都是短髯。她本年幼,平白瞎掰想来也掰不出什么来,还恐怕太离谱会露陷。”
李文也说:“我问过她两回,瞧她言语颇为妥当,纵是有撒谎也不似撒了大谎。只怕是两个。”
贾琮趁机说:“那这两个当中另一位是他们家的另一位爷、还是从外头来的旁人?”
众人想了半日猜不出来。龚鲲道:“另有,少的那一百多两碎银子却不知在何处。”
贾琮道:“若是这些银子不见了,只怕就是让外人带走了。若就在哪位爷的屋里……”
李文立起身来道:“我这就使人去搜查潘家!”若是潘家内杠便可以拿住他们的短处、日后诸事好办;若是外头来人,本官便躲远些。
他才到了外头喊衙役,只见本县的孙班头领着几个人匆匆进来,喊道:“大人!银子有了!”
李文腿一抖,心想银子在县衙库房呢!忙问:“什么银子?”
孙班头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道:“我今儿领着人在潘家附近搜查寻访可有可疑之人,在从前卖炊饼的老赵那空宅子里瞧见炕上仿佛被人动过,便过去查看,见他们家没带走的破垫子下头藏着一堆银子,拿去称了称,恰好一百二十四两。”
李文倒吸了一口凉气。安谷县贫寒,一百多两银子实在很多,竟被人随手丢在一间空宅里头!若那两个贼人都是潘家的,随意在他们家里那个柜子箱子里头藏了便是,何须放到外头去?不用问,另一个是外头来的人。
孙班头嗓门大的很,这会子早惊动了王仵作贾琮龚鲲,都跑到外头来了,故此方才孙班头的话他们都听见了。三人互视了几眼,目中都有了然之意。
李文呆了片刻,苦笑道:“既然寻到了银子,便不必去潘家了。”因颇为沮丧的回到里头,叹道,“只怕水深啊。”
王仵作问道:“大人何出此叹?”
李文摇头道:“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
龚鲲沉思了片刻,道:“六姨娘杀了潘老爷子,不知哪位潘家哪位小爷替父报仇,倒也说的过去。”
王仵作瞧了他一眼,向李文肃然道:“莫非李大人也欲息事宁人?”
李文黯然:“我不过一个寻常县令。王先生,你也知道,自打潘老爷子的外甥女儿嫁入京中,我可没少受潘家的气。此事若深究起来,不论是定城侯府还是谢贵人,哪里是我能惹的。”
王仵作眼神一闪。
龚鲲劝道:“定城侯府还罢了,谢贵人听闻新近得宠。”
李文愈发不敢了,犹豫的望着王仵作道:“若里头当真有什么辛密,你我怕是担当不起。”
王仵作眉眼一立,冷笑一声,扭头进屋里收拾自己的行头工具。贾琮忙跟了进去,满面踌躇的在旁看着。王仵作抬眼瞧着他,不言语。贾琮道:“世间不如意事十有八。九,还望先生莫要计较,李大人也不容易。”
王仵作淡然道:“依着高少爷猜,大约是什么?”
贾琮那些话本来就是为了替吴攸掩盖瞎编的,猜个毛线啊!随口道:“我哪里知道,保不齐跟大明万历青花恐龙有干息也未可知。”
王仵作一愣:“什么?”
贾琮摆手道:“没什么,不相干的。王先生这是要回去了?”
王仵作看了他一眼,道:“既然李大人不敢深究,我留在此处必令他不便。还是早些走的好。”
贾琮道:“你还没吃午饭呐。”
王仵作道:“去外头随意大个尖便是。”
贾琮见他委实想走,只得又向他作了一个揖。王仵作拿着包袱便走,李文在后头谄笑着送出县衙大门去。
众人用毕午饭,李文命人去潘家让他们来看银子。不多时潘三爷领着帐房匆匆赶来一瞧,连声道:“就是这些银子!连模样我都记得。大人从何处寻来?可拿了贼人?”
李文忙指着孙班头道:“便是他寻来的。”孙班头说了一回经过,又领着潘三爷往那空宅去了一回。潘三爷口里不言,心里也笃定贼人不是为了财而来了,也顾不上去县衙同李文交代,急急赶回家说给他兄长母亲,三人又面面相觑、胡猜瞎想了一番。
下午,贾琮去客栈悄悄将此事告诉了吴攸,吴攸大惊:“那六姨娘死了?”
贾琮点头:“我猜,大约她素日得宠让潘太太怨恨,潘老爷子一死便报复她,就如同刘邦一死吕后便弄死了戚夫人。”
吴攸咬牙:“我费了半日的力气,只为不伤无辜!”
贾琮道:“你当她是个人,旁人眼里她并不是。”
吴攸乃闭目攥紧了拳头,半日,忽然瞪眼如铜铃:“我去杀了那老虔婆!”
贾琮忙摆手:“莫要冲动!这会子不能动他们家的人,不然非乱套不可。”
吴攸低吼:“那人是我拖累死的!”
贾琮奇道:“你这什么念头!又不是没杀过人。别当圣母啊我告诉你,不然以后没办法行事了。”
吴攸瞪他道:“不一样!我想杀的与拖累死的不是一码事!”
贾琮瞥了他半日,摆手道:“罢了,你不过是怨自己行事不严谨、出了许多纰漏、以致事情发展结局与你最先想要的全然不同而已。别这么纠结,放开些。世间事本不是件件都能如人设计的。再说,仵作的话也与当日情形对上了,她杀了潘老爷子,也算一报还一报。”
吴攸颓然:“我若想周全些,她便不必杀那老头了。也是让我逼的。”乃连连摇头。“后来我想到了六七种极妥当的法子,偏当时却没想到。”
贾琮拍了拍他的肩:“年轻人,别钻牛角尖,保不齐老天爷自有安排呢。”
是晚,有两封信趁着夜色悄然送往京中。
其一乃是潘家二爷所写,说是他父亲因知道了宫闱辛密,让不知何人灭了口,行凶的乃是两个功夫极高的彪形大汉,一个是络腮胡子、声音闷闷的胖子,一个是山羊胡子、寻常嗓门寻常身材。
其二乃是王仵作所写。潘老爷子知道了定城侯府或是谢贵人的辛密,让他的某个儿子并外人联手逼问,想来已是问出来了。安谷县令李文仿佛略知风声然不敢深究,平安州节度使之侄高少爷知道多些,大约与明万历年间一件青花瓷古董相干,古董名曰“恐龙”。
谣言如风,起于青萍之末,而起波澜。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却说潘老爷子之死因从贾琮等人的信口胡言到李文潘家各色添油加醋,早已乱了套。潘家与李文俱不愿追寻究竟,又不敢说破,李文乃批下“窃贼谋财害命”之公文,潘家立时认了,回去给老爷子发丧不提。
眼见事态平息,高少爷等人次日便走了,李文亲送出县城。张丰特特落在最后头,悄悄向李文道:“我家先生猜,那位佐罗佐大侠怕就是贵县的人。少爷极为赞赏此人,如有他的消息,还望大人来信告知。”李文连连点头,只说但凡有蜘丝马迹立时报去高历大人府里。
一时张丰拍马回到前头来,龚鲲问他跟李大人说什么了。张丰淡然道:“一步闲棋。钱财动人心,恐他来日贪心渐起,吓唬吓唬他罢了。”
这般折腾一回,众人早没了最初的闲心,后来数日都老老实实在赶路。只是吴攸始终闷闷的。因他素日活泼,贾环瞧着颇为别扭,悄悄拉着吴小溪问:“你哥哥总不说话,还在为那日行事不周憋屈么?”
小溪叹道:“大约是因为那个六姨娘死了吧。”
贾环立时双眼放光:“哈?他俩有什么事儿么?”
小溪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不过是六姨娘特跟官家打了谎替他遮掩罢了。”
贾环仍不明白:“吴攸哥哥都把她送出去了,是她自己跑回去的。她撒谎未必是好意遮掩,大约不想吴攸哥哥被抓牵连查出人是她杀的么。”
小溪不禁抬目瞧了他半日,见贾环一副“小爷所言极是”的模样,摇头道:“你们姓贾的都一样……”
贾环又嘀咕道:“半夜三更黑灯瞎火,那六姨娘是怎么回去的?她总没本事翻墙。”
吴小溪懒得搭理他,转身走了。
贾环想不通这一节,又跑去拉着龚鲲问。龚鲲道:“如今人已死了,要查未必容易,莫计较些细枝末节,况此事不与我们相干。”贾环又碰了一鼻子灰,讪讪的跑了。
数日后,一行人终是到了平安州节度使高历府门口。因先前有兄弟飞马传信,高历已知道他们今日会来,早早在府内候着,闻报荣国府的两位小少爷到了,忙亲到大门口来相迎。
众人一看,高历果然如他的姓氏般长的很高,依着后世的标准大约有一米九,虎背熊腰,浓眉豹眼,纵这会子笑容满面,周身依然杀气环绕,显见是一员老将。贾琮贾环忙上前行礼,口称“给表叔请安。”
高历忙伸出双臂来托他二人。他一托,两个小朋友便知道此人力气极大。因他们年纪小,有些不服气,都不约而同的往下压了压。可惜没什么用,让高历轻轻松松托了起来,还哈哈大笑:“好小子!”弄得他俩都有几分讪讪的。
一行人被接到里头。知道要在这儿住几天,镖师们并一干兄弟都下去安置了。高历乃将贾琮贾环请到书房,有人上了茶,才含笑道:“欧成打我这儿过的时候都同我说了。”
贾琮笑嘻嘻道:“他有没告诉你到了长安他要传授我能上战场的武艺?”
高历昂然道:“那小子还没赢过我。”
贾琮撇了撇嘴,乃正色道:“我有几件事同表叔商议。”
高历笑道:“你小子果然如欧成说的,肚子里藏不住事。”又看了看贾环。
贾环两手一摊:“凡有事儿琮儿必憋不得抢先说了,我在旁听着便是。”
高历点点头:“你们哥俩倒是不错。”因问何事。
贾琮道:“头一件倒不是最要紧的。我本来想问欧叔叔,想起来的时候他跟我爹出去了,见着他的时候总忘了。赶紧先说,不然恐怕回头又忘记。”他伸了伸脖子,“上回听他不留神说了一句,史家算个什么东西,拿自家兄弟性命换爵位,还谢主隆恩。”
高历眉头一皱。
贾琮满面好奇:“莫非是史家那两位侯爷的爵位来的不甚地道?”
高历看了他会子,叹道:“你们老子不曾跟你们提起过?”
贾琮摇头。贾环道:“只怕我老子不知道。”
高历站了起来,负手走到窗边呆了半日,叹道:“将军不死战,实为恨事。”乃又不说话了。
小哥俩等了好一会子,贾琮试探道:“是不是圣人干了什么不厚道的事儿?我那会子我瞧欧叔叔的神色,仿佛有些义愤。”
又等了会子,高历才苍然道:“义愤?谁不义愤?我不过是这些年磨平了罢了。史将军十七从军,曾以六百骑破敌八千。因极爱杀戮、从无俘虏、斩草除根,如杀神下世一般,北方蛮子都怕了他。”
贾琮不禁喝彩:“好!我朝将军若都如他这般,何愁还有战乱!谁动我一城、我灭他一族。”
高历看了他一眼,不自觉的点了点头:“北边这些年的安定,少说算他一半功劳。”
贾琮忙问:“他怎么就死了呢?”
高历淡然道:“因奸臣诬告、被老圣人误杀了。”
小哥俩如吞了一只苍蝇般,半日会不过神来,面面相觑了会子。“哈?被谁误杀了?”
高历道:“老圣人。”
“可……可史家不是老圣人的心腹吗?”
高历冷笑道:“没听我方才说吗?奸臣诬告、误杀。老圣人后来悔之莫及,才多给了他家兄弟一个侯位。”
贾琮与贾环又对视了半日,贾环道:“不对啊,史书上头,误杀不都是皇帝替清除功高盖主的臣子找的借口吗?”
高历一怔,点头道:“还是你们年轻人有想头。然也有不是借口的。那人与他有私仇,拿着伪造的书信哄老圣人史大将军通敌,老圣人信了,一怒之下急匆匆把人杀了。后来还是你祖父替他寻到证据沉冤昭雪的。老圣人悔之晚矣,故此他将那奸臣的九族灭了。”
贾环脱口而出:“这也太儿戏了吧!”
高历叹道:“当时老圣人已有些老糊涂了,那几年没少杀错人。”
贾琮眉头一跳:“没有咱们两家的人吧。”
高历心里悄然有几分舒坦,面色缓了缓,道:“没有。只是替史大将军洗冤之后,舅舅便告老离营了。”
贾琮点头:“祖父是个聪明的。”他扭头看了看贾环,“祖父这么聪明,怎么咱俩的爹没一个聪明的。”
贾环还在惋惜义愤当中,闻言呆了呆:“大概,老祖宗要笨些?”
高历啼笑皆非的望着他们,含笑道:“总归是你二人的祖母,外人跟前莫这般不敬。”
贾琮笑道:“这儿并没有外人,老祖宗不甚明智是真的。当年之事……姑祖母可还有不高兴么?”
提及他母亲,高历声音柔和下来,道:“早年是曾不痛快了许久,后来也冷心了。”因望着他笑道,“保不齐这里头也有她老人家的不是呢?你可莫要一心只当是你家祖母的不是。”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曾听人说,若一家之主是个人才,往来的亲朋好友必差不了。若换了一头……额,若换了一个不甚聪明的上去……”
贾环在旁翻白眼:“你就说原话不行么?别扭的要死。”
高历忙问什么原话。
贾环道:“听闻这话是一位爱评史的先生所言。当某朝的皇位上换了一头猪坐上去,他身边那些不是猪的臣子都会在极短的时日内以各色由头不见了。称病的、告老还乡的、挂冠不干的、不敢说话的。”
贾琮叹道:“最早不见的,大约就是误杀的。”他扯了扯嘴角,“我不知道姑祖母是何等人,只是如今家里的老祖宗时常让我这个小儿看见明晃晃的不智,反推过去,大约姑祖母能聪明些。我们家如今也是危机四伏。”他乃看着高历道,“我与表叔明言吧。我们这回便是诚心想描补与高家的交往。断了这些年,我们也知道艰难。还望姑祖母能念及死去的祖父一些情分。”
高历心中一惊,问道:“你们家不是极好的?又在京中、又得圣人宠爱。”
贾琮哼道:“如今朝廷何等之乱。老圣人、圣人、王爷、皇子、后宫娘娘的娘家,各自都有小算盘,还谁都不服谁。义忠亲王尸骨未寒,天知道后头还有什么。”说的高历颜色一变。“宁国府荣国府人这么多,从来没缺过蠢货,天子之家最爱株连,没事就给人玩灭九族。此其一。”
高历双目圆睁盯着他问:“其二呢?”
贾琮瞥了贾环一眼:“我们哥俩虽年纪小,念书都不错。我还露了聪明给人看。实不相瞒,这次匆忙离京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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