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端听罢思忖道:“故此,教坊司的总管太监是有贪墨的?”
童娘子哂笑道:“教坊司的总管岂能不贪墨?且没人盯着。我们纵然知道,总不能去告官吧。身家性命都在他手里捏着呢。”
明顺道:“大哥,不就跟我们起先在狱中一样么。”
明端点头道:“委实是不便监察之处。”看众女多有惊惶,道,“不用怕,世子是个明主。”乃思忖片刻道,“前几日我才刚听世子说,羊毛未必出在羊身上,也可以出在牛身上,把狗宰了就行。”
旁人皆懵了,唯有那童娘子眼睛一亮:“能么?”
明端含笑道:“应当是能的吧。”童娘子念了声“阿弥陀佛”。众人虽不明所以,见他二人的面上神色,都不觉松了口气。
明端遂细问庵中情形。明顺与童娘子领着他到里头走了一遭,但见老弱妇孺横七竖八躺在佛前,有几位委实病的厉害,心中恻然。
一时明端回了蜀王府,将清月庵之事如实回报。世子道:“当世子就是好,想查谁就可以查谁。”遂命人传令追查先教坊司中主管太监。又问明端,“账算了没?”
“算了。”明端取出一张单子来。“她们统共在成都城设了三个售卖点,一处卖了十一日,一处卖了四日,一处卖了两日。头一处就在咱们查到的那个画铺,那儿不能卖之后又另寻了两处。起先两日只试着卖了十幅……”
“停!”世子摆手,“你不用算给我听。统共多少银子。”
“六千七百三十两。”
世子一愣:“多少?”
“六千七百三十两。”明端重复到。
世子拍案道:“她们只卖了十几日,就六千多的银子?”
明端一本正经道:“世子长的俊。”
世子思忖半日,道:“你们觉得,若再涨点子有人买么?”
明端道:“再涨就该有仿制的了。最近两日卖的是三十,依微臣看这个价钱差不多可以了。”
世子点头:“也罢,那就三十吧。三三见九。每日有个九百两的毛利也不错。这会子我祖母闹着给我选什么劳什子妃,等这阵子过去只怕就不好卖了。”
“世子小瞧自己了。”明端道,“也小瞧了蜀国的小姐们。”
有个幕僚这会子才明白世子想卖自己的画像,满脸黑线:“世子……这……不好吧。”
世子理直气壮道:“那你出个一本万利的主意?”幕僚哑然。世子又问那童娘子来历。原来她乃是先按察使童珪的孙女,今年二十三岁。童大人自身清白,却因庇护门生落了罪、牵连满门。世子摇头道:“这案子却是断得重了些。”
教坊司总管之案查起来极便宜。那几位太监皆以为再不会有人查问教坊司之事,毫无防备。因查案者乃世子手下,账目先送到世子跟前来。明端先扣下了六千七百三十两银子,算是从清月庵查抄来的世子私房。
蜀王看了折子,自然批下一个斩字。搜出的钱财产业竟有四百多万两,悉数充入国库。司徒岑提醒道:“二哥,这几位还有前任呢。”蜀王听着有理,便让追查之前全部教坊司总管。一通盘查下来,蜀国国库竟生生添了上千万的银子。此为后话。
清月庵已被世子收编,交由明顺管着。世子府大略修葺妥当,过几日便要搬迁。这日世子同几个心腹到府中查看,在门口遇上明顺领着童娘子和两个画女从里头出来。世子问起缘故,却是王后说新宅子务必挂上门神,明端直将这生意交给了弟弟。世子看着他道:“你倒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明端笑嘻嘻拱了拱手。
才说几句话,忽有见街口有快马奔来,迎着世子喊道:“世子,不好了!”
此人滚鞍下马叩头,世子一看,是阮二爷身边的长随。“二表哥出什么事了?”
那长随急道:“我们三姑娘没了。”
世子大惊:“怎么没的!”
“尚且不知。”长随道,“二爷烦请世子往我们家去一趟。”
世子急忙让人拉马。翻身上马时,他回头望了一眼:“童娘子也一道去吧。”
童娘子一愣:“我?”
世子点头:“你很聪明。”乃拍马而去。
童娘子不会骑马,明家哥俩赶着从府中弄出一辆马车来。因世子等人已走了,这府里又还没有车夫,唯有明端赶车了。童娘子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只得强忍着。
一时赶到阮家,阮三姑娘已死。大夫仵作皆来了,皆断为中毒身亡,偏他们都检不出毒。药是那种。因近日心神不定,阮三姑娘正吃安神药呢。而药渣子莫名不见了。
童娘子在旁瞧了会子,低声道:“明大人,可否让我看看阮小姐的尸首。”明端忙上前回给世子,世子点头允了。童娘子走到床边查看了一阵子,回道:“六年前教坊司死了一位李大人,也是这般死法。仵作说他中了毒,只不知道是什么毒。那一桌子十几个人吃同一坛酒一桌菜,旁人皆无事、独他没了。”
阮二爷拭泪道:“我恍惚记得是哪儿的县令。”
“是。”童娘子道,“是位县令大人。”
明端道:“到目前为止,游击队的薛笺皆是以兵刃杀人,有刀剑亦有火。枪,还没出现过毒。药。”
世子思忖道:“既如此,先将六年前那份卷宗寻出来。”
童娘子道:“世子若方便,不如将近年来各色中毒未解的案子都寻出来。我们在教坊听到过各色传言,虽不大实落,算算倒有不少似的。”
世子眉头一动:“你听到许多中毒未解案子的传闻?”
童娘子点头道:“是。那李大人的案子便是悬案,终不曾破。今年过年前后亦有一桩,死的是位公子,在酒楼莫名死的,听闻后来也不曾破案。”
世子皱眉道:“这么多同类悬案都没有并案么?”
阮二爷道:“倘若这些皆是游击队所为,他们以毒。药杀人已不在少数。”
世子道:“不论是谁,都要查明究竟。”他想了想,命人请裘良老大人来瞧瞧。
裘良近年已告老在家不大管事,然身子尚康健。既是世子下了请字,立时赶到阮府。他早年曾在京城任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一生断案无数。老爷子问了几个阮三姑娘身边的丫鬟婆子和外头院子里的护卫,皆无可疑之处。此时阮府管事已花园子里头挖到了药渣子。仵作和大夫拿来与药方子一对,药材上并无不妥。裘良乃命将药渣子略熬些水喂给猫儿。不多时下人来回:猫死了。可知毒是下在了药里。安神药本是在厨房煎的,管事遂去厨房喊人。
偏这会子,有个管事娘子匆匆来回:西角门守夜的一个婆子方才悬梁自尽了,正是前些日子让三姑娘打死的那小丫头的娘。大管家“哎呀”一声:“这婆子与厨房里头一个人是干姐妹,姐俩儿嘴巴子都碎,时常往厨房跑也没人起疑。”
裘良点头道:“这案子已大略有眉目了。”
“不曾。”童娘子道,“仵作都查不出的毒。药,一个寻常的后院守夜婆子上哪儿弄去?”
正文 966。第九百六十六章
阮三姑娘中毒身亡; 并有先前被她打死的小丫鬟之母悬梁自尽; 嫌犯已大略明了。一时厨房的人带来; 裘良问了问; 果然那婆子曾在三姑娘的药罐子旁与人说笑; 不留神推搡了守炉子的媳妇子一下。当时那媳妇子正打开药罐盖子往里瞧; 好悬将盖子摔了。几个人细细回想; 若婆子手里藏了什么药末子; 趁乱撒进去十分趁手。只是不知那婆子从哪儿弄到的毒。药。因她本是个守门的; 认得外人极容易。这药的来历便不大好办了。
世子遂命清查举国悬案卷宗,凡查不出毒。药的毒杀身亡案,不论破没破,悉数归拢起来。裘良老头儿来了兴致; 亲自主持。
瞥见童娘子饶有兴致一直望着裘良,世子便道:“裘大人上了岁数,这位童姑娘记性颇好; 让她帮您老打个杂可好?”
裘良早年曾遇刺受伤; 恰逢陈瑞锦在蜀国,救了他一命,遂毫无瞧不起女子之意。乃捋着胡须道:“童姑娘心窍灵透,正好补上我这老头记性不足。”
童娘子忙不迭上前行礼,喜得满眼冒光。裘良遂问她名字。童娘子闺名为不野,乃因她少年时性子极野之故。童老大人恐她日后嫁不出去; 特取了这个名字压一压。明端听了低声道:“取名顶什么用; 照野不误。”童不野只做没听见。
当日开始; 这一老一小便收集卷宗、查阅案情。一查吓了一跳。单单今年,成都府一地莫名毒死的便有四人。裘良望着卷宗气得浑身发抖,将知府喊来臭骂一顿:“吃朝廷米粮不做正事!你戴这乌纱帽何用!”
知府委屈连天:“下官该做的都做了!委实是仵作大夫无人知道使的什么毒。药,不得已方成的悬案。”
裘良抓起案头一个镇纸便砸了过去,知府侧身一躲,镇纸“嗖”的掠过帽翅砸在地上,顺带将帽翅也打折了。裘良指着他道:“如此明显的一模一样的毒后死状,猪都知道该并案了,你竟若无其事!潦草塞责、敷衍了事、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你若不想做这个知府大可早点明言,王爷也不求着你做,自然另派他人!”知府吓得面色灰白,连声哀告求饶。
裘良乃将四个受害人与阮三姑娘一同对比看可有相似之处。翻看完了卷宗一想,五个人全然不同。一个书生、一个商人、一个市井闲汉、一个管家娘子、一个大小姐。一个死在酒楼、一个死在铺子、一个死在花楼、两个死在家里。其余四位皆与游击队毫不相干。
童不野立在案前想了半日,道:“裘大人,咱们且查查这四位身上有没有命案——那种不入官府的命案。”
“嗯?哪有命案不入官府的?”
童不野道:“阮府死的那个丫鬟就不入官府。没人告状的也不入官府。”
裘良听着有理,遂领了她亲自挨家查问。
头一个问到那书生。书生家中父兄皆一口否认他害死过人命。童不野道:“你们可想明白了。有个与他中一样毒之人便是打死了家中的丫头、被人家母亲报的仇。”他父亲依然笃定儿子生性良善、待下人极好。倒是他哥哥想着,为了以防万一,喊跟着弟弟的书童来问问。
这书童想了半日,道:“二爷去年秋天曾在相公堂子弄了一个小相公、把人家弄病了,听说没挨过年去。这算么?”
童不野立时道:“当然算。纵是小相公也难免有相好、甚至亲眷。”乃立时记下了。裘良赞许的瞧了她一眼。
书生之父大惊:“谁领他去的相公堂子!”乃喊人去学堂问先生。
后头几家皆依着这路子问。果不其然,每个人都背着人命。商人踢伤了一个乞丐、不久乞丐便死了;闲汉向一个寡妇求欢不成四处造谣、寡妇投井自尽,管家娘子跟人起了口舌之争、撺掇主子将人家十三岁的女儿许给一个性子暴戾的护院、女孩儿不足一年便病故。
既有了苦主,后头的事于裘良而言便不费吹灰之力。书生死在他平素常去的酒楼,酒楼在他死前招了个工钱要得极低的新伙计,便是给他送酒的那位。不久后这伙计便辞工不做了。商人死前铺子里也招了个白干活只吃饭不要钱的杂工。寡妇死后半年独子搬家不知去了哪里,曾有人在花街看见过他。拿画像一对,果然曾在闲汉死的那花楼当小工。管家娘子害死的那女孩之叔父极疼爱侄女,侄女死后曾追求过厨房里一位水性的媳妇子,如今早已逃跑。
裘良领着人从管家娘子家中出来,瞧了童不野一眼。“童丫头,你看呢?”
童不野道:“有人给怀仇难报之人送毒。药。”
“还有呢?”
“这些事都不难查。因死的都是小民,官府不重视罢了。”
“还有呢?”
童不野想了半日:“没有了。”
裘良点头:“没有了就好。没有了说明六年前在教坊司陪李县令吃酒的乐妓还没离开成都。”童不野面色一变。裘良慢慢的道,“什么伙计、乞丐都容易逃走,而教坊司的女子最难逃跑不过。”乃看着她道,“你想必是认得的。你不说,我老人家去查也不是难事。”
童不野道:“未必就是她们做的。”
“我何尝说了是她们做的?”裘良道,“问问方知究竟。”
童不野也知道,既被这老头儿想到了必躲不过,只得老老实实说了。当日席上有三个乐妓,与李大人挨着坐的那位名叫齐窈娘,如今就在清月庵住着。遂与裘良一同来到清月庵。
才刚进庵堂,那刘婶子便迎上来道:“阿野,你可知道窈娘有什么亲戚?”
童不野一愣:“她何尝有亲戚,不是早都死净了么?”
刘婶子急道:“方才有个男人来找她,说是她族叔。窈娘见了他先茫然了一瞬,而后神色好生古怪。偏她说那人委实是她族叔。二人躲着说了几句话,窈娘便要跟他走。”
童不野急道:“她人呢?”
“已是走了!粗带了几件随身的衣裳。”
裘良在后头听了,问道:“那人什么模样?”
刘婶子看了裘良一眼道:“是个瘦子,身高足有八尺多,大络腮帮的胡子,鼻梁贴了块膏药,脸上还有刀疤。偏穿了身粉红色的绸衫,瞧着不知哪儿不对劲。”
裘良道:“只怕脸上的胡子和膏药刀疤都不是真的。”
童不野愤然跌足:“只快了一步!他们怎么知道的!”
事既至此,他二人也不在清月庵盘桓,转身便去了先教坊司。此处还存着蜀国立国以来的教坊司来人卷宗。找到齐窈娘那册翻看,原来她乃是一位将军的侄女,伯父贪墨兵饷获罪牵连全家。驻兵之处正是李县令为官所在,时间在七年前。
童不野盯了册上文字半日,道:“大人,齐将军会不会是冤枉的。”
“嗯?”裘良道,“何以见得。”
童不野道:“不曾有人来找过我。我祖父不冤枉。”她苦笑了下,“我觉得他冤枉。但从律法上他不冤。”
裘良思忖着点头:“老夫明白你的意思。从今年这五桩案子来看,死者皆曾有意伤人致死。”
遂重新查六年前齐将军贪墨案。寻到李县令的心腹师爷一审,齐将军竟是全然蒙在鼓里的,贪墨之事乃李县令与齐将军下头一个文吏联手欺哄于他、事后又推他出去顶罪。再找那个文吏,却是七年前便没了——中毒而死。除了侄女齐窈娘,齐将军还有个被罚做苦役的侄子,到劳役处不久便逃跑了。然办案的官员并无过错,各色证据皆是齐将军自己所做。
世子请了裘良与手下人一同商议分析这几桩案子。童不野先道:“这些都是有冤无处诉、律法所不及的亲友复仇,最慢不超过一年。且显见有人相助。比如那寡妇的儿子,原本是个粗手笨脚的愣小子,搬家三个月之后才去花楼当的小工。花楼的老鸨子还记得他,说他做事极伶俐,嘴巴甜得跟涂了蜜似的。这三个月间必有人教导他如何说话、如何做事。商铺里的杂工也已有乞丐认出,曾是个乞丐。然他去商铺求工时衣裳虽旧却十分干净。”她迟疑片刻道,“虽不知道背后之人是不是游击队,寻常百姓必喜欢他们。因为这些公道官府给不了。”
世子思忖道:“没有什么公道是官府给不了的。”
童不野耸肩:“比如,那个小相公。”
世子看了眼裘良。裘良摇头:“无奈。除非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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