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先生麻烦不成?孤王半分不知。崔先生暗地里怕是没少吃亏,却一个字不曾提起。
便听乐岚冷笑道:“崔大人没沾朝政?”
崔先生正色道:“后来委实沾了,难道不是让诸位大人们逼的?但凡诸位得力,我一个教书匠用得着管那些么?刘丰为丞相那几年我可什么都没管,最清闲不过。”
乐岚微微阖目:“刘丰与你本是一伙的。”
崔先生道:“这话就不妥了。崔某与刘丞相头一次见面还是在王府,祖上十八代从不相识。”
“不用祖上。”乐岚悠悠的道,“你二人天生就是一伙的。”
崔先生怔了怔:“崔某无可从辩。”
乐岚道:“我秦国也不是没有饱学之士,为何单单挑了崔先生做王爷的先生?”
崔先生不觉直了直脊背:“当时秦国朝局复杂。先世子已死,先王爷尚有多子在世,太后那会子还是世子妃、母家不在秦国。纵然她向乐大人家中求人替王爷授课,你们乐家敢给么?只怕没人以为秦王金印会落到王爷头上吧。”乐岚哑然。门外秦王想起旧事,正是高老太君雪中送炭、感慨万分。崔先生接着说,“因崔某身份简单、才学尚可,与秦国朝廷上下毫无瓜葛,太后遂择了崔某。”
“不错。”乐岚点头道,“刘丰亦如此。你二人皆是身怀才学,只身在秦。无亲友牵挂、无旧敌钳制。遂肆意妄为无所顾忌。”
崔先生惑然:“崔某仍不明白乐大人之意。我与刘大人做了什么与国不利之事么?”
乐岚道:“不曾。你乃王爷孤臣,独替王爷一人着想。刘丰为相那几年一应国策皆为秦国好。”他幽然一叹,“崔先生你只为王爷好,刘丰丞相只为秦国好。他在外把持朝政,你在内劝说王爷。”他乃看了崔先生一眼,“我知道你与刘丰并无私交。然刘丰之策你天生便会赞成。因为与你无损、与秦有利。你凭什么不赞成?偏崔先生又聪明,难以哄骗。但凡有人想绕着弯子劝王爷几句,皆让你直愣愣的戳破了。”
崔先生皱眉道:“若有人诚心欺哄王爷,崔某自然不能睁眼瞧着。这有何不妥么?诸位大人不也是王爷之臣?”
乐岚冷着脸道:“若非满朝文武反对,刘丰险些效仿燕国收田税了。”
崔先生恍然大悟:“原来……”
乐岚轻叹一声,正色道:“君与臣并非是一回事。君不可只顾念自己,也得顾念臣子。崔先生,我这阶下囚所言可有几分道理?”
崔先生道:“只是朝中亦多有大臣赞成刘丰丞相之策。”
“你是说丁博章之流?他自然赞成。他家中田地不多,纵交田税能交多少?却有那么些工厂、商铺。”
崔先生道:“只是工厂商铺交的税极多,充盈国库便是靠这些。”
乐岚嘴角一勾:“税多是因为他们赚的更多。”
“为何乐大人不效仿他们,兴建些工厂商铺?”
乐岚哼道:“嫌弃铜臭!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他们四处弄得乌烟瘴气,人人庸碌无礼、市侩不堪。你可知道,有一阵子商贾竟敢不给朝廷大员让道!皆因刘丰本为商党党魁之故。纵得一干人没上没下、没尊没卑。刘丰明面上替国库增了银子,实在弄得秦国礼崩乐坏、瓦釜雷鸣。连十六七岁的学生都说,圣人之言会不会没关系,只要能赚钱便好。世上就没有拿钱买不到的东西。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崔先生缓缓点头:“原来乐大人是这么想的。”乃思忖片刻道:“其实学生那话……仿佛也没错啊。”
乐岚皱眉:“崔先生何意?”
“乐大人觉得什么是拿钱买不到的?”
乐岚挺胸道:“功名他拿什么去买?”
崔先生道:“我记得浮云堂的案子里头便有买通考官科考舞弊的。那可是刘丰离任之后。”乐岚一噎。崔先生接着说,“我朝从太。祖时开始便可捐官,前朝亦可。故此科考亦非为官唯一通途。爵位亦是多年前便可以买了。”乐岚面色越来越黑。“再有,乐大人既是觉得刘丞相之策不好,蜀国之策不也相似么?”
乐岚又挺了挺胸道:“蜀王近年已开始明白所为不妥了,正欲逐渐修正国策。”
崔先生皱眉道:“有么?你怎么看出来的?”
“毕大官人告诉我的。”
崔先生怔了怔:“什么?”
“毕大官人告诉我的。”乐岚道,“刘丰就是在蜀国发的家。曾向蜀王求官,蜀王拒之,方来的秦国。”
崔先生又怔了会子:“那……乐大人就信了?”这回是乐岚愣了。崔先生道,“蜀国半分没瞧出有更改国策之意,且数月前刚刚从燕赵联邦抄了个出口退税去,分明是鼓励兴办工厂的。而且蜀国朝廷之中儒生已越来越少了。”乐岚愈发愣了。“论不兴工商,举国上下以齐国为最。而大国当中,齐国最弱。乐大人可去过齐国?”
“不曾。”
“崔某也不曾去过。”崔先生道,“然崔某看过从齐国送来的情报。齐国官兵所佩火。枪还不如我们秦国数年前淘汰不用的;而鲁国的火器已强似我国。若有一日,鲁国想夺齐国国土,只怕轻而易举。”
乐岚皱眉道:“都是火器惹起来的。若非诸国都为着买火器而搜索枯肠的谋财……”
他话未说完,崔先生打断道:“天下未分之时举国没多少火器,朝廷一般儿搜索枯肠的谋财。圣人谋财、老圣人谋财、王爷谋财、朝廷大员亦谋财。谋财之事与火器不相干。”
乐岚哑然。半晌,他看着崔先生道:“其实崔先生明白我的意思,不过是诚心抬杠罢了。舞弊歪路与科考正途,哪个多哪个少?那时候朝廷谋财与如今诸国谋财截然不同,如今谋财谋得何等光明正大。如今是举国上下不论士农工商一律谋财啊!”乐岚痛心疾首道,“如何了得?!”
崔先生笑摇了摇头:“我知道乐大人之意,乐大人并不知我意。那时候朝廷谋财与如今诸国谋财是一样的。纵然没有火器,铠甲刀枪难道不要花钱的?火。枪的价钱并不比缂丝衣料子贵,火炮的价钱也未必盖过金玉器皿。而早些年农人工匠想要谋财颇不容易,商贾虽容易些、却须得贿赂官员求庇护。而依着刘丰之新税策,官员难以中饱私囊;官府采购物件皆招投标、打官司透明化,致使各位老爷难以索贿。倘若再收起田税,只怕连乐家这样的人家都要支撑不住奢华日子了。乐大人也并非不屑工厂商铺,只是不会做又不肯学罢了。经营工厂并不容易。若打发奴才学去,恐怕他们学成之后逃跑,这年头逃奴每日都有;若让乐家子弟去学,又放不下身段。”他站起来道,“崔某没有什么好跟乐大人说的了。只劝乐大人一句,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是斗不过时代的。不信,只看齐国。”
乐岚一言不发。
走出牢房,崔先生以目询问秦王,头朝里头一偏;秦王摇摇头。遂不曾去见乐岚,秦王扮作没来过似的,一行人信步离开大牢、回到秦。王府。
秦王心中本千头万绪,到了书房一瞧,赵王躺在贵妃榻上睡着了,不觉好笑。这么些人进来,难免惊醒赵王。他迷迷瞪瞪的睁开眼:“那个丁眉走了?”
丁眉脆生生道:“不曾。”
“哦。”赵王一只手搭在眼睛上,“你们接着说,我接着睡。”
崔先生含笑道:“赵王莫再睡了。这会子天冷,白天睡过劲去,晚上该睡不着了。”
赵王坐起来揉了两下眼睛:“你们是不是说了许久?”丁眉扑哧一笑。
崔先生摇摇头:“赵王千岁实在悠闲。”他忽然想起一事,“王爷,你们赵国的田税是怎么收的?”
赵王打了个哈欠:“孤王哪里记得那么些?横竖整个联邦的税收制度是一样的。”
“便是燕国的税制么?”
“嗯。”赵王道,“孤王虽没有彼得大帝的志气,也知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崔先生眉头动了动:“彼得大帝是谁?”
丁眉笑道:“崔先生饱读天下文章,竟连彼得大帝都不知道么?此人乃是俄罗斯国最伟大的君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乃兴致勃勃说起了彼得大帝之丰功伟绩。崔先生与秦王也听得兴趣盎然,方才牢房里那点子不痛快暂时散去。
听罢,赵王道:“其实他也不过是‘行万里路’之后,‘择其善者而从之’罢了。”
崔先生连连点头道:“很是!”乃思忖道,“燕国贾琮亦如此。择天下之良策从之。”
赵王道:“孤王这两年也走了数国。许多事,不去当地看、单单瞧几封信函,半点用处也没有。秦王弟,你不如同我一道旅行去吧。”众人一愣。他揉着脖子道,“崔先生既然提起田税,想必你们秦国也想改田税?”
崔先生道:“只是满朝文武皆不肯。”
赵王道:“秦王弟只扮作卧病在床,你我兄弟一同见世面去。闭门造车哪儿成啊。你又不像我这般惫懒、诸事不愿管。看看燕国、看看赵国、看看齐国,走走平安州、走走广州、走走大佳腊。就跟彼得大帝似的,亲眼见识下别国是个什么样子。别的不说,单说越国。自打立国之后,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与吴国已不是一回事了。不亲眼所见是感受不到的。”
秦王便是一愣。他看过赵王母子拍的照片,心下本来羡慕。少年心性也巴望着四处走走,只是身份约束走不开罢了。半晌,他喃喃道:“能么?”
“能啊!”赵王道,“将朝政托付给那个什么朱桐。有黑锅他背着,横竖他在鲁国已干过了那些事。等你回来,田税就该改完了。”
正文 第921章
离年日近; 内卫从狱中放出了乐岚。论罪他本当诛族,倒是丁眉向秦王求了情。此人供出蜀国的许多情报,算是戴罪立功。因丁眉已趁那咸阳道士出门之机查过他的住处; 并未查出有名册之类的物品;遂决意守株待兔,看看还有谁与他联络。既然如此,便不能将乐岚当细作杀了、惊动道士和旁人。
秦王起先并不愿意。丁眉道:“蜀国费了数年力气却闹砸了; 不会死心的。留着乐大人做个钩子,说不定还有下一位毕大官人来找他。”
秦王仍不高兴。崔先生道:“乐大人只是答应撺掇王爷与蜀国结盟,并无卖主求荣之意。再说; 乐老学士从京城跟着先王爷来的西秦,功劳极大。王爷; 总得念他父亲。”
如此这般说了半日,秦王才勉强答应。还特派了个小太监去告诉乐老学士:“若非崔先生再三求情; 孤王绝不会绕过乐岚。”次日老爷子亲自上门致谢。
丁眉遂布置下人手监视那道士,慢慢收集蜀国的细作名录; 却极少抓捕。乐岚倒不用她费心。横竖乐家全家离不了秦国; 但有立功机会他定不会放过。
长安城上下并没人知道王府和内卫究竟出了何事。虽说浮云堂一案牵涉众多,不曾沾上的人家依然治办年事。这日已是腊月二十八; 丁博章打发了个要紧的管事来内卫衙门求见丁眉。此人磕头道:“只因过两日便要祭祖,大老爷打发奴才来见眉大姑娘; 问姑娘可回府不回。”
丁眉含笑道:“已到了这个点儿?我都忙得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了。既是祭祖,回去看看也好。年后我就预备接我母亲出府了,也告诉大伯一声。”那管事僵了僵,虚应半声。
到了除夕日; 满朝文武及诰命先进王府朝贺。因狱中还关着许多官员,朝班稀稀疏疏的,看着令人心惊肉跳。丁眉身为女官兼是内卫指挥使,等着入朝时又与朱家叔侄俩凑在一处说话,极为显眼。且朝中官员许多常去春风楼、认得眉姑娘,朝堂相见有些尴尬。丁眉倒是大方的很,笑盈盈与人打招呼。
一时秦王来了。这少年形容疲惫,看了看众人道:“孤王知道诸位爱卿各有心思,亦知道没有哪个傻子会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是你们既身为朝廷命官,也好生想想,秦国可曾对你们不住、孤王可曾对你们不住、百姓可曾对你们不住。”
群臣跪地齐呼:“臣等不敢——”
秦王摇摇头:“今年就这么算了,明年好生整顿朝政,都回去过个好年吧。”乃挥手退朝。
群臣退出大殿,议论纷纷。因丁博章本是朝臣魁首,众人都围着他。丁博章一言不发。抬目张望,朱巍那老头也让人围上了,倒是自己侄女绷着脸正与朱桐说话,朱桐亦是慎重其事的模样。大约旁人恐怕他们说些机密事,且他二人皆新近为官、暂没什么交好的朋友,四周一圈没人靠近。丁博章思忖片刻,快步走了过去。
朱桐丁眉立时闭了口。朱桐迎着他拱手道:“丁老大人。”
丁眉亦翩翩万福,半分不避讳,爽利喊道:“大伯父。”许多官员跟着丁博章走过来,闻言大惊!
丁博章听见“大伯父”这三个字,心下大定。捋了捋胡须,和蔼道:“你伯母她们见太王太后和太后去了,想必会迟些。你可与我同回去?”
丁眉想了想:“也好。这儿人多,就不等她们了。”
丁博章点点头,又看着朱桐。朱桐道:“我也该回去祭祖了。小丁大人别忘了答应我媳妇的事儿。”
丁眉笑道:“不好说,下官可忙的紧。”
朱桐拱拱手转身才要走,一位官员赶紧拦住了他:“小朱大人请留步。”
“王大人?”
这王大人有几分性急,低声道:“小朱大人,王爷方才那是什么意思?”
朱桐道:“这不明摆着么?先过年,过完了年该如何如何。”
王大人急道:“这如何是如何啊?求小朱大人指教。”
朱桐道:“萧规曹随。前两年刘丰丞相如何,年后还如何。背着王爷悄悄弄鬼的,就别怪王爷不给颜面。”
有位官员,兄长因受贿被拿下入狱,也凑过来低声打听:“浮云堂那案子牵连到的大人们,王爷预备如何?”
“该如何如何。”朱桐道,“王爷只赦了一位,就是乐岚大人。其余皆依律行事。”
有人立时喊道:“为何赦乐大人?!他犯的那种事儿还能特赦?”
朱桐道:“王爷也不想赦他。奈何关键证人已死,死无对证。总不能莫须有不是?”众人愣了。朱桐趁机拱手离去。
朝中旁人并不知道乐岚私通的是蜀国,还当他私通了曹氏,惊愕莫名。丁博章也不知道,忙问丁眉:“乐大人?”
丁眉看了众人一眼道:“就如小朱大人所言,没有证据。”
有人跌足道:“世人皆知那淫贼犯下何事,难道就放过他不成?”
丁眉悠悠的道:“没有证据,连王爷都不能给人定罪。各位大人,日后断案好自为之。律法才是秦国之本。我秦国就要从人治转为法治了,谁都不能例外,包括王爷自己。”众人面面相觑、腹内各有心思。
丁眉嫣然一笑,回身搀住了丁博章的胳膊。丁博章十分得意,扶着丁眉便走。人群中隐约有人叹道:“朝中有了老朱大人与小朱大人,如有又有了老丁大人与小丁大人,真真佳话。”丁博章听在耳中愈发欢喜,胡子都撅起来了。
丁家伯侄二人坐车回府,先到丁博章书房坐下。丁眉见丁府内外已张灯结彩焕然一新,含笑道:“府里头倒是富庶了许多。”
丁博章今儿在朝臣跟前得了脸,心下舒畅,也笑道:“这几年工厂产量做得大了,平安州那头自有销路,委实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