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生入书房见礼,含泪将闻空身世说与他知道。吴瑞瞠目结舌、好悬栽倒。过了会子,忽觉四肢冰凉、双目眩晕,身子一软往椅背上倒去。丘生忙上前按摩胸口,又掐了半日的人中,他方悠悠回转过神。良久,垂下两行泪来。丘生不敢离他身畔,只立着陪着垂泪,又倒热茶喂他吃了几口。
吴瑞摆摆手,又怔了半日,哑声问道:“那两个老和尚怎么去了刑部大牢,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从头细说一遍。”
丘生遂从“周生”来访他说起。末了道:“那周兄和柳兄一直没说他们是何来历,学生猜必为摄政王跟前要紧的人物。”
吴瑞冥思了一阵子道:“这个周生你是怎么认识的。”
丘生忙说:“上回学生着急闻空大师忽染奇疾之事,忘了提他。学生是正月十五日在万寿禅寺遇上此人的。”乃又说起当晚经过来。“不知什么缘故,学生倒是颇信此人。”
吴瑞让他写下‘周生’那晚所作的诗,拿起来看了看道:“其实不大应景,当是依着旧作改的。”再看一遍,“也有一番风流意思。依着此诗看,这个周生的功底还算扎实。”
丘生苦笑道:“先生,这都什么时候了。”
吴瑞道:“我只看他可念过书没有罢了。”乃放下诗稿道,“如此说来,了尘他们是因为闻法和尚勾引内宅女眷才连累入狱的?”
丘生道:“周生柳生是那么说的。”
吴瑞哼道:“我信才怪!他们哄你个傻子呢。万寿禅寺内里之事他们十成十察觉到了,只不知查出了多少。”又思忖片刻,喃喃道,“大事……不好办了。”丘生吓得不敢动弹。吴瑞定定神道,“你先出去,我自想想。”
丘生应“是”,撤身出去。才刚到门口,吴瑞又喊“回来。”丘生忙转回来:“先生。”
吴瑞问道:“你方才说,不知什么缘故颇信那周生。你想想,什么缘故。”
丘生不敢坐,立在案前想了半日,道:“此人所言皆有理。元宵那日他说起那家的三奶奶……我们早先都觉得那事儿不公,却并未细想究竟何处不公。直至听了他所言才明白,那三奶奶的娘家与她自身并非一回事。她被娘家婆家联手坑害,连闻空与我舅舅在内皆属帮凶。再有,他们虽将闻空大师送去了土匪窝,却能洗掉他原先的身份。日后招安下山他便是另一个人了,再不与万寿禅寺相干。于他自己,委实是身世无人知晓最好。”
吴瑞点点头:“我方才也这么想。那周生必是摄政王心腹无疑。”他站了起来,“你路上走得急,去客房歇息吧。”丘生答应着走了。吴瑞独自坐了足有大半个时辰,起身往后院而去。
吴天佐乃沧州大儒,名满天下。如今也不过六十来岁,日日在书院教书,平素只住在吴家后头一个僻静小院。吴瑞到时,吴天佐才刚从书院回来,正坐着吃茶。见儿子进来脸色不好,微微皱眉:“可是昨夜没睡好。”
吴瑞道:“谢父亲挂念,儿子昨夜好睡。”乃打发了服侍的小童出去。吴天佐心下隐约有不祥之感。吴瑞上前扑通跪下,眼角垂下泪来。
吴天佐大惊:“出了何事?可是闻空那孩子如何了?你起来说话。”
吴瑞哽咽道:“那孩子尚好。”他并不起来,将丘生所言一一复述。乃垂头不语。
吴天佐犹如一尊泥菩萨般呆着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老爷子长叹一声:“我早就告诉你二叔,不要去考什么科举、不要考科举。他只不听。”吴瑞一愣。过了会子,老爷子接着说,“后来我又说,家里不少他的饭吃,只混个闲官便罢了,做什么事业!他还是不听。最末他要送女儿进宫,竟不告诉我!我得了报信,连夜进京都没拦住。”乃又叹,重重拍案,“他若好生呆在书院教书,哪里有这些事!折了孩子、带累吴家的名声、还害得先帝背上了……那么个骂名。”
吴瑞愣了:“父亲,恕儿子愚钝……如何是害得先帝背上了骂名?听那两个老和尚说,那阵子太上皇放肆了些,先帝想惩治他,方做下……那等事来。”
吴天佐叹道:“你还年轻,不知道。人一旦上了岁数,就如同孩童一般。年轻时候会权衡大局、忍气取舍。老了之后不擅自制,许多事便由着性子来。且容易想迷瞪。越老越是如此。先帝年轻时何尝不是一位明君?岁数大了便做下许多糊涂事。此乃人之常情。皇帝也是人,皇帝也会老,会老便难免糊涂。那等事,怪不得先帝。”
吴瑞又愣了半日:“若怪不得先帝,那……总不能怪我妹子吧。”
吴天佐摇头:“自然也不怪你妹子。她一个弱女子,身处深宫,衣食起坐皆不由己。故此我才说,怪你二叔。他若不考科举便无此事、他若不上进去争什么升官也无此事、他不送女儿入宫也无此事。”
吴瑞低声道:“二叔才学过人,岂肯不考科举?他天生有志气又肯做实事,上官又不是瞎的,他不升才怪。再说,当年父亲不许他考试,连个缘故都不肯告诉他,他焉能服气?”
吴天佐拍案道:“我不告诉他自然有我的缘故。你曾祖父传下来的规矩,这事儿唯有嫡长子可知。他既是我弟弟,只管听话便好。偏他一意孤行,方有今日之结果。”
吴瑞垂头。过了会子又说:“纵没有我妹子,也少不得有别的妃嫔。先帝既是已老糊涂了,一般儿会扒灰。”
“那便与我吴家无关了。”吴天佐道,“哪怕先帝这一笔骂名终究得背上,也不是我吴家女儿带累的。日后我去地下见你曾祖父、祖父和太。祖爷也能心安理得。”
吴瑞张了张嘴又闭上,末了终说了个“是”字。又过了许久,他问道:“万寿禅寺已让贾琮那逆贼盯上了,咱们家想是也露了蛛丝马迹。后头如何是好。”
吴天佐默然良久道:“先不如何,以不变应万变,且看贾贼欲如何。”
吴瑞又应“是”,垂着头翻了个小小的白眼子。
正文 第786章
吴瑞从父亲院中退出; 疲然回到书房坐着发愣。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晚,其妻刘氏打发了个人来问他在哪儿用饭。吴瑞摇摇头; 只说今儿不吃了,便接着发愣。
偏这会子吴府外头来了个人,只身没带着随从; 儒生打扮,笑眯眯向门子道:“麻烦大叔。我从京城来,姓周; 找你们家一位姓丘的客人。他也是从京城来的,脚程比我快些。”
门子入内回禀。不多时; 丘生出来一瞧:吴府昏黄的大灯笼下照着一个人,正是周生。心下一动; 上前拱手。不待他开口,贾琮先招手:“老丘你跑得真快。我一路使劲儿赶路都没赶上你。”
丘生面色复杂:“周兄赶我作甚。”
“我想了想; 还是与你一道来见吴先生更好些。”贾琮道; “你不如我清楚。而且吧,据我所知; 吴先生也挺难做的。”
丘生苦笑:“周兄仿佛比我知道的还多。”
“那肯定。”贾琮道,“多得多。”
丘生不敢妄自领他进去; 只让门子去见吴瑞。门子到书房报信,连他二人在门口那几句话都说了。吴瑞听见“吴先生也挺难做”之言,暗自惊心:他们究竟从哪里知晓我们家的事?区区一个离京数百里之外的书院,总不会安置细作进来。遂命带他们进来。
不多时; 贾琮丘生进门行礼,分宾主落座。吴瑞微微含笑道:“不知周先生薄暮来访,可有要紧事?”
“有。”贾琮道,“只是忙着赶路耽误了饮食,晚生这会子腹中饥饿,可否请吴先生赐些子点心?”
吴瑞哑然失笑:“可巧我也还没吃饭呢。”遂命人整顿一桌宴席上来。
贾琮忙说:“不用宴席那么麻烦,你们厨房有什么菜啊粥的,随便填上点子便好。”乃笑道,“不然,晚生倒像是赶着饭点儿来蹭饭的。”吴瑞点头,依言让下头预备去,又命先取些点心来。
贾琮当真饿了,一气儿吃了六块绿豆糕,取帕子拭了手,正色道:“太。祖爷定下的这后手,表面上看着挺好,其实根本行不通。”
吴瑞丘生都以为他要扯些寒暄闲话,不料劈头便是这么一句,俱微惊。吴瑞含笑道:“愿听周先生高见。”
贾琮吃了口茶,接着说:“他没有考虑到两件极要紧的事:其一是人的天赋性格差异。事实上这也是每个皇朝都必会灭亡的缘故,也是嫡长子继承制的先天劣性:嫡长子未必都是最优秀的,嫡长子未必愿意继承先辈留下的事业。眼前的例子,一个是太上皇的嫡长子,也就是已死的先鲁王。你们得承认,太上皇一长串儿子当中,他是最差的。可立嫡立长都得立他。”他顿了顿,“另一个例子就是吴先生你。”
吴瑞面色不动:“老夫委实不才。”
“恰恰相反,吴先生乃大才。而且你不老,正年富力强。”贾琮道,“你是第二个例子,嫡长子未必愿意继承先辈留下的事业。每代人想法不同。在书院中消耗一辈子不是你想要的未来。若没有令曾祖立下的‘那事只传嫡长子’之家规,吴先生保不齐会走上令叔父吴老大人那条路。”
吴瑞淡然一笑,不置可否:“周先生说太。祖爷漏了两件要紧事。另一件呢?”
“时代变迁。”贾琮道,“他老人家布下这十八颗暗子时,并不知道数十年后会发生什么。虽我们还没来得及查明,已猜到这里头必然有军队,至少有山匪海盗。太。祖爷大概会挑极有本事的武将担当此任,想着武勋家族武艺代代相传。可他不知道多年后打仗已不靠力气大武艺高了。贾维斯将军只派一支火。枪队去便能灭了他们,不论他们是谁。你们东海书院也是一样。如今燕国朝廷需要的已不是单一儒生了,除非你们学院改教些别的,否则难以上朝堂。但若你们教学改革,又得依着燕京大学那般改,培养出来的学生便不再是太。祖爷想要的那种。”吴瑞可算动了动眼神。贾琮想了想,“其实还有一件。”
“请赐教。”
“至高无上、无孔不入的皇权,他的子孙们。”贾琮正色道,“这十八颗暗子既然要负担起在朝代末期拯救帝国的重任,必然有足够的实力。然而你们又是独立于朝廷之外、不归当朝皇帝管的。有实力、不归皇帝管。当政的圣人会置之不理么?他岂能不想着如何把你们弄到手?”
吴瑞皱眉道:“圣人并不知道这些。”
贾琮看着他认真道:“吴先生以为吴贵妃遇上那事儿是偶然的?”吴瑞一怔。贾琮叹道,“他疑心你们投靠了他儿子,心中不忿:既是立身世外,怎么又投了他?朕哪样不强似那逆子?为何不肯投朕?”乃摇头道,“其实,令尊当年不欲自家侄女进宫是对的。吴家二房嫡女做了新皇帝的贵妃,换做你是老皇帝,你怎么想。”
良久,吴瑞缓缓的道:“先帝如何知道我们?不该有人知道才是。”
贾琮道:“天下既没有不漏风的墙,也没有皇帝查不到的秘密。”吴瑞默然。贾琮等了会子,又说,“对了,还有个大纰漏。太。祖爷安排你们有的掌兵、有的掌钱、有的掌人才。若是后世君主看上了这些资源,怎么办。比如,当朝天子想要东海书院,命沧州知府以莫须有之罪抓吴天佐先生入狱,另派人接手书院。吴老先生在里头关个两年后再用刑部侍郎之类的高官帮他平冤昭雪。书院不还了,天家的名声也不差。”
吴瑞苦笑道:“我若说我们家有太。祖爷御赐的金牌和圣旨,想必无用?”
“自然无用。”贾琮道,“太。祖爷死了这么多年,军中权势早已散去。皇权都是靠军权维系的。先帝连太。祖爷的皇陵都挖了,还在乎什么金牌圣旨。他自己的话才是圣旨呢。”
吴瑞点点头,思忖片刻,道:“周先生想必是摄政王的人。”
贾琮微笑道:“我若说我就是贾琮本人你信么?”
吴瑞与丘生俱惊,齐声喊:“什么?!”
贾琮笑解下腰间一个荷包,从里头取出一物放在案上。正是他的鎏金麒麟踏火摄政王大印。屋内霎时寂然。贾琮笑道:“不用这么吃惊,贾琮也不过是个寻常地球人类罢……”
话还未曾说完,便听外头脚步声响,有人闯进来喊道:“大爷!不好了!”
吴瑞喝到:“放肆!”
来者是个老仆,毫不惧他却面如土色:“大老爷好生生的跌了一跤!”
吴瑞大惊:“父亲可有大碍?”
老仆哭道:“已昏死过去……大老爷快去瞧瞧。”
贾琮忙说:“请大夫才最要紧。”
吴瑞立命人去请大夫。偏这会子有个管事进来说酒席已预备好了。吴瑞哪里顾得上?转头朝贾琮拱手:“贾王爷……”
贾琮断然道:“我也去瞧瞧。你们两个都是书生,我好歹你们略多点子医学常识。”吴瑞顾不上推辞,当真领着他与丘生一道过去。
匆匆赶到吴天佐院中,有个小童迎着吴瑞道:“大爷,大老爷瞧着像是睡着了,还打鼾呢,只是喊不醒。”
不待吴瑞答话,贾琮先皱眉道:“怎么像是突发性脑溢血的症状?”
吴瑞忙问:“王爷懂医?”
“只粗略知道些许常识。”贾琮道,“我家二婶娘也得过突发性脑溢血,是中风的一种。”
吴瑞大急,跑入屋中;贾琮丘生跟在后头。老头儿已被下人抬上炕躺着,鼾声如雷。丘生有个当太医的舅舅,也略知些医道,瞧这样儿便说:“委实是中风。”
贾琮道:“这般情形说明他舌根已经下坠,须以帕子裹住舌头轻轻往外拉出。”
丘生忙说:“不错,正是如此!”
吴瑞遂亲自拨开吴天佐之口,依他二人所言。贾琮又道:“我记得当年那位御医说,可取布巾子浸冷水敷住患者的头。”
丘生也道:“是,我也听过这般说法。”吴瑞一叠声的叫人取布巾子去。而后众人不知如何是好,立着发愣。
不多时,大夫请来了,一眼便说是中风。瞧了会子,从怀内取银针出来。贾琮对丘生道:“咱们俩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避去外头吧。”丘生点点头,二人退出屋子。
到了院中,丘生瞧了贾琮一眼:“你当真是摄政王?”
“当真。”贾琮道,“谁还敢冒充不成。”
丘生苦笑道:“真真不像。哪有王爷这般模样的。”
贾琮横了他一眼:“你当王爷都只会指点江山高高在上啊。我这个王爷不过是块招牌,正经做事的乃是林丞相詹太师他们。”
丘生想了想,问道:“上元节那日,王爷何故去万寿禅寺?”
贾琮老实道:“我媳妇还没到京城。看人家都成双成对逛花灯我心里不痛快,找闻空点子麻烦撒气。”
丘生本待不信,瞧他那模样不似作伪,怔了半日,又问:“那会子……王爷就知道他们庙里藏了玄机?”
“不知道。闻空的师父死活不许他还俗我才查的。”贾琮依然老实道,“他们那庙迟早要查,詹鲲大人盯上了。眼下他忙的厉害空不出手罢了,他不是个会忘事的人。纵然詹鲲这会子没盯上,早晚也会盯上的。”他遂提起万寿禅寺的玻璃灯来。
丘生愕然:“我从不曾觉得那个不妥。”
“因为你习惯了那些和尚阔绰。换个外人很容易看出来。”二人忽不言语了。
等了许久,吴瑞亲送大夫从里屋出来,看了院中二人一眼转身进去。他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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