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屋子人伸长脖子候着他们没了影儿,齐刷刷扭头望向东道的皮货商。皮货商摸摸肚皮道:“方才这位小兰大爷便是荣国府二房的嫡长孙。如今贾环先生不大管事了,忙着帮建安公主主持学校呢;他们府上的生意都是小兰大爷在打理。那小秦相公单名一个钟字,乃小兰大爷至交好友。功名也考了,却嫌做官累得很,如今跟着他姐夫经商,生意不大却极赚钱。这几个月卖疯了的苏子牌巧克力,京中统共三家有货,当中一家就是他们秦家。”
众皆啧啧。那个爱慕秦钟的龙阳客愈发惊叹:“这一家子姐弟俩也不知是怎么生的。小秦相公的姐夫是何人?”
皮货商道:“我也不是今日才认得你,你什么心思我能不知道?我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心。那位柳二爷可不是好惹的。早年在太平镖局做镖头,走南闯北不知见过多少阵仗。荣国府最初那几年……”他饮了口酒,“罢了,不提这个,吃酒。”又喊粉头添酒。
众人都说:“哪有说话说一半的!勾起人的念头来又咽下去。”都逼着他说。
皮货商笑道:“今儿这话我只在席上说,出了这个门我是不认的。”众人赌咒发誓都说自己是没嘴的葫芦。皮货商举起酒盅子一饮而尽,方道,“从前荣国府欠下朝廷八十万的银子,偏府里遭了内贼,还不起。贾赦明面上是个混蛋,内里清醒着呢。也不知他哪里得的消息,知道太上皇早早使人暗查明白了荣国府的罪状,单等先帝咽气、就预备抄了他们家。当年国库空虚,太上皇穷的厉害。贾赦便想着,自家还上那八十万的债、别家不还,太上皇日后便不好清算他了。”
下头有个人道:“贾赦便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头一个。京城大乱之前他掐着点儿跑到南边岛上去,还把两个儿子一个孙子都带走、连女儿都没留下。”
“谁说不是呢?”皮货商道,“可那会子贾赦并没有那么些钱,如何是好?遂开了家太平镖局。明面上是镖局,出了京城把衣裳一换脸一蒙,谁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
席上哗然。“原来如此!”
皮货商道:“方才这女人的丈夫,便是太平镖局的贼首。不止武艺高强,别的能耐也不差。敢惦记她的老婆小舅子,可不是找死么?你们瞧,可可茶货源都在王子腾手上,却分了他们家一份。横竖这柳家秦家早与荣国府连成一片了。”
众人都道:“我们并不敢,只问问罢了。”
皮货商叹道:“我也活了这么五十多岁,佩服的人不多,贾赦算一个。此人是最狡猾、最擅明哲保身的。各色消息,人家连风声都没听到,他早知道了。且极准,老早便做好防备。”众人纷纷赞成。后遂不再提秦家那姐弟俩了。
酒席将散,满座酩酊大醉。孙绍祖身边那位龙阳客借酒兴拉着孙绍祖喋喋不休:“我心里委实爱慕小秦相公。他姐姐分明比他好看,我独爱慕他。”
另一个客人也醉了,从旁边探脑袋过来:“胡扯,那位秦家大姐才好看呢,是泼妇也好看。”
再一个道:“不错不错!泼妇又如何,我乐意让她撒泼撒气!”
孙绍祖也醉的厉害,闻言立时想起了自家那个泼妇,乃恨恨的道:“她算什么泼妇!你们是没见泼妇。”
席上另一个将军闻言便笑:“孙将军家里那位也是个母夜叉哈哈哈哈……”
孙绍祖满腹烦闷,顺手抄起眼前的酒盅子砸了个粉碎:“总有一日我打死那个母夜叉!”
这日孙绍祖吃得大醉,奴才们扶着他回到家里。才刚喂下醒酒汤,夏金桂领着丫鬟婆子走了进来,皱眉道:“又去哪里灌马尿了?灌得浑身臭气。”
平素孙绍祖瞧夏金桂还算美貌,偏今儿才刚看见了那秦钟的姐姐,夏金桂立时给比下去了。他想着,自己乃朝廷大将,只得了这么个泼妇;那个姓柳的不过是个贼首,竟得了秦氏那般美人。不由得满腹不痛快,指着夏金桂便骂。夏金桂自然不会由着他骂,也对骂起来。孙绍祖恼了,抡起拳头上前锤了夏金桂一下;夏金桂“嗷”的嚎叫起来,抬起脚踹向孙绍祖肚子——二人又打起来了。孙绍祖武艺虽强,这会子正醉如烂泥,竟打夏金桂不过,挨了好几下狠的。仆妇小子们早习以为常,都远远的避开了。
次日酒醒,孙绍祖摸着自己满脸的伤,越想越不是滋味。到了下午,昨日酒宴上那个好龙阳的找上门来了,凑在孙绍祖跟前笑道:“我打听到小秦相公的住处了。孙贤弟,你陪着我瞧瞧去?”
孙绍祖正满心的不自在呢,沉着脸道:“不去。”
龙阳客愈发凑近了些,低声道:“贤弟,我这眼睛可不是白长的。你瞧上了人家姐姐,我早看出来了。”
孙绍祖叹道:“瞧上了又如何。她男人与荣国府交往莫逆,我还能弄到手不成?”
龙阳客道:“谁说非要弄到手?近些多看几眼也成啊!你不想再看那秦家大姐一眼?”孙绍祖心念一动。
再过两日,龙阳客又来了,又撺掇孙绍祖同去瞧秦钟。劝道:“与小秦相公结交了也有好处不是?”
孙绍祖虽羡慕那秦大姐生的美,起初也并未惦记人家。前日此人来呱噪了一回,孙绍祖反而愈发想起她花容月貌来,便生出几分动摇。龙阳客再劝了几句,孙绍祖答应了。
二人换上齐整富贵的衣裳,骑上高头大马并辔往秦家而去。到门口向门子说是小秦相公的朋友。那门子问明二人名姓身份,答应着进去了。过不多时,门子出来道:“我们爷们不在家,二位请回吧。”说着,偷偷拿眼睛溜了孙绍祖好几眼。孙绍祖诧然。
同去的龙阳客不死心:“你们爷们去哪里了?”
“奴才哪里知道?”
“何时回来?”
“这个奴才就更不知道了。”说着,这门子又瞧了孙绍祖一眼。孙绍祖心下纳罕,与龙阳客互视一眼。乃先撤马回去。
才拐过街口,龙阳客便问:“孙将军,你可认得小秦相公?”
“末将不认得他。”孙绍祖道,“前几日才头一回见。”
“这就怪了。”龙阳客思忖道,“那门子左一眼右一眼看了你半日,是做什么?”
“我也奇怪。”
龙阳客看了看孙绍祖身后跟的亲兵,道:“你这些人可有斥候没有?不如打发一个去打听。我瞧那门子不像是嘴巴严实的。”
“……今儿还真没跟着斥候。”孙绍祖口里说着,心中另有盘算。
回府后,孙绍祖当真打发了个斥候往秦家门口去探那门子。门子果然是个长舌头,斥候才套了几句话便忍不住了。乃低声道:“我只告诉你,你莫说与旁人知道。”斥候使劲儿点头。门子道,“你说的那个长得极威武的将军,日后断乎不得好死,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横竖你大街上瞧见他便避开、避得远远的。”
斥候大惊:“为何?我瞧他极有气派的。”
门子哼道:“有气派?有气派的多了去了。先义忠亲王老千岁有气派没有?正经做了几十年的太子爷呢。前几日我们大爷出去吃酒,我们姑奶奶偶尔听说同他一道吃酒的有这个威风将军,吓得连衣裳没换,只穿着家常的袄子、披了件氅衣便跑出去——跑到窑子里去了呢!可知十万火急不是?赶着将我们爷们喊了出来,问与那个将军究竟什么交情。我们大爷满面茫然,说压根儿不认得此人。姑奶奶不信,再三细问,方得知他们酒宴才刚开席不久、且席上人多,还没来得及认识。我们姑奶奶松了口气,连谢满天神佛。千叮咛万嘱咐,说万万不可与此人沾上边。”
斥候奇道:“你们姑奶奶会算卦么?怎么瞧出那将军就不得好死的?”
“她哪里会算卦。”门子道,“不过是姑爷告诉她的。我们姑爷同荣国府的爷们最熟络不过,乃是荣国公赦老爷的心腹。此事本是国公爷告诉姑爷的。”他正色道,“左不过十来年的功夫,非但那个将军不得好死,与他有瓜葛的悉数不得好死。当年义忠亲王那一系怎么死的,他们也怎么死。”
正文 第732章
话说孙绍祖打发斥候去秦家探消息; 得知秦家姑奶奶从她男人处听说、自己十来年功夫必满门抄斩,惊得拍案而起,盯着斥候。斥候吓得垂头:“那门子委实就是这么说的。”
孙绍祖黑着脸骂道:“放屁!我姓孙的官居京营指挥使; 整个京城都在我手里捏着,连王爷的儿子都个个想拉拢我!”斥候不敢说话。孙绍祖在屋中转圈子骂了半日,猛然想起贾赦是个消息灵通、极有先见之明的主儿; 顿时心头一虚。
过几日便是元宵节,夏金桂见丈夫蔫蔫的,也不搭理他; 自己领着丫鬟宝蟾出去游玩,说晚上赏灯去、不回家吃饭。孙绍祖明面上扮作不在意; 心里头煮沸水一般煮了好几日,耳听小子们来回“奶奶出门了”犹如没听见似的。偏这会子那外室打发人过来; 说知道将军晚上必陪太太逛花灯,问他可愿意下午与自己出去走走。孙绍祖心想;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便收拾出门了。
提马走过几条街,路上已有不少行人往来。忽然; 一匹马飞快从街那头跑过来。许多行人避闪不及,惊呼一片。眼看马蹄子要踏上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旁边有条人影腾空而起,直跳上马背、强坐在马主身前,硬生生抓住缰绳将马勒住。人群哗然。定睛一看,那人竟是位身穿杏黄色道袍的道士。道士跳下马来; 充耳不闻那马主哇哇大叫,无事人一般扶起少年,转身便走。
围观百姓纷纷夸赞,道士含笑拱拱手,徐步而行。可巧这他往孙绍祖这头走,走了三四十步便与孙绍祖错身而过。孙绍祖本是武将,少不得留意他。道士已走过了孙绍祖的马尾巴,忽然转过身来看了孙绍祖两眼。面色似悲似叹,再打量半日,摇摇头,长叹一声,十分惋惜。乃一面接着往前走,一面唱起小曲儿来:“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孙绍祖让他看得浑身发毛,听着那曲儿也不吉利,忍不住跳下马来,随手把缰绳丢给亲兵追上那道士:“道长、道长请留步。”
道士不肯回头,摆手道:“我本寻常道人,不理红尘俗事。”
孙绍祖道:“道长分明慈悲心肠,方才还救了那少年。”
道士一噎,再摆手:“事有大小。”
孙绍祖已赶上他的脚程,拦在前头抱拳:“仙长,行善乃道家本分。”
道士叹道:“不是贫道不行善。你这事儿太大,我道行小、管不了。”乃思忖片刻,探出五指来掐算半日,道,“今日乃是元宵节,你寻个安静不咋呼的女伴同去清虚观进香。能不能窥得天机,只看你的造化了。”乃打了个稽首,甩袖子飘飘而去。孙绍祖心下焦急,想追上去扯他。不料这道士脚步如飞,他竟追不上。孙绍祖呆愣愣的瞧着杏黄色影子没在人群里头,心中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亲兵喊了他好几嗓子他方回过神来,跳上马赶往棉花胡同。
孙绍祖遂接了外室同往清虚观而去。清虚观这会子香客不少,观外车辆纷纷、人马簇簇。道士们皆换了簇新的道袍,满目都是杏黄色,孙绍祖瞧着竟有几分安心。乃陪着外室进了山门。这外室从前没来过清虚观,觉得新奇有趣,从头细看各尊泥胎圣像。孙绍祖心里不踏实,往功德箱里撒了不少铜钱。有道士看见了,上前来说了几句吉利话。
二人又往里走,拜了三清烧了香。方才那道士一直跟着他们,便凑过来劝说这位大官人捐功德。孙绍祖平素是不大给僧道施舍的,偏这会子大方了,一气儿给了五百两的银票子。那外室还以为这钱是瞧在自己的份上,顿时笑成一朵花儿。道士也笑开了眉眼,欢天喜地跑出去取功德簿。
人家大施主都给了钱了,道观少不得请他到厢房吃盏清茶,聊聊修身养性、羽化登仙。孙绍祖耐着性子听那道士说了半日,正想出去走走,忽听外头一声喊:“小秦相公来了。”惊得他浑身一颤。乃深吸了口气,假装随口问道:“什么小相公,你们小道士大呼小叫的。”
道士道:“这小秦相公乃是位大财主,最乐善好施不过。早年他与秦奶奶便是在小观偶遇的,后结成一段佳偶。故此,他时常来走走。”
孙绍祖扯开嘴假笑道:“那倒是有缘、有趣,难怪咋咋呼呼的。”
道士道:“大约是喊我们主持去了。”
孙绍祖道:“寻常一个财主,竟要主持来陪着么?好大的脸面。”
“他倒不是寻常财主。”这道士解释道,“他与荣国府的小爷乃是至交,我们主持张道兄为先头那位荣国公的替身。”
孙绍祖仿佛明白了什么,不觉点头。遂同这道士说想到外头逛逛,不用人陪着。外室是个乖觉的,立时说自己有些倦怠,外头又冷,她只在屋里歇息片刻、就不陪着孙绍祖了。道士赶忙出去替外室安排炭火。
孙绍祖袖手出来东张西望。胡乱走了会子,见前头有十来个小道士捧着盘子排队走,盘中搁的仿佛是道士使的法器,心下一动,悄悄跟了上去。小道士七拐八弯走到一处小配殿,鱼贯而入。孙绍祖避墙后偷窥,一眼瞧见这配殿前悬着匾额,写的是甘露明王殿。孙绍祖一介武夫,不知甘露明王为谁,又不敢近前查看、也不知道这些人与秦钟可有瓜葛,便立着踌躇。远处仿佛走出了两个人影儿,孙绍祖忙扮作游客慢悠悠踱步。
那两个人影走近了,却是两个年轻道士。见孙绍祖衣冠楚楚,便迎着他打稽首。孙绍祖还了一礼。乃笑道:“二位道长,方才我路过一偏殿,听说是甘露明王殿,敢问这甘露明王是谁?我在别处仿佛不曾见过。”
一个道士笑道:“不怪先生不曾见过,这甘露明王别处极少单独供在殿上。说甘露明王您不知道,贫道换个名字您必然听过——便是托塔天王李靖的长子金吒。”
孙绍祖恍然:“原来是他!委实别处不见独享一殿。”乃顿了顿,“你们这观为何要供他?”
另一个道士道:“早先我们也不曾供的。后有荣国府三爷贾琮特出了钱烦劳我们主持替金吒大太子送些香火。我们主持与他们府里渊源颇深,便答应了。”孙绍祖连连点头,遂与他二人各自走散。
走了会子,孙绍祖回头看两个道士已不知拐去何处,又做贼般溜回甘露明王殿。殿前的天井中没人,孙绍祖悄悄闪到屋后,伸手指头在窗户纸上戳破了个小孔往里窥探。却见方才那些小道士都不见了,唯有秦钟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士坐着。不知何故,孙绍祖心跳的厉害。乃观察片刻,寻了扇离他二人更近些的窗户,再捅破个窟窿,慢慢贴耳近前。忽闻外头一声猫叫,吓了他一跳。张望半日见无事,又贴耳过去。不知何处又来了两声猫叫。
便听那秦钟的声音飘入耳内:“这个孙绍祖,我见过一回。”孙绍祖心跳如擂鼓,屏气凝神。里头秦钟接着说,“虽不曾说过话,瞧他那模样甚是威武。倒可惜了。”
老道士道:“他这个官儿与当年的京营节度使本是一样的,只品级略低些罢了。那丁成武也是一员虎将,且文武双全,更是可惜。”
秦钟道:“故此我最烦夺嫡这种破事。胜负难分的还能赌一赌,胜负分明的为何不认了命?如今王爷显见毫无换世子之心,老三怎么就不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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