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嬷嬷有些尴尬,一个道:“大人,老奴们不过是奉命过来问问。”
甄藏珠道:“俗话说,无事常思有事。上头的贵人惯常多心。也怨不得他们,高处不胜寒。我这族妹青春年少,何苦来做什么姑子。我欲让她还俗,或是嫁人、或是自立女户,从此再不与梅娘娘有瓜葛,可使得么?”
包大爷大惊:“什么?!”
甄藏珠道:“为臣者最忌讳与后宫牵扯,何况梅娘娘乃是王爷宠姬。”又回头看了看姑子,“这孩子委实才二十多岁,难道就做一辈子姑子么?”又问她,“你可愿意还俗?若不愿意,我送你去别处庵堂亦可。横竖避开梅娘娘便好。”
姑子茫然片刻,道:“我父亲……”
甄藏珠摆手:“莫管他。如今我只问你自己,愿意还俗、还是去别处。”
姑子思忖良久,道:“谢兄长。妹子愿意还俗,却不愿意嫁人。可否请兄长帮小妹立个女户。”
甄藏珠笑道:“这个容易,你要招赘个女婿也使得。”
姑子摇头道:“暂且不必。小妹想做个教女孩儿念书弹琴的女先生。”
甄藏珠道:“随你心意。今儿就走吧。想来梅娘娘也不会日日来鸡鸣寺。她下回来若问起你,就让这庵中的姑子说你上别处庵堂去了。”
姑子轻叹一声,半晌才说:“梅娘娘岁数小,又什么都不记得了,是个可怜人。我竟不能与她道个别么?”
甄藏珠道:“说不得日后还有相见之日。”姑子犹抬头望了他一眼,见其面色无波,又垂了下去,低低的应了声“是”。
两个嬷嬷讪讪的道:“……其实……也不用这么着急的。”
甄藏珠道:“世子并非妄为之人。他既如此焦急的打发人过来,想是有什么不妥之言语在王府后院流传,我们还是早些撇清的好。”这面子给的!嬷嬷们已找不出跟更好的台阶了。
事既至此,姑子只得略收拾了会子,甄藏珠命人去外头雇了辆马车先送她回了自己家里。又让包大爷陪着上主持姑子那儿替族妹销了名头。乃拱手道:“这孩子的女户,还需拜托包大爷帮个忙。”包大爷还能说什么?登时命一个心腹拿了自己的片子办去。世子派来的两个嬷嬷从前到后跟着,直到两位爷们办妥事出了鸡鸣寺的山门,方给他二人磕了个头,登上自己的马车回世子府去了。
包甄二人骑着马从鸡笼山上下来,包大爷忍不住问道:“甄大人,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么就让令族妹还俗了呢?”
甄藏珠微微一笑:“包大爷不必担心,我早有此打算,正愁不好寻借口呢。可巧借世子这阵东风,将将好送她走。”
包大爷道:“她既还俗了,甄家如何与梅姬联络?”
甄藏珠笑道:“甄应嘉那一支早已败落,根本无法同王府后院中的梅姬联络,一直都靠着我这当姑子的族妹。她既还俗,不论嫁人也好、做女先生也好,哪里能见得到王爷的爱姬?甄应嘉与梅姬之联络便彻底斩断。甄应嘉此人糟心的很,浑身都是心眼子还没远见。俗话说,比狼一般对手更可怕的是猪一般的队友。甄应嘉非但是猪,还是只自以为是狼的猪。这样的队友我甄某人不要。”
包大爷道:“那……甄大人如何与梅姬传信?”
甄藏珠看了看他:“咱们两家不是联手了?令姐不是王妃?托王妃帮忙传信给她很妥当。”
包大爷让他给弄懵了,半晌才说:“那……梅姬恢复记忆之后,不是还得拉扯上甄应嘉?”
甄藏珠微笑道:“梅姬么,这辈子都不会恢复记忆的。”
“这……”上午包二爷一番话,包大爷本来清清楚楚知道了甄藏珠要做什么,这会子彻底糊涂了。王爷宠姬之叔父何其重也!他若想攀高枝儿,岂能丢掉这个身份?
甄藏珠顺口问道:“对了,你来找我何事?”
包大爷想了好半日才说:“王铜锁还在应天府衙门告你呢。”
“原来是那么点子事。”甄藏珠摆手道,“不用理睬。我倒想瞧瞧哪个衙役敢来抓我过堂。”
正文 第631章
甄藏珠命族妹还俗,甄家便与梅姬断了联络。包家愈发懵了,爷仨坐在一块琢磨了半宿,死活猜不出他这是何意。世子听罢两个嬷嬷回话,略有尴尬。翻回头来一想,甄藏珠对吴王后院避之不及,可知此人谨慎且杀伐果断,愈发觉得可用。此事虽小,吴王正命人查甄藏珠呢,不多时也从鸡鸣寺的姑子口中得了消息。
两日后,甄藏珠又上知府衙门去点卯,府尹房大人命师爷请他去了后衙门。甄藏珠过去才刚向房大人作了个揖,房大人一把扯住他,挥手将屋内的人都赶了出去。甄藏珠奇道:“大人,可有什么事么?”
房大人拉着他低声道:“甄大人,你那个妾氏……”
甄藏珠一愣:“她怎么了?”
“她男人一直来衙门闹。”房大人见甄藏珠不以为然,愈发低声道,“王爷昨儿打发了个人过来,让本官正式开堂审问此案。甄大人你看……”
“嘶……”甄藏珠捻了捻胡须,“王爷亲使人过来的?”
房大人点头:“本官原本没预备搭理那个姓王的。”
甄藏珠又想了半日,忽然笑起来。乃对房大人拍掌道:“既这么着,大人就择日开庭吧。”房大人瞧了他一眼。甄藏珠愈发笑了,拱手道,“大人放心,下官必记得大人栽培之恩。”
房大人大喜:“当真?!”
甄藏珠点点头:“王爷英明,世子稳了。”
房大人双目锃亮:“甄大人,这……怎么回事?”
甄藏珠笑道:“且不说这会子下官正是世子之属官,下官还与包贤弟交往莫逆不是?王爷重用下官,世子难道不是稳了?”
房大人拉了他的衣袖:“本官愚钝。甄大人,你怎么知道王爷要重用你?”
甄藏珠眨眼道:“下官不知道哇~~下官不过是猜的嘛。”他数次欲拉下嘴角去,偏一晃眼又笑了,全然止不住。又拱了拱手,“下官告辞,回去预备官司了。”走路犹如要飞起来似的,喊小厮道,“快快,请包三爷上咱们家去!”
房大人忍不住跟着他往外走,直扶着门框看他没了影子,问身旁的师爷:“甄大人可是极欢喜的?”
师爷道:“岂止欢喜,都快欢喜上天了!”
房大人喃喃道:“古怪了……”
一时包三爷赶到甄家,问何事找他。甄藏珠笑呵呵说了官司之事。包三爷大惊,骂道:“必是老二在王爷跟前挑拨了什么话!甄大哥你放心,那姓房的不敢动你一根手指头!”
甄藏珠摇头道:“贤弟你会错意了。王爷绝非在寻愚兄的不是。”包三爷一愣。甄藏珠叹道,“如今我最头疼的便是许氏不会扯谎。她打小便是个老实人,教她扯谎、还得扯得人家看不出来,实在不容易。”
包三爷哼道:“谁还敢说不是不成?”
甄藏珠道:“俗话说,吃瓜群众眼睛雪亮。要哄过府尹大人极容易,求世子派个得用的公公往我身边一站便好;难的是哄过在下头瞧热闹的百姓。”
包三爷糊涂了:“哄百姓作甚?府尹不是房大人?”
甄藏珠笑道:“王铜锁不过是个香烛店伙计,借他二十个胆子也不敢同愚兄打官司,草民告官本来以下犯上。此事终究乃是……”他伸出两根手指头,“欲给世子添堵罢了。”
包三爷哼道:“可不是么!”
甄藏珠道:“天下事若想求公道,左不过情理法三字。公堂之上,最该**。而寻常百姓却并不吃这一套。他们多半只将情理。偏我夺了许氏来,最不合法。如今只需将情理二字同百姓说明白,就没事了。王爷正要试探我的这一节。”
“王爷要试探你?”包三爷顿时来了精神,“他要用你么?”
甄藏珠点头:“九成是要用我了。且他既用我,世子亦稳如泰山。”
包三爷喜道:“我就知道甄大哥是人才!”
甄藏珠叹道:“贤弟,又得跟你借钱了。”
包三爷最豪爽大方,立时道:“哥哥只管说!兄弟我别的本事没有,银钱尚有几个。”
甄藏珠微笑道:“求贤弟暂借愚兄五千两银子,不出半年必然奉还。”
“好说好说!”包三爷立命人回去取银子,口里问道,“哥哥要做什么?”
“买衣料子和首饰。”甄藏珠道,“女人的东西最花钱。”他想了想,“你们家有首饰铺子没有?借两样给愚兄用用也成。用完了还你们,保证不弄坏。”
“这个更容易了。哥哥要什么样的?”
“贵,且雅。”甄藏珠道,“用一回便好,借、不买。”包三爷一叠声的说包在自己身上。
包三爷果然送来了五千两的银票子,并送了两匹极好的衣料子来,喜得甄藏珠给送东西的管事作了个揖。因不知道甄藏珠捣的什么鬼儿,包家二爷还命包二奶奶上自家银楼去挑了套上好的头面打发人送来,甄藏珠一叠声的道谢,只说暂借、用完必还。
七日之后,应天府尹房大人公审世子府少詹事甄藏珠强抢民女一案。原告乃是香烛纸马店的伙计王铜锁。此事热闹,谁听过寻常小伙计告官府老爷的?何况前阵子满金陵城都知道这个王铜锁的媳妇乃稀世美人。公堂之上里三层外三层皆是人,有世子府的、有二殿下府的、有吴王其他儿子的人、还有寻常百姓。甄藏珠自己骑了高头大马,与包三爷并辔慢慢悠悠的晃到衙门前,身后跟了辆翠幄青绸车,乃是从包家借来的。
他们既来了,衙役吆吆喝喝的驱散人群让道。包三爷大摇大摆来到堂前,指着人大声说与甄藏珠:“那是老二府上的幕僚和大管事,那是老三的大表哥,那是老四的门客……”四周的百姓皆听见了,顺着他的手瞧去,愈发雀跃起来。他又指道,“那几个是乡老,那几个是大儒,都是被人请来瞧热闹的。”
甄藏珠哑然失笑:“王爷的人有没有?”
包三爷四面张望几眼,猛然看见吴王本尊领着四个儿子立在人群后头,吓得一哆嗦,低声道:“王爷……在后头呢。”
甄藏珠往后一瞧,果然有瞧见了富贵公子打扮的世子,乃含笑拱了拱手,朝包三爷抱怨道:“原来他是王爷!我成亲那日你竟没告诉我。”
包三爷嘿嘿两声:“他们不许我说!”
房大人也瞧见吴王并几位王子了,腿肚子直打颤,扶着师爷半日才站稳了。一时升堂,衙役们大喊威武。房大人坐在上头拿惊堂木拍案,开始审问。
先有原告王铜锁之状师拿着状纸念了半日,声泪俱下。甄藏珠笑眯眯在旁听着,包三爷趾高气扬替他掠阵。下头的百姓多半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词儿,倒是几个大儒与书生们义愤填膺。从头到尾,那王铜锁一个字不敢说,皆是状师替他说的。房大人乃问道:“甄藏珠,原告所言可属实?”
甄藏珠道:“不属实。请大人和诸位父老乡亲听下官澄清。”
房大人忙说:“甄大人请!”
甄藏珠走上堂前向众人作了个团揖,道:“诸位父老乡亲,方才这位状师说了半日,只诬陷在下见色起意、强夺民女。敢问大人,看见一个瞎子拿了把刀走在独木桥上乱晃,那独木桥上人还不少,瞎子身前身后都有妇孺。有人上前拉了他下桥,可是抢劫么?”
房大人道:“那当是救人,怎么会是抢劫呢?”
甄藏珠道:“可那瞎子当时并未掉下桥去,他手中之刀也并未伤着人。”
房大人道:“事出紧急。等他掉下去或是伤着了人,岂非就晚了?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
甄藏珠点头道:“在下将许氏带离王家,便如同拉了拿刀的瞎子下独木桥。”下头的人一阵喧哗。
房大人忙问:“甄大人,是何缘故?”
甄藏珠道:“各位可曾听说过一种病,叫做‘忧郁症’?”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甄藏珠挺胸道,“抑郁症乃是心病的一种,又比寻常心病更难治些。得病之人多半日子艰苦,犹如这许氏。丈夫酗酒,时常打她;还得伺候婆母,教养儿子,娘家又不肯替她撑腰。满腔悲愤无处可泄,渐渐积郁成疾。偏生此疾生在心,五脏四肢皆无恙,故此患者多半不会去看大夫。一旦病发,起先精神恍惚如丢了魂似的;再过些日子,长则数十日、短则三五日,则狂性大起。或自伤、或伤人。多有在婆家熬日子的女子得此病,杀夫者有之、杀子者有之、杀公婆邻里者有之。还有的半夜三更放火烧房子,少说半条街都烧没了。”
“哗——”堂下一片大乱。那王铜锁的状师喊道:“信口雌黄!从未听说过什么抑郁症!不信请全金陵的大夫来问!”
甄藏珠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先生没听说过的未必就没有。这位状师先生,你说说,若非怕这许氏过几日发狂病,在下何须费那个力气?”
状师冷笑道:“不过是贪慕美色罢了。大家都是男人,装什么?”
甄藏珠微笑道:“我知道,这阵子有个传闻,说许氏乃是世间难得的绝色美人。这位绝色美人如今就在外头的马车上,不如请进来大家看看?”
“轰——”满堂如烧开了滚水一般。甄藏珠瞧了眼包三爷,包三爷拍两下巴掌。只见衙门门口有两个小厮撒腿跑出去。满屋子人脖子都伸长了,只等着看美人。
不多时,门口走进来两个女子,一个扶着另一个。两个女子皆二十多岁年纪。扶人的那个,身穿簇新的柳黄色缕金百蝶穿花绫衫,下着石榴红的缎裙,腰间悬着羊脂白玉的流云百福佩,一只手腕上套着两只冰玉镯子,头上戴了套兰花八宝攒珠头面,好不华丽。再看容貌,娇如金陵四月初开的牡丹花儿,让人移不开眼。她扶着的那女人则容貌平平,身上也只穿着家常的蓝布衣裳,通身上下连个首饰都没有,且并未化妆、面色黄黄的、眼圈子黑乎乎的。那美人向房大人盈盈行了个万福,房大人半边身子都软了。
状师望着那美貌女子愣了半日的神,喃喃道:“果真是绝色美人……”
却听甄藏珠问道:“王铜锁,你可认得你媳妇么?”
王铜锁也少不得在瞧这两位女子,闻言方说:“认得。”
甄藏珠道:“你看你媳妇可美貌么?”
王铜锁哼道:“黄脸婆丑八怪!举世的女人唯有她最丑!”众人大惊!怎么王铜锁说他老婆丑呢?旋即明白过来。方才这两个女子走进来,大伙儿都觉得甄藏珠抢的必是这个美的。如今看来,难道那个丑的才是许氏?甄藏珠抢了个丑女回去?
甄藏珠朝房大人抱拳道:“大人不如听听许氏怎么说。”
果然,只见那个丑女颤颤巍巍的跪下,道:“民女许氏。甄大人说可怜我命苦。丈夫打我、婆母骂我、娘家不管我。照这样下去我活不了多久,早晚必得别他们折磨死。”一壁说一壁拭泪,“甄大人说,我长得有些像他亡故的亲妹子,想救我一救。到甄家这些日子,皆不曾与甄大人住一个院子。甄大人待我极有礼,从不僭越。”
房大人看了看她再看看那美人,轻声问道:“甄大人,这位就是许氏?”甄藏珠点头。房大人又指着那美人,“那这位?”
甄藏珠道:“这是舍妹甄氏。”
“哗——”下头又是一阵喧哗。甄大人的妹子如此美貌,这个许氏跟人家哪里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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