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摸了摸下巴:“但是锦衣卫里头的卷宗文档,在你手里吧。”
冯紫英道:“大都在我手里,也有些机密卷宗毁了……”他瞧了贾琮一眼,“莫非没毁?在贾五老爷手里?”
“不知道。”贾琮道,“那事儿我没问过。横竖有五叔在呢。”
“你就那么信你五叔?”
贾琮含笑吃了口茶:“我信五叔。冯大哥我跟你说个八卦。你猜三姑姐姐是什么时候从心里愿意嫁给我五叔的?”
“什么时候?”
“五叔带她去金陵我们家祖坟拜祭我祖父的时候。”贾琮道,“人活一辈子,总得有那么几个真心信任的人。不然,做不成大事。”
冯紫英道:“大事做成之后,可会变?”
“有人信任是幸福的。为了不失去这种幸福,须得从制度上杜绝‘大事做成后变心’这种悲哀结局。”贾琮举起茶盅子,“冯大哥想必不急着走,留下来多看看吧。跟我们在一起连空气都是自由的。”
冯紫英思忖片刻:“我想见见你五叔。”
贾琮道:“论理说应当咱们上门去拜见。不如还是等三姑姐姐回来、让她以女主人的身份接待你比较好。毕竟你们俩多年的交情,肯定有许多话说。明儿我请五叔过来?或是替你们俩约在哪个茶楼酒肆相会?”
冯紫英道:“去外头见吧。”贾琮点头。冯紫英伸指头弹了弹手中的茶盅子,“慧太妃是谁杀的。”
“我。”贾琮道,“当时大内女卫以周大梅为首都跟着她。她不死,这些女卫就不容易散。”冯紫英未曾听明白。贾琮解释道,“俗话说,树倒猢狲散。慧太妃但凡活着,想让陈国那些女卫离开她自谋出路太费力气了。她一死,再骗周大梅上爪哇去找她妹子,女卫们轻松解散。”
“你为何那般忌惮女卫?”
贾琮托着下巴悠悠的说:“不是忌惮,是抵触、厌恶。我认为人应该有选择权。大内护卫不论男女都没有选择权。从极小的时候开始就像动物一样被困在宫中,又像机器人一样训练长大,为别人生别人死,侮辱也得当做恩赐。寻常人家的奴才好歹还有点子性格,她们别说性格、连喜好都不许有。人应该是一种极有创造性的生物。不然,哪里能发明得出蒸汽机、无线发报机?你都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神才把我媳妇慢慢哄成像个正常女子。”
冯紫英以异样眼神看了他半日,道:“你跟贾宝玉不愧是亲哥俩。”
“啊?我跟贾琏才是亲哥俩谢谢。”
冯紫英摇头:“不一样。你跟贾琏不一样,跟贾宝玉才一样。只不过你比他能干些。”
贾琮抿了下嘴唇:“我知道宝玉哥哥身上也有种朴素的平等观念……不然怎么能打动数百年的少女心。我根本不是好吧。他是真的尊重每一位美女本身,我不是。我欲让每个人才都能发挥最大能力以推动时代发展,好让我族快步扩张——因为我们已落后很多了,务必快跑追赶上西洋人。高武力值人才堆积在皇宫内院、只为了保护皇帝全家,乃是极大的浪费。简而言之,宝玉哥哥是不带功利性质的,而我是有目的的。”
冯紫英轻叹一声,将他方才所言从头想一遍,猛然发觉自己漏了件要紧事:“你说,‘骗周大梅上爪哇去找她妹子’?”
“嗯。”
“莫不是爪哇国主周小兰?”
“亲姐妹。”
冯紫英拍案:“周小兰也是大内女卫?”
“是啊!当年陈王带着她从琼州出征东瀛,身边没有女人服侍想收她入房,我和瑞锦趁机窜撺掇她走人。”贾琮得意道,“要没有我们俩加那把柴火,说不定她会认命当了陈王的小老婆,咱们现在根本就没有可可茶吃!”
冯紫英抬目看了他半日:“那……大内柳家有你什么事没有?”
“也是我撺掇走的。他们家原本一直住在皇宫。我跟柳家老爷子耍了两回舌头,哄得他相信紫禁城里头已没有他们主子了。他们到了外头也就得跟旁人打交道不是?慢慢沾染上烟火气息,也懂得了保护别人安全应该收保镖费、不高兴干可以辞职走人。听说如今也散了。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冯紫英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干净?那么多高手忽的没了擎制,不得乱套?难怪京中冒出那么多游侠儿。”
“哦,他们啊!”贾琮摸了摸下巴。“委实有可能。”冯紫英横了他一眼。
这日晚上,贾琮上贾敘那儿溜达了一趟。次日,冯紫英贾敘两大特务头子于大佳腊城北的汉唐酒肆相会。
这汉唐酒肆有三层,顶层其实是三个八角大亭子,以短回廊相连。冯紫英到时贾敘已候着了。他只瞧了此人一眼便知道当年那位史太君为何非要把他从荣国府弄出去不可。老人们都说贾宝玉长得与他祖父一个稿子,然贾宝玉乃白面书生,气度与贾代善那位沙场猛将相去甚远。冯紫英年幼时见过贾代善,可巧就是贾敘这个年岁——爷俩当真像!贾敘站起来含笑抱拳:“冯大人,久仰大名。”冯紫英回礼,二人依主客而坐。
冯紫英乃道:“贾五老爷怕是没少哄骗我。”
贾敘全然不否认,微笑道:“事出无奈。冯大人也是个人物儿,万一查出来可如何是好。”
冯紫英哼道:“五老爷过谦了。自前朝以来,只有锦衣卫查别人的,哪有别人查锦衣卫的。”
贾敘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锦衣卫早已人去楼空,如今冯大人便犹如当年之锦衣卫。”
冯紫英摇摇头。半晌,乃问道:“你怎么哄了秦三掌柜的?”
贾敘抿了抿嘴角:“怎么是哄?追来的好么?绞尽脑汁掏小酢跷的,娶个老婆不容易啊。”神态语气都极似贾琮。
冯紫英怔了怔,良久叹道:“她也是个命苦的。五老爷好生待她。”
贾敘笑眯眯道:“冯大人说反了,须得她好生待我才是。平素我是才那个被欺负的。”
冯紫英知道此人必是老狐狸,他说的话皆当将信将疑;偏这一句实在的很,瞧着当是实话,心下暗暗点头。又问:“锦衣卫衙门里头少了许多卷宗,皆十分要紧。可是在五老爷手里?”
“有些在我手上,兵荒马乱的也毁掉了不少。冯大人可是有东西想查?”
“时常用得上。”
“我在京中委托了中人,冯大人可以联络他。”
冯紫英含笑道:“五老爷不怕我把你的人抓了?”
贾敘饮了口酒,慢条斯理道:“冯大人若是迂腐之人,当年就不会改投燕王;再说那也不是我的人,不过是个中人罢了,你抓了就抓了吧。我的人你们何尝抓到过。”
冯紫英点点头:“倒也是。”顿了顿,“五老爷可觉得,琮儿性子不合适为人主?”
贾敘哑然失笑:“此事也不是头一个人提起。他委实不适合为人主,他也并非人主。他是个领袖。人主最怕有下头的人强过自己,领袖巴不得自己人强过自己。冯兄弟只管放心,琮儿是你打小看大,他的性子你比我清楚。若还有犹豫,不如等三姑回来?你只看她一眼自然就明白了。”冯紫英微微点头。贾敘含笑道,“我若有东西要寻冯大人帮忙查查,可否去找冯大人?付你劳务费。”
冯紫英本没想着这么着急与他商议合伙,听了“劳务费”三个字,愣了。偏贾敘面上神色不似顽笑。“五老爷此言当真?”
“当真。”贾敘正色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其实咱们两家并没有什么矛盾,是可以合作的。”冯紫英又看了他半日,贾敘淡然吃酒。
冯紫英遂就在大佳腊住下,每日出去走走看看。有回陈瑞锦上大佳腊武警学校去做教学指导,冯紫英跟去瞧。众学员吼着打拳时,忽然对面教学楼外头响起一串鞭炮来。众人移目去瞧,却看三楼一排明晃晃的玻璃窗上写了六个大字:陈瑞锦我爱你。学员们哄然大笑。
冯紫英奇道:“他是怎么写的?在里头反写么?”
陈瑞锦笑瞟着那窗户:“字那么难看,可不就是在里头反写的?”
“他倒是有趣儿。你不嫌弃他张扬?”
“有点嫌弃。他时不时来这么一下子,看多了也习惯了。”陈瑞锦道,“如今年轻人都爱学他,到处都是花式表白。贾琮说,把心放开了,才能把思想放开。他们这一代必然能出很多发明家。”冯紫英思忖不语。
如此住了一个来月,上广西考察蒸汽挖煤机的那些人回来了。贾琏贾琮哥俩亲领了些人往十二生肖广场迎接,冯紫英混在其中。头一个从马车上下来的就是吕三姑。冯紫英顿时明白贾敘所言,“看她一眼自然就明白了”。这哪里是城西秦三掌柜?比朝廷大员还有气度些。后头的马车上下来了南安郡王霍晟。虽风霜满面,却意气风发。倒是水溶,虽白胖发福,眉目间微微笼了愁意。那个爪哇女主周小兰竟身带杀气。约莫一个半时辰之后,吕三姑已换了寻常见客的衣裳,亲来贾家客院邀冯紫英过府一叙。
冯紫英从进了她们家大门便惊愕起来,从没想过这位老友家中是如此模样。早年秦三姑虽富庶,吃穿用度皆极尽简朴,纵然是新做的衣裳也皆为素色——终归是个小寡妇。如今这宅中布置处处精妙,奢在妙处。金玉不多、古董却多,并有各色外洋古董。吕三姑自身装扮亦不吝华贵,比宫中娘娘有过之而无不及。
冯紫英奇道:“怎么你……成了亲倒喜欢起这些来了?”
吕三姑道:“哪有女人不喜欢打扮的,在京中不能放肆罢了。我敢这么穿出去,下头的掌柜伙计少不得跟着奢靡。我那些钱又不是赚给自己的,不都得上供么?再有,一个寡妇也怕人说闲话。”
冯紫英点头,跟着她里里外外走了一圈儿,才发现还有更多稀奇之物——贾琮领他参观研究所并没把什么都看过,还有许多是日常用的。比如脚踏缝纫机,女人做衣裳能省去许多功夫。还有小小的削炭笔器,连炭笔也比毛笔方便使。冯紫英叹道:“琮儿真真是一心只想省人力啊。”
“不止省人力,日常委实方便。”吕三姑道,“方便之物还多着呢。”乃指着墙上一副西洋画道,“那是西洋发明家达·芬奇所绘。此人是个旷世天才,琮儿命人去西洋搜罗了他的发明图纸,送去研究所供我们的人研究。如今满大街跑的自行车就是依着他的图纸改的。”
冯紫英道:“既是旷世天才,怎么不请来?你们不是请了许多西洋人做事?”
吕三姑失笑:“死了快三百年了!”冯紫英恍然。吕三姑又道,“军工厂,琮儿只带你看了枪械组装厂对吧。”冯紫英点头。吕三姑抬头看着达·芬奇之画道,“此人的发明图纸里头,有许多皆可用在军工上,或是可以启发军工。什么滑翔机、螺旋桨、降落伞……亏得三百年前之西洋君主皆没有眼光,这些东西已埋没。不然,西洋人只怕早把我朝攻下了。”乃大略说了说达芬奇机械发明之功用。
吓了冯紫英一身冷汗:“……三百年前?!”
吕三姑点头:“不止我国有庸主。”
冯紫英又打了个冷颤:“感谢神佛,西洋亦有庸主。”
吕三姑道:“感谢上帝,西洋亦有庸主。”贾敘在外头吃茶,听见了,笑喷了一地的茶。
正文 第624章
吕三姑领着冯紫英过自己府里叙旧,提起西洋发明家达·芬奇之本事,冯紫英闻听庆幸不已。一时二人坐在院中歇息,冯紫英叹道:“这些年诸王同西洋人打仗皆多赢少输,我并未将他们放在眼里。琮儿说了无数遍我朝落后许多,我只觉奇怪。原来是这些东西落后。”
吕三姑摇头道:“你也算是我朝对外洋信息掌握最多的主儿了。连都你看西洋人都如此不周全,可知旁人愈发是管窥蠡测。台湾府这些皆是琮儿从西洋学来的,那家学一样、这家学一样,收拢起来方比西洋某一国强些。好歹人家比咱们先有往外洋扩充地盘的念头。连火器都是学人家的。”
冯紫英道:“西洋人怎么肯教他火器呢?”
吕三姑微笑道:“我朝亦有强似西洋之处,便是武技。琮儿派人将西洋火器作坊要紧的人物抓来了。”冯紫英哑然失笑。
贾敘凑了过来:“你俩说完没?大略说完就得了,早些歇着。明儿不是还要开亚太经合?”
吕三姑道:“今儿才回来,诸位陛下殿下都累的紧。明儿休息一日,后日开会。”乃看着冯紫英,“冯大人要不要去旁听?若要旁听须得化个妆,许多人认识你。”
冯紫英问是何事,吕三姑大略说了说APEC。冯紫英啧啧称奇:“皆闻所未闻,我得去长长见识。”
贾敘道:“方才我听人说水溶愁着一张脸,怎么回事?”
吕三姑哼道:“那货不死心,打发了个模样清俊的小子到周国主跟前晃悠。周国主以为是刺客,好悬把那人宰了。”贾敘哈哈大笑。吕三姑笑道,“他竟还说,想送周国主几个面首!周国主让他气乐了,道,我看着像是会因美色误国的庸主么?”
冯紫英忙问:“水溶想同爪哇结亲?”
吕三姑道:“他一厢情愿罢了,周小兰眼看要成亲了。”
贾敘道:“纵没成亲,她早年在宫中什么人物没见过。”
吕三姑含笑道:“也不能全怪水溶。如今世人皆以为周小兰不过是个嘴馋的琼州渔女入海为盗,当她没见过几个清俊的男人。”
冯紫英问道:“她究竟是因为什么去占的爪哇国?”
吕三姑道:“我才不是说了?因为嘴馋啊!”
“当真是因为爱吃可可茶?”
“当真,就是这么个缘故。不然她怕是会去当绿林侠客。”吕三姑笑道,“不要小看女人对吃食的痴狂。”
冯紫英摇摇头:“这缘故……跟顽笑话似的。”
虽说尚有一日歇息,吕三姑并未闲着,忙着预备后日的要紧事。冯紫英先在她跟前瞧了会子,发觉全然不懂,乃同贾敘商议互通有无去了。
后冯紫英果然化了个妆,扮作大佳腊的工作人员混在APEC场子里旁听,才头一个上午便听懵了。各位陛下殿下与吕三姑等人在商议发行纸币、兑换金银。又跟着听了数日,渐有五体投地之感。这日散会后,冯紫英拉着贾琮叹道:“三姑……从前当真是屈才了……”贾琮得意一笑。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大佳腊众人忙着成立亚太经合组织之时,有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进了金陵城门。此人身高足有八尺挂零,黝黑面庞、相貌威武,骑了匹大黑马,背着包袱,腰间悬着宝剑,乍看像个当保镖的。到城中找个客栈住下歇息了半日,下午便开始四处打探先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
次日,从几个老街坊口中得了甄家的信儿。老街坊乃问他是谁,他只说是“亲戚”。此人谢了老街坊二百铜钱,翻身上马便走。才拐过街口,可巧遇上两伙市井无赖打架堵了道路。此人喊了一声“借光”,没人理他。又喊一声,没人理他。再喊第三声。人家闲汉打架呢,谁听他的?此人便拍马直闯了过去。
眼见前头有两个人正你缠着我我勒着你呢,这男人从怀中掏出一物来晃动两下。便听“哎呦”“哎呦”两声,那两位已摔倒在地。眨眼间闲汉们东跌西倒的摔出了一条路,此人从容拍马穿过,口中还一直念着“借光”。直至他已到了人群那头,就在马上回身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