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探你们家的也是他。依着时间算算,他就是从此处回京后便快马赶去了金陵。甄茴,你能从这里头看出什么来么?”
茴香思忖片刻道:“此处必藏了机密,且先帝直至快要不行了方告诉的太上皇。可见此机密十分要紧,唯有天子可知。”
贾敘点点头:“还有么?”
“大人说‘一行御林军兵士’,可见来人不多。那太监只是奉命来查看的。想必查看之后出了不妥,遂满面焦急赶回京中回给太上皇。那不妥怕是与我祖父有干息,太上皇命他快马南下去查我家。”
“还有么?”
茴香有想了想:“没有了。”
贾敘道:“也不错了。你再想想,那会子你祖父已死了多少年了?还是先帝杀的。怎么直至他快要龙御归西了才被太上皇的人察觉有不妥?”
茴香思忖道:“我祖父使了什么障眼法瞒住了先帝?”
贾敘道:“你祖父想必是受先帝之命在这马力山做了什么要紧的活计,且晃点了先帝一招。先帝直至临死前才知道他捣了鬼儿。既知道了,总免不了要查的。若非‘四将乱京师’那事,甄应嘉的嘴本是漏风的,你早就能被太上皇的人找到了。躲去福建算什么?除非躲去外洋。”
茴香略皱了皱眉头:“刘大人的意思是,我祖父是诚心将我留给太上皇的人找到的?”
“不错,我就是这么猜的。”贾敘道,“你打小聪明过人,送去甄应嘉府里之前,甄得仁先生必然给了你什么线索。那线索也是甄先生留给太上皇的。也许是想让你立功昭雪吧,甄先生那么聪明的人定然能看出先帝与太上皇父子不睦。”
柳二一路默然不语,这会子忽然插话道:“他为何不留着一个男孙?”
贾敘道:“男孙,甄应嘉那胆子未必敢收留。”
茴香慨然道:“若当真如此,祖父何等可悲。”
贾敘摇头道:“不然还能怎样?君要臣死不得不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根本逃不掉。”轻叹一声,沿着小路往那湖水而去。
三人到了湖边,贾敘命先看看地势。还没转悠满一圈,赫然发现湖岸上有一片被人翻动过的地,杂草乱石都堆在旁边成了一个浅坑。贾敘立时道:“前几日来时还没有这个!”
三人互视了几眼,贾敘来回打量那坑。柳二找了找,寻见一把铁锹丢在树丛中,道:“这些脚印虽深深浅浅,显见是一个人留下的。”又看了看那个浅坑,“那人在找东西,还找得颇细。”
茴香想了想,不觉好笑,道:“想必刘大人中了旁人守株待兔之计。”
贾敘斜睨她道:“你不是没念过书么?也知道守株待兔?”
茴香爽利道:“跟了贾先生之后我便开始念书了。”
贾敘哼道:“你倒是个天才。”
茴香不觉自豪;再抬头一瞧,柳二凭空不见了!惊得忙四面寻找:“那位柳大人呢?”
贾敘闲闲的道:“想是看见兔子了。”
耳听有人不知在何处大喊“哎呦哎呦”、“啊啊啊啊”、“救命啊——”便见柳二手里提着一人飞快的从山麓下来,那人在他手里使劲儿挣扎,偏挣不脱。眨眼间柳二已回到浅坑前,将手里的人轻轻丢在地下。那人喊了几声,鬼鬼祟祟打量了他们三个半日,捂着头上的帽子坐在地上。
贾敘瞄着他,指了指那铁锹:“是你的么?”
那人使劲儿摇头:“先生,我不过是来摸两条鱼打牙祭的,压根儿不知道有人在。”
贾敘“哦”了一声:“这不是你的?”乃看着柳二,“老二,是你的么?”
柳二含笑道:“不是。”
“甄姑娘,是你的么?”
茴香也道:“不是。”
不待贾敘接着说,那人忽然眼睛发亮从地上跳了起来,望着茴香道:“你姓甄?”
茴香诧然,打量了他会子。此人约莫三十多岁,身高不足七尺,体格十分健壮,乍看委实像是山民。只是山民多半黝黑,此人却白许多,容貌细观有几分清秀,气质却十分猥琐,凭空一股子傲气挂在脸上不知从哪里来的。迟疑半日,她才说:“不错,我委实姓甄。”
那人大喜,指着贾敘道:“七八天以前,他拿来给我娘看的那个画像,是不是你爷爷?”
茴香看了看贾敘;贾敘点头道:“没错,那画像正是甄姑娘的祖父。”
那人哈哈笑了两声,喜得直跳:“快!快告诉我那些天罡的排序!”
正文 第556章
贾敘领着柳二与茴香到了孝慈县马力山查看,遇见一人鬼鬼祟祟的,张口便问茴香要天罡排序。贾敘挑了挑眉头,抱着胳膊立在一旁袖手旁观。茴香打量了此人一番,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趾高气昂道:“我是你叔叔!”
茴香道:“我没有叔叔。”
那人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是你爷爷的儿子,自然是你叔叔!”
茴香一惊:“我祖父有三个儿子,都已不在人世。”
那人忙说:“我家有你爷爷的亲笔信,你瞧了便知道了。快些把天罡的排序告诉我!”
茴香奇道:“什么天罡排序?”
那人愣了:“你不知道么?”
茴香道:“我不知道啊!”
那人急了:“你怎么不知道呢?我娘说了,你必然知道的!快些告诉我!等叔叔当了大官,必少不得你一份好嫁妆!”
茴香也急了:“我委实不知道什么天罡排序啊!”
贾敘插话道:“这位兄弟,没头没脑的让人家姑娘怎么听得懂?究竟是怎么回事?仔细说明白些。”
那人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又看了看贾敘道:“你不是来我们家打听了甄得仁先生么?还记得我娘是他什么人么?”
贾敘道:“我不曾见过你,不知道你母亲是谁。”
那人跳了起来,指着他道:“方才你还说给我娘看的画像就是她祖父!”
贾敘道:“近日我给左近山民看的画像独有一张,就是甄老先生。不论你母亲是谁。”
那人噎了一下道:“我娘就是李翠花。”
“哦。”贾敘点头,向茴香道,“当年甄老先生在此处勾搭了两个寡妇,当中一个便是李翠花。这么看他有私生子?”乃问那人,“你叫什么?”
那人昂起头来:“假名李藏珠,真名甄藏珠!”
贾敘道:“甄兄弟,倘若是当真是甄老先生之后,方才你问甄姑娘的天罡排序是什么?”
那甄藏珠愣了愣:“天罡排序……就是告诉皇帝的人可以当大官。”
贾敘奇道:“为什么?”
甄藏珠觑了他一眼:“你能不知道?你来这儿是做什么的?”
贾敘道:“我便是来查当年甄得仁在此做了什么的。看样子你知道?”
甄藏珠又打量了他会子,摇头似拨浪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贾敘笑指了指那个浅坑:“故此这个不是你挖的?”
甄藏珠大声道:“不是!我哪里知道那是谁挖的,山这么大。”
贾敘点点头:“也罢,不说就不说吧,回头动了大刑自然就说了。”
甄藏珠吓得蹦起来:“我又没犯法!”
贾敘淡淡的道:“我管你犯没犯法。我想知道,你不说,我就能动大刑。”乃看了看柳二。
柳二两步走上前尚未来得及动手,便听那甄藏珠大喊:“凭什么!我没犯法!凭什么!”
贾敘道:“凭我是当官的。”
甄藏珠喊道:“我也能当官!”
“你现在是官么?”
甄藏珠哽了下:“……暂且不是。”
“我现在就是官。”贾敘负手道,“你能不能当上官还两说呢,还敢摆官架子。”又朝柳二摆了摆头。
柳二上前拎起甄藏珠随意捏了几下,甄藏珠杀猪般嚎叫了起来。茴香皱眉,低声道:“他当真是我叔父?”
“不知道。”贾敘道,“审讯你也得学学。”
甄藏珠叫声凄厉,茴香有几分不忍,道:“不如好生问问他,何必动刑。”
贾敘道:“打听到李翠花是甄得仁的姘头,我特意亲去见了见。乃是个极寻常的山中寡妇,机灵能干。这个甄藏珠不知轻重,显见是让他母亲惯坏了。且只管平地挖坑,全然不知道那样的物件绝非挖坑能挖出来的,又可知毫无见识。若好生问他他未必肯说实话,不如修理一顿,以他为质去问李翠花。他知道的必然没有李翠花多。”
茴香闻言默然半晌,问道:“大人想必知道这里头藏的是什么?”
贾敘道:“不知道。只知道极为要紧、关乎社稷存亡。”抬目看了看甄藏珠,“委实是件能立大功的东西——能不能当大官就不好说了,也保不齐是灭口。”茴香轻轻垂头。这会子甄藏珠已在哇哇大哭了。贾敘道,“罢了。”柳二便住了手。
甄藏珠已被吓得不敢动了,瘫在地上颤声道:“老爷饶命……”
贾敘冷笑道:“就你这模样还想做官?”
甄藏珠哭道:“小人再不敢了。”
贾敘哼了一声:“说吧。”
甄藏珠遂招了。他从前皆不知道自己有个很了不起的老子,直至前些日子贾敘拿着甄得仁的画像找上门来,李翠花方告诉他了生世。
甄得仁当年这马力山认识了新寡才半年的李翠花,勾搭到一处。后李翠花珠胎暗结。李翠花尚未察觉、甄得仁先察觉了。寡妇怀孕终归不是什么好事。甄得仁便给了李翠花些银子,让她假扮吃飞醋跟自己翻脸。甄得仁的另一个姘头又上她门前去耀武扬威,李翠花骂又骂不过,那姘头还不依不饶,只得去别处走亲戚避风头。她在亲戚家将儿子生下来又寄养在那亲戚家,自己依着甄得仁的话回到马力山。
甄得仁遂扮作与她重修旧好,又将那个姘头哄住,两头跑享齐人之福。又告诉李翠花,那姘头是个幌子,自己压根儿不想跟她好;李翠花深信不疑。甄得仁替儿子取名藏珠,让李翠花好生养着,“将来能当大官。”李翠花愈发深信不疑。
又过了两年,一日晚上,甄得仁趁着月亮领李翠花来了这个山坳,站在上头指道:“这块儿埋了皇帝家极要紧之物。将来总有一日,我们儿子长大了,皇帝也另换了一个新的。新皇帝肯定会派人到这里来找东西。我有个孙女,知道天罡的排序,也会跟着皇帝的人过来。让她把那排序说出来,我们儿子必能当大官。”李翠花牢牢记下了。后甄得仁办完事走了,李翠花将甄藏珠接回来,只说是从亲戚家收养的。知道儿子早晚能当大官,便很是娇惯他。马力山之事她从没说过,直至贾敘拿着画像找上门去。
甄藏珠闻听便知道自己快要当官了。因甄得仁只指给李翠花这个山坳,山坳极大、并不知道皇帝想要的东西在哪儿,他遂干脆在这山坳左近搭了个棚子日夜守着,终有一日守到有人领着贾敘过来。山里人眼睛亮。甄藏珠老远便看见贾敘围着下头那点子湖水转了好几个圈子,便猜东西藏在湖边。他并不知道该从何找起,又怕贾敘抢先找到东西贪墨了他的功劳,急的了不得,回去便睡不着觉。
李翠花知道了,从箱子底下翻出一幅画儿来,说是甄得仁留下的。甄藏珠一瞧,画的就是山坳中的那湖,湖边一坐一趴两只兔子且隔得不远。甄藏珠一琢磨,想必兔子便是暗示那东西埋藏之处,遂拿了铁锹来这儿翻。
贾敘等人听罢互视了几眼,贾敘道:“你母亲可曾告诉你是什么东西?”
甄藏珠摇头:“只知道能当大官。”
贾敘道:“也不知你母亲可还瞒了你什么没有。”
甄藏珠忙说:“老爷若不信,不如再问问她去。”
贾敘冷笑道:“你卖老娘倒是卖得快。”遂示意柳二押着他回家去。
他二人走在前头,贾敘茴香在后头。贾敘乃问道:“你信么。”
茴香苦笑道:“我也不知道。瞧他那模样,这些话皆非他能编排得出来的。细细想着,仿佛又不通。我委实不知道什么天罡的排序不说;难道他问我我便会答?”
贾敘微笑道:“天罡排序你必然知道,只是恐怕并不知道那就叫做天罡排序罢了;或是你祖父使了什么法子暗暗藏到只有你能找到之处。至于让你把那个排序告诉这个甄藏珠——我猜是那个李翠花想多了。甄得仁之意应当只是你知道而已,并没有让你告诉他们儿子。”
茴香不大明白:“我若不说,他岂能当什么官?”
“你自然会说。不是告诉甄藏珠,而是告诉皇帝的人。”贾敘道,“你纵不想说,但凡他们能找到你,自然有法子让你说。”
茴香皱眉:“又与这个甄藏珠何干。”
贾敘冷冷一笑:“莫忘了你是个女孩儿。且三十多年前,也没人能想到先帝有那么长的寿命。”茴香忽然呼吸快了起来。贾敘瞧了她一眼,道,“先帝寿长,太上皇就当了十几年。他若早死个七八年,新君正经接管朝政之时你只得十三四岁;早死十来年你就更小了。倘若先帝驾崩得早,新君的人找到你你尚且年幼,而甄藏珠却已是个成年男子了。你手里有天罡排序却并不知道那是天罡排序,他手里有甄得仁的画。你二人在天子跟前纵有秘密也必然藏不住,说不得双双立功。可这个好处最终必是算在甄藏珠头上的。”
半晌,茴香冷笑道:“是了。他是男丁、又是长辈。”
贾敘点头:“至于你,许一户好人家、官府送点子嫁妆,足矣。”
茴香道:“祖父为何不悉数告诉我这位叔父?”
贾敘道:“他若知道得太多了,只怕又是灭口的命。一个聪明孙女,嫁给谁横竖官府说了算,实在不放心找个信得过的官宦子弟娶了便是;一个山间民妇养大的儿子,什么都不知道。新君实在没必要杀你们。”
茴香默然良久:“那时候我还没出世呢。”
贾敘点头赞道:“甄老先生想得极远。”
茴香又问道:“天罡排序是什么?”
贾敘想了想道:“道家有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之说,为北斗之星。你好生想想,当年甄老先生可曾给过你什么星图?或是给你看过什么画?你去甄应嘉府上之时身上的衣物可曾绣了星星?排序么……星图四季不同,想必那些星图的排序也藏了机密。”
茴香苦笑道:“小时候的衣物早就丢失了,我也不记得祖父给我看过什么星图。”
贾敘道:“你再好生想想。甄老先生既挑了你,必是给你看过的。”
茴香仔细想了半日,摇头道:“当真没有。我母亲也不会绣什么星图,绣给我的帕子衣裳不过是些寻常的花草样子罢了。”
“莫急。”贾敘道,“多年前的事,慢慢找蛛丝马迹。不会太难的,你祖父也怕你找忘记。此事担着甄家满门平冤昭雪,还担着甄藏珠的儿子能有出息。”
茴香疑惑道:“他的儿子?”
贾敘道:“甄得仁冒着灭门之险替天家立下大功也不过得了个四品闲官,甄应嘉却能当上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这是何故?”
茴香哂笑道:“大门头甄府的老太君是皇帝的乳母。”
贾敘道:“这是一个缘故,另一个更要紧。甄应嘉已算得上士人了,他念过书。你祖父只是个木匠。”他乃摇头道,“士农工商,‘工’太没分量。”顿了顿,“甄藏珠若能弄个官儿当,便可让儿孙读书科举,后世子孙皆为人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