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摇了摇头:“罢了。”又问杨嵩可有府里的消息。
杨嵩道:“才进城,还不便联络,大人且宽限两日。”
林海自嘲一笑:“是我心急了。”
过两日果然有林府的消息传来。原来谭英那日发觉林海失踪,并三个护卫他的人也不见了,且那三个里头两个都是极厉害的高手,幺儿又是他最喜爱的弟子。因思忖了半日,道:“那三位都不是寻常人,想来林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咱们并没许多人手,且到了扬州衙门再做打算。”故此只稍作打探,次日便走了。随行的大都为林府下人并司徒磐使来保护他的,虽都焦急不情愿,偏没人有他官大,只争论了一阵子,也没旁的法子。
到了扬州之后,谭英将此事交予了扬州知府衙门,自己虽对林海的人极为照顾,却不曾过多留心,埋头处理林海所留公务去了。扬州府衙立时使人四处去打探寻访,倒是颇为着急。
又过了几日,林府之内传来消息,胡忠的弟弟胡勇听闻他哥哥留在京中公干倒是立时就信了,偏时常打探林海的病状,感恩涕零的,竟比旁人急了十分去。此举已然是暴露无疑了。
林海长叹一声:“哪里轮得到他这般着急。”不由得连连摇头,“胡忠怕是不曾想到,让人下手引诱他走上邪路的,是他自己的亲弟弟。”
幺儿因家中兄弟姐妹四个感情极好,委实想不明白,奇道:“若他们家如同荣国府那般,母亲极偏心、家中又有极多的财物可分,他利欲熏心下手害亲哥哥以获利,倒也说得过去。偏他们一家都是下人,不兄弟同心、反倒手足相残,与他有何益处?”
杨嵩在旁道:“我倒是不奇怪,胡勇对他哥哥怀恨在心很久了。”
林海忙问何故。
杨嵩说:“胡忠嫌弃胡勇笨、有失他的颜面。虽口里不言、还时常相护,然其眼神、其平素所为,人人都看的明白。”
林海唯有摇头而已。
幺儿立时拉着他父亲悄悄问:“平日我可有对哥哥姐姐们无礼不曾?”
贾四瞪着他道:“胡思乱想什么?你与那卖主求荣的奴才能比吗?”
林海愈发喜欢,捋着胡须点头道:“闻人过而省己,难得、难得!”
幺儿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杨嵩遂道:“今晚我去将那小子拿来审问。”
秦三姑连连摆手:“不可打草惊蛇!如今且先等着,瞧他与何人联络再做定夺。想来他至多不过是个小喽啰,随手便可以灭口。再说,大人府中未必只有此一人不妥。那么些人,收买或挟持个把不知恩的不难,且再等等。”
林海点点头:“也好。”
故此他们先按兵不动,只悄悄盯着胡勇罢了。
另一头,龚三亦将完马行送信安排完了,他竟拿着开赌场青楼的事儿背着人去问贾琮可有主意没有。
贾琮听了琢磨了会子道:“听闻赌场须得有极其厉害的高手坐镇,否则容易被人抽老千儿。”
龚三亦点头道:“确实不易,这个我会缓着,寻到了合适的人选再说。”
贾琮又说:“青楼最要紧的是那些粉头,须得每月查验两三回身体。要不就初一十五好了,青楼也要休息的,这两日歇业休整、上香看病。去青楼的人最怕的不就是染上不该染的毛病么?”
龚三亦有几分吃惊:“你竟是知道这个。”
贾琮哼道:“如今各色青楼满京城,咱们若没个特色出来,各位客官大爷们凭什么来咱们的楼子里呢?”说着还挥了挥衣袖,仿若红。袖招,只是太胖了些。
龚三亦恶心得背后起鸡皮疙瘩,忙瞪了他一眼。
“另有,其实呢,妓。女与杀手,本是我大灵长人类最原始的两个职业,自古就不缺从业人员,”他说得太利索,忘记修饰成这个时代的用词,偏龚三亦听懂了,“故此最好的便是,不要逼良为娼。”
龚三亦愣了:“青楼女子多半是买来的,何来逼不逼的?”
贾琮耸肩道:“也不逼娼为良。”他解释说,“这世上女子很多。有贞洁烈女、就有水性杨花;有宁可纳鞋底洗衣裳贫寒度日的、就有愿意陪男人睡一晚换根金钗的。不过许多人都爱个脸面,故此有时候替人保密也是要紧的。或者咱们干脆不要人家的秘密,只要大夫说了身体是好的、没有毛病,哪怕城北的小寡妇借着走娘家的名义到城南来卖一个月换度日钱,横竖不干咱们的事儿!咱们赚些中人钱也不错。何必呢,非逼着那些念了一肚子女诫的贤良妇干这一行。强扭的瓜不甜,只有人人爱岗敬业,事业才能做起来。”
龚三亦啼笑皆非:“胡说,哪有粉头敬业的。”
贾琮哼道:“你让老鸨子与粉头分成试试?管保敬业。赚的钱全都归老鸨子,能敬业才怪呢。都说青楼里头娘爱钞姐爱俏,若是把钞也分姐一半,姐到底爱俏还是爱钞只怕两说。保不齐爱钞的更多些。若是这些粉头都是自由身、特特来窑子里赚钱,管保没几个更爱俏的。”
龚三亦闻言皱了半日的眉头,犹豫道:“从没有这样开窑子的。”
贾琮道:“横竖不缺钱,咱们不如试试,不行再换回去便是。拿卖身契限制人不如拿银子来吸引人,被逼的与想干的总归不同。”
龚三亦道:“寻常的粉头也须得有些;另外,许那些自由身的、本来就想干的,让她们来楼里挂着便是。”
贾琮道:“也好,挂着的人想必是每月都会换的,故此每月都有新鲜面孔出来,也能吸引些喜欢新鲜的人。”他忽然一拍手,问,“那青楼的名字可有了?”
龚三亦横了他一眼:“还没着手呢,哪里就有名字了。”
贾琮憋着笑道:“不如就叫怡红院如何?”
龚三亦捻着胡须连连点头:“倒是个不错的名儿,你想这些不正经的倒是挺有些本事。”
贾琮撅嘴道:“既然是家里的营生,如何不正经了?”又想了想,说,“我倒是觉得,如今天下虽平,却是极乱的,许多不法之徒猖獗横行,官府却因各色缘故管不得,恰如北宋末年那般。论理应当是行侠仗义之时,可是大侠也要吃饭的,不能白行侠仗义不是?咱们可以在市井中传出消息去,专门帮人报仇。只是有几条。其一,必须客户是有理的、那被报仇的一方是无理的。若哪方有理尚待争议不清不楚,这生意咱们就不接。其二,咱们要收钱,而且越难价钱越高。其三,对方如若是咱们不便惹的,例如圣人看上哪个女孩儿抢进宫里去了,咱们却管不了的。”
龚三亦不禁笑起来:“圣人看上谁是人家的福气。”
贾琮摆手:“罢了,这福气万万莫落到我家头上来,我家福薄,担不起。”
龚三亦笑问:“那这个帮人报。仇的生意,叫什么呢?”
贾琮“嗷”了一声:“真的能做?”
龚三亦道:“横竖起初并不做大,不过我想着来日却能有不少钱赚。”
贾琮想了想,道:“不如就叫复仇者联盟吧。”
龚三亦皱眉道:“这是个什么名儿,太粗了些,你就不能取个怡红院那样靠谱的?”
贾琮撇嘴:“那个要风雅,这个要简单么。再说,光咱们自己人手太少。若能联合许多遭了仇怨的无辜百姓互相帮着,不是更好?”
龚三亦道:“这念头倒是好的,只是平素没人会取这么长的名儿。”
贾琮“哦”了一声,又说:“既这么着,咱们干的虽是见不得光的买卖,却能实实在在替寻常人家申冤、给无法无天者警示,也算是在保护百姓吧。要不叫神盾局好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嘛。”
龚三亦连连摇头:“太古怪,再说,‘局’字算个什么?棋局么?”
贾琮两手一摊:“你又嫌怪!哪里又怪了?人家都要报仇了谁还管古不古怪?简单粗暴最好。局的意思是咱们是个低调的、不惹朝廷注意的小局,咱们不认得大局、大局也不认得咱们,咱们默默的替天行道护卫百姓,轻轻替他们报仇,然后轻轻的拿钱走人,不留下一点线索。做一局、是一局、了一局。”
龚三亦让他说糊涂得糊里糊涂,连连摆手:“罢了,此事不忙,先预备开青楼要紧。”
贾琮见他没答应,很是失望。
遂果然开始着手安排各色事物。如今两个得用的帮手都出去了,龚三亦一人顶许多事,却十分愿意,贾琮暗地里说他是“工作狂”,他听说了竟喜欢的紧,笑赞“颇为生动”。
数月后,怡红院开张了。龚三亦也不收敛,使人四处宣扬“怡红院的姑娘最干净,每月初一十五都关门看大夫,还往庙里去上香。”果然日夜客满。他本以为自愿卖身的女子不会有几个,不料暗地里将消息一放出去,竟有许多想来的!人数高出他买来的那些粉头数倍,容貌也大都不差。
贾琮听说了将两手一摊:“我说什么来着?天底下到底是家道艰难的多、并且没念过女诫的人也不少。”
因这些女子几乎都是有夫之妇,龚三亦摇头道:“不知她们男人可知道。”
贾琮哼道:“她们的男人若有本事,她们又何须出来赚这份卖身钱。”
他又想起前辈子念大学的时候为了追女朋友背的那些纳兰容若的词,一气儿誊录了十二首,以容若公子之名白送给怡红院打广告。最著名的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他没舍得。果然一炮而红,各处青楼争相传唱,四处打听这容若公子是谁。因他年幼,龚三亦压根儿没疑心是他自己作的,却是怀疑到他新上任的先生苏铮头上去了,自然他也不敢去向老苏大人求证。苏铮则自己半分不知,倒是颇为赏识这个容若公子之才。
正文 第五十七章
这一日林府传来消息,胡勇忽然极热心的替人干活、今日要出府去办事,杨嵩道:“我去跟着。”
秦三姑笑道:“还是我去,跟踪人的功夫这天下能胜过我的不多。”
杨嵩知道她是个有本事的,便不抢了。
秦三姑悄悄将幺儿招来,告诉他:“前天夜里谭大人看公文的时候不留神睡着了,烛火烧了一大柜子文书。”
幺儿眉头一动:“他可伤着了?”
秦三姑赞道:“难怪都说你聪明。他分毫无碍,只衣裳熏黑了点子。”
幺儿便知道此人是无辜的。
“偏他那头不曾查处头绪来,如今消息压住了。我观此人虽是个能干忠心的,却又几分喜功怕事,恐怕他心里着急、忙中出错泄漏了信儿出来,万一让林大人知道了闹着要去看情况。”
幺儿道:“知道了,我必寸步不离先生,不该当他听说的、他必听不着。”
秦三姑点头,往林府外头候着胡勇去了。
胡勇颇为警觉,出来老老实实办事,直至回府之前方到了一处小茶摊吃茶。可巧茶摊对面有个修鞋的也渴了,凑过去与他一桌子。秦三姑便往他们左近的条凳上坐下,听了半日,二人只在闲聊。直至胡勇吃完茶走了,那修鞋的也回去修鞋。偏胡勇这日不曾见旁的可疑之人,秦三姑细细想了一回,唯有那修鞋的了。待胡勇回府,她便折回来,守着那修鞋的直至他收摊子,又悄然尾随他离开。
才走到半路秦三姑就知道没有跟错人,此人竟回头张望的数回,可见也是个乖觉的。
修鞋的不曾回到他自己的住处,却去了一家颇大的客栈,说是有住在人字号房李大官人约了来他修鞋。过了会子,店小二让他进去。秦三姑往人家旅店的厨房里头丢了一捆燃烟的稻草,吓得众人皆以为走了水,赶过去救火。她自翻了翻掌柜的登记册子,大吃一惊:李大官人竟是金陵甄家使来采买端午节物品的,唤做李吉。忙悄悄溜去楼上李吉屋外偷听。
却听那修鞋的道:“保不齐那他还得罪的旁的什么人。”
李吉道:“这个你却莫管了。”
那修鞋的应了一声“是”。
李吉又问:“他可说别的没有?”
修鞋的道:“他说没看见杨嵩,有些奇怪。”
李吉道:“不奇怪,林海极信任的人不多,大约差杨嵩做什么去了。”
修鞋的道:“旁的倒是没了。”
秦三姑这才明白方才那胡勇在茶摊上说,“我们府里前院有株老爷极爱的、他早些年亲手植下的松树,竟莫名不见了!”她当时还觉得有些奇怪,树怎能不见了?原来说的是杨嵩,不禁好笑。
那修鞋的替李吉修好了鞋子,又笑嘻嘻讨了几个赏钱,便走了。
秦三姑回去向林海一一回了今日所见,林海大奇:“我素日不与甄家相干的。他们家老太君乃是老圣人的乳母,如何动得!况且委实没有仇怨。他们家刺我,毫无道理。”
幺儿在旁道:“琮儿曾对我说,金陵甄家独接驾四次,金子堆山银子流水似的往外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许多闲钱,竟能足足买下四回虚热闹。”
林海笑道:“他们跟国库借了许多银子,另有上头赐的、并诚心许他们捞的。自然不法之事也多,横竖有太上皇一日、便有他们家一日。”
幺儿因说:“是不是先生手里有他们不法的证据?”
林海道:“我拿他们的错作甚?老圣人若不在了,他们有错没错都一样。”
贾四忽然想起早年贾赦悄悄说与他的龚三亦的话来,“凡世族大家遇上抄家灭族,犯法不过是借口”,与林海这话放在一处,果然是不错的,今上只怕等老圣人驾鹤西归便要朝甄家下手了,想着前些日子在他们府里瞧见的那富贵气派,不禁有些好笑。
秦三姑道:“素日一直听闻他们家在盐路上至今也能说的上话。”
林海叹道:“能给他们家面子的我都给了。”
幺儿立时道:“那就是也有不给的时日?”
林海道:“自然不能都给,总归我是替圣人做事的。他们何等贪婪,凡有好处的他们都想下手。难道我领着圣人的俸禄、却替旁人搂银子么?”众人都明白,旁人想必就是诸位王爷。“况且他们家也管过两淮盐务四任,油水早捞足了。”
幺儿眼睛一亮:“他们也管过盐务?”
林海道:“那是老圣人在的时候,今上登位后为了向旧臣施恩还特延了一任。他们再傻也当知道后头不能再有了,纵我死了也是旁人的。”
幺儿道:“然旁人比姑父好糊弄。他们是内行,糊弄起谭大人这般外行来却是容易的紧。况从他们收买胡忠行刺来看,玩的都是小手段。若是有军权的人想害姑父,大可派死士前来,不必这般绕圈子。足见幕后凶犯手里是无兵的。”
林海摇头:“犯不上,他们弄钱并不难。”
贾四嗤道:“前番我得了老爷之命去他们家取回早年存在他们那儿的银子,竟是费了那么久的功夫。虽一个个锦衣玉食,瞧那给钱的为难劲儿就知道,他们如今已是开始穷了。”
林海依然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家再穷也不必为了钱冒这么大的险。”幺儿在旁不禁笑出声来。林海瞥了他一眼:“笑什么?”
幺儿道:“想起了琮儿说的几句话,也不知是他从哪儿听来的。天下犯法的人多半是为了钱,不论他们自己有多少钱、不过是想要更多罢了。智慧之人不用犯法便可行事、犯法之人却是智慧不起来。”
林海听罢想了想,击掌赞道:“他们家到底是哪位女子这般聪慧明智,教出这个小东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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