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气氛略尴尬。潘喜贵并不知道柳四是谁,还当他是陈瑞锦请来帮忙的,给柳四弓腰行了无数个礼、不定说了多少句感激涕零之言。柳四死咬着嘴一言不发。贾琮施黎俱是伶俐之人,偏都不肯帮忙,就在旁坐听留守的捕快细说详情,眼角觑两下潘喜贵帮着陈瑞锦烧水煮巾子、递药剪布条。柳四再厚的脸皮也悄然烧了起来。
一时赵承打发人来报,杂耍班子找着了,只寻不着孩子。他亲搜查了两回皆没有人、连犬都寻不着气味。满屋子都坐不住了,齐声道:“我去瞧瞧!”
贾琮打量了众人一圈,眼睛瞥着柳四,脸对着潘喜贵道:“总要留个人看屋子。万一明漪不在那儿、从别处回来了呢?”
潘喜贵决然道:“小人要去!小人是她爹!”
贾琮假意相劝,柳四忽然说:“烦劳两位捕快兄弟守着屋子便好。”潘喜贵连连道谢。
众人遂跟着赵承的人赶去杂耍班子。那儿本是个破落院子,他们租下来的。这会子日头坠下多时,院中亮满了明晃晃的火把。班主领着二十几个人都在院中立着,捕快们里里外外搜了无数次。一看贾琮亲自来了,赵承顿觉头顶砸下来一座泰山,忙迎了上去。不待他开口,贾琮摆手道:“客套话不用说了,怎么回事。”赵承赶紧说了些情形。
原来这个杂耍班子进京已有两年了,一直京城各处卖艺,晚上回到此处歇息。因没犯过什么事儿,五城兵马司并不知情。施黎听罢转身就走,神盾局在市井有些人手;贾琮也打发人往怡红院去了。余者再细搜了两回,陈瑞锦柳小七纵身上屋顶查看,依然不见孩子踪迹。
那班主便拱手道:“大人,小人乃是正经手艺人,辛劳谋几个力气钱混碗饭吃,委实未敢有犯国法。”
赵承冷笑道:“犬不撒谎,跟着孩子的气味进了你们院子算怎么回事?”
班主道:“许是他们好奇杂耍班子是什么模样,悄悄跟着来瞧了瞧、又悄悄走了呢?”
“胡言乱语。”
贾琮忽然问:“赵大人,京中的人牙子你们都有记录的么?”
赵承道:“都有。”
贾琮点头:“烦劳赵大人派人去取人牙子的名录来。”赵承赶忙打发了两个人快马而去。贾琮又回头问:“小七,你们家的人有什么信号召集人手没有?”
小七道:“有,有种烟花是传信的。”
贾琮仰脸望天:“可巧晚上了。放烟花,请你们家的兄弟过来。”
小七也不问,从怀中取出烟花立在院中,引火折子点着了。耳听“嗖”的一声烟花上天,炸出一片星星闪闪的绿光,有几分像是柳树树冠的轮廓,连响三次。等了会子,有人陆续从四面八方赶过来。
待柳家的人和五城兵马司的人都来齐了,贾琮捧了人牙子的册子道:“凡拐子有两种。拐了孩子藏去乡下无人之处养大再卖,或是拐了孩子直接转手卖与养人的拐子。这个杂耍班子若是拐子,他们在京中卖艺两年,必不是头一回拐卖孩童。而他们这个破院子藏不住人,京中人口又多、便宜经常拐孩子;他们只得这么点子人,不可能独立完成产业链,拐来的孩子必得转卖或是托人送往别处。这是全京城的人牙子名录。咱们只一个个请来让他们认这些杂耍班的人,免不得有与他们做过生意的。”
那班主上前拱手道:“大晚上的,扰得百姓不安生,老爷们这是何苦。小人虽穷,却是良民,绝非拐子。”
贾琮微笑道:“谁让有的人不长眼睛,拐了我未婚妻的宝贝徒弟?荣国府的孩子是好拐的吗?我便是将整个京城翻一遍又如何?”赵承这才明白被拐的孩子身份要紧,心道难怪贾家哥俩都惊动了,连声称是。
陈瑞锦悄声道:“明漪委实是他们拐了无疑。”
贾琮也留意到班主脸上有得色。若当真是冤枉了他们,听闻官家疑心他们拐了荣国府的孩子必冤屈、焦急的紧,哪里来的得意?又道:“也说不得这帮拐子不曾和京中的人牙子做生意。俗话说,走多了夜路难免遇到鬼。纵不曾卖孩童予京中下游人牙子,也必有行家能瞧出端倪来。城西这一带极乱,拐子不止他们一伙。烦劳各位殷家的兄弟,”他朝柳家众人抱拳,“不管蛇窝鼠窠,但凡是拐子皆给他们端了,拿来认这些人。少不得有同行能瞧出端倪来。”柳家也没有傻子跳出来说老子姓柳不姓殷。
那班主脸上一僵。贾琮、陈瑞锦、赵承等人互视几眼,贾琮道:“五城兵马司的兄弟们不用去寻人牙子了。”
赵承义正言辞道:“缉拿拐子本是下官职责所在。下官吃的这碗饭,岂能交予旁人做活?”喝令众捕快满城抓捕各色拍花子的与拐子,众捕快领命而去。柳家的人也纷纷散去。
一时众人皆不说话,只冷飕飕的看着班主。班主自打方才柳家众人飞走便白了脸,这会子愈发撑不住了,有几分摇摇欲坠。
贾琮乃望着他笑眯眯道:“这位先生可听过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句话?你早些把孩子交出来,咱们也早些收工歇息不是?天罗地网盖满人神鬼三界,你还能躲过去不成?”
班主强笑道:“小人委实不知。”
“原来你委实不知。”贾琮耸肩道,“既这么着,”他张望了一眼其余二十余人,向赵承道,“将这些人单独审问。谁知道的,非但除去拐卖人口之罪过,荣国府赏银五百两,还帮他保密。”杂耍班子的人顿时目色闪烁,互视来回;班主面如金纸。
赵承答应一声,命人一个个带去里头盘问,若问出来不要吱声,悄悄记下便好。陈瑞锦道:“将留在院子等候的人蒙了眼睛堵了耳朵,再重新打乱站立所在,免得有人猜出谁招了。”
赵承拱手道:“姑娘说的是!”又命捕快照办。不一会子,连班主在内二十余人皆掩了口耳、让衙役推着在院中胡乱走了会子。有人忍不住骂骂咧咧,有人死死闭着嘴。赵承便让人将那一声不吭的带去屋中,他自己亲自审问。
带进去的头一个便招了。柳明漪与其余几个孩子让他们哄来看杂耍;待围观的百姓散去,他们又说有活的猴儿可看,引着孩子们过来。柳明漪虽是个女孩儿,却极难对付,费了好大力气才抓住。本来都捆在里屋关着,柳明漪却不知怎的挣脱了绳索,好悬让她逃了!有个性子燥的便说这丫头是个烈性子、不好降服,不如杀了。那班主舍不得她坯子好,养些年能卖个好价钱,遂命灌了她一盅迷药。方才班主听见远远的有犬吠,疑心有哪个孩子家中养了灵犬,遂命把他们捆好、拿帕子堵了嘴,使班中的人背着爬树越墙藏到隔壁去了。隔壁那房子因起火烧死了好几个人,没人敢住,正是空宅一座。
贾琮、陈瑞锦、潘喜贵并柳家兄弟皆在屋中听审,闻言立时跑了出去。柳四伤得最厉害,偏他最快,闪电一般越墙跳去隔壁。只见屋子里头一股灰土味儿,房梁上有耗子四散逃离,地下横七竖八摆着四五条小身影。柳明漪因已迷昏了,不曾捆着,只躺在墙角一动不动。柳四抢上前去颤着手一探鼻下——尚有微弱呼吸,心下大定。待贾琮潘喜贵等人从外头绕过去,没进门便已听见数个孩子嚎啕大哭。陈瑞锦与柳小七皆不大会哄小孩,大眼瞪小眼;柳四紧紧抱着柳明漪使劲儿撒泪。
早有机灵的捕快问那招供之人取了解药并水送过来,柳四亲替柳明漪灌将下去;潘喜贵在旁急的了不得。等了会子见她还没醒,贾琮便有几分着急。陈瑞锦道:“哪里有立竿见影的?还得一阵子。”话是这么说,见一个欢蹦乱跳的孩子死了似的,她内里也暗暗揪心。后头便是度秒如年,满屋子大人眼巴巴儿数着点等柳明漪醒来。小丫头忽然动了动,满屋子的人都伸长了脖子。过了会子,柳明漪睁开眼,微微眨了三四下,大人们皆屏气凝神。
柳明漪先认出来柳四,哑着嗓子喊:“大叔……”柳四顿时泪如泉涌。她又看见了潘喜贵,哇的哭了:“阿爹……”
潘喜贵凑在她跟前哭道:“好孩子,没事儿了。”有心接女儿过来,柳四不给。
柳小七见侄女儿醒了,松了口气,悄悄问贾琮:“人寻着了,可要告诉我家兄弟别再找了?”
“告诉他们干嘛?没的浪费了特制的烟花。”贾琮哼道,“自打京城大乱以来,官府便不大管下头老百姓的事,纵得贼盗横行、拐子也不少。今儿可巧借他们之力好生整顿整顿。你瞧瞧——”他朝柳四一努下巴,“你四哥平素是个什么人?丢了女儿都成这模样了。这是咱们几个有势力有手段,寻常百姓家哪里有这本事?不定多少爹娘撕碎了两颗心、哭瞎了四只眼去。拐子是天下最可恨的罪犯。你既有心思整顿地痞流氓,万万容不得这种人。”
柳小七看了看他浑身是伤的哥哥、奄奄一息的侄女儿,森然咬牙道:“谁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拐孩子,我柳七让他碎尸万段!”
贾琮一躬到地:“多谢兄弟。”
陈瑞锦在旁暗暗点头,撤身出来吩咐人往梨香院给戚氏送信去了。潘喜贵看看柳四,仿佛有所悟,心里焦急又不敢上前抢女儿,进退不是、手足无措。
待柳明漪缓了些,眼睛也有神了,柳四抱着女儿颇为踌躇。贾琮在旁轻声道:“还是送回去家里的好,孩子在熟悉的环境下安心些。”柳四点头。遂留下贾琮柳小七,柳四陈瑞锦并两个捕快送孩子们回家,潘喜贵一声不吭跟着。
丢了孩子的另外四家听说官府已得了拐子踪迹,全都聚在巷口伸长了脖子候着,并许多看热闹的围着。远远的看见火把、听见马蹄声,众人心都拎到嗓子眼了。一时有眼力好的瞧见马背上坐着自家孩子,喊道:“回来了!都回来了!”巷口顿时哭成一片。
正文 第485章
话说柳明漪这熊孩子让拐子拐了,惊动贾柳两家并五城兵马司闹了半夜,可算救回她和四个小伙伴。捕快们才刚将孩子交还爹娘,立时有小子挨了揍。有个汉子使劲儿拍儿子的屁股:“人家说什么你便听什么!日夜叮嘱你满街都是拐子!全当耳边风!”一壁打一壁哭。那小子本来就吓着了,才刚见着爹妈还没来得及撒娇便挨打,又是疼又是委屈,“哇~~”的哭起来。他一哭,其余那三个也跟着哭。那孩子的娘赶忙拦着:“干什么你!孩子吓着了你还打他!”又搂过儿子哄。众位街坊在旁拍手哈哈大笑,乱哄哄的。
唯有柳明漪没哭。她还在马上没下来呢,仰着小脸儿问柳四:“栓子他爹揍他、他哭还罢了,王二宝他们哭什么?”柳四让她问住了,半日答不上来。
潘喜贵到了自家左近变得大方许多,挺胸抱拳道:“各位恩公、捕快大爷辛苦了,到舍下坐坐吃杯水再走。”那些得了孩子的人家闻言立时哗啦啦跪了一片,齐声谢谢恩公和捕快大爷。
陈瑞锦道:“我们不过是办事的,倒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赵承大人辛苦了,晚饭都没吃连夜办案。回头大伙儿给赵大人送把万民伞去,也好让王爷知道。”
此事早惊动了地保,忙从人群中钻出来道:“这位姑娘说的是!赵大人真是青天大老爷!明儿请胡太公主持此事。”众人皆说好。人群遂散。
柳明漪果然一进家门就活了,死活不肯上床躺着,满口喊饿。潘喜贵忙去厨房翻出两个米团子来,柳明漪捧着吃,活像一只小松鼠;眨眼吃完了还饿。
大人都没吃晚饭呢,瞧她吃的香甜也发觉饿了。陈瑞锦问道:“你们家可有面没有?”
潘喜贵连声道:“有、有!前日孩子她娘才买的面条儿,小人给各位恩公下去。”乃赶去厨房。不多时煮了面条上来先捧给陈瑞锦。
陈瑞锦笑道:“孩子先吃。”
潘喜贵道:“您几位是我小囡的救命恩人,又是客,哪有她先吃的理儿。”
陈瑞锦一想也是,遂接过面碗谢了他。潘喜贵又端上一碗来给柳四,眼睛瞧地面的土砖;柳四默然接了。再后头盛给二位捕快和女儿,潘喜贵最后才吃上。
过了会子,荣国府的人接了戚氏回来,戚氏抱着女儿大哭。柳四在旁默默坐着,潘喜贵上前淌着眼泪安慰道:“孩子不是找回来了么。”又哭了半日,戚氏方想起尚未谢过诸位恩人。才一转身便看见了柳四,登时杵着不动。
陈瑞锦道:“这位是殷家四爷,今儿多亏了他帮忙。”
柳四苦笑道:“惭愧,只添了些乱罢了。”
戚氏张了张嘴,终默然行了个万福;柳四点点头,也张了张嘴不曾言语。戚氏又谢了陈瑞锦与两个捕快,抬目飞快的看了潘喜贵一眼,又转脸去看女儿。柳明漪吓也吓过了、吃也吃饱了、父母大叔都见着了,这会子倦意上来打了个哈欠。戚氏可算得了事儿做,忙张罗与她洗漱换衣裳,哄她睡觉。两位捕快告辞回衙门;柳四自然不会回柳家养伤,陈瑞锦知道他伤处虽多却并不厉害,没闲心把他打包带回荣国府,遂丢去巷口的猎鹰书局。
这一夜可了不得。柳家的人哪里会查案?只往赌坊花楼酒馆等处寻闲汉地痞来审,盘问出各色拐子所在来。他们脚下快、又学过审问,东一榔头西一棒的竟瞎抓出了不少;没抓到拐子也抓到不少作奸犯科之徒,还有人因知道自家侄女儿前些日子让赌徒欺负了、顺手砸了几个赌坊。五城兵马司的人也知道荣国府有钱、琮三爷大方,不辞辛劳的盘问地保、线人和流氓头子等,足足折腾到天亮,端了十几伙拐子。
因为要等柳家的人,贾琮在拐子那小院呆到天亮,告诉赵承:此乃大人之独功,且不与我们荣国府相干,并非因为我们家丢了孩子赵大人才忙的这一宿。赵大人心系苍生疾苦、不辞辛劳布下天罗地网替寻常百姓家寻回孩子,实乃朝廷楷模也。赵承喜得给他连作了数个揖。他又命人回头给诸位捕快发荣国府几个铺子的购物券,笑道:“晚生可不曾给诸位捕快大哥送钱。”众人哄笑:“我们并不曾得荣国府一个钱!都是为朝廷做事罢了,辛苦点子算什么?”
回到荣国府,陈瑞锦施黎都已睡足一觉起来了。遂命人喊贾环过来碰头。柳小七问柳明漪那头如何。陈瑞锦略说了几句,叹道:“戚氏怕是更中意柳四哥些,偏柳四哥对她不冷不热、只惦记女儿,明漪一心认定了潘喜贵是她爹,潘喜贵爱慕戚氏也喜欢明漪。那家子来日还不定乱成什么。”
贾琮思忖道:“他二人若想争夺明漪,眼下潘喜贵必占上风——柳四什么都不会。然而日久天长,他终将落入下风。柳四既喜欢女儿,自觉不自觉的会去学着怎么当一个父亲,柳明漪早晚也会像喜欢潘喜贵一般喜欢他;而潘喜贵终究是个太监,那头还有个戚氏呢。”
贾环道:“柳四不喜欢戚氏?”
“不是不喜欢,也不是喜欢。”贾琮看了柳小七一眼,“谁知道他们柳家是怎么教育孩子的?看在明漪的份上,要他娶戚氏他大约也肯的。戚氏又不是什么烈性女子,柳四本来就是她男人,哪里会要求那么高?你当人人都是林黛玉啊。”
柳小七正吃包子呢,闻言立时兴致勃勃问:“林黛玉可就是当年不肯嫁给二皇子、逃出京去的林海大人之女?前儿阿黎说,贾维斯在福建打的几次胜仗是她是军师。”
“没错!”贾环道,“我常年在京城呆着,好久没看见林姐姐了。陪建安回了娘家我们就上台湾府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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