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想了想:“罢了,送走这个姑子再给他找点事做。”乃起身去寻董明。
董明正查验卷宗欲清除旧案,见他来了忙站起来:“琮三爷。”
贾琮直往他跟前一坐,问道:“董大人这会子有空么?”
“尚好。”
“那咱们来聊聊那个从漳州来的姑子。”贾琮道,“董大人若再不打发她走,承天府明儿保不齐就有风言风语出来。”董明才一张嘴,贾琮摆了摆手,抢着说,“我知道这会子你二人还无事,只是再过些日子就未必了。她雇人捅了你一刀、你竟没把她打出去,说你对她没兴趣谁信呢?这种事稀松平常,从七百年前到三百年后,满大街都是。只是董愚还小、前途无量。你纵然去花楼睡粉头也无碍的,偏偷情偷了个姑子!听说你挨刀的那天董愚看着呢。”
董明辩道:“她年岁极小,乃是被人哄骗的。”
“那是因为她先打死了人家的姐姐。小小年岁就不把人命当回事,纵那会子年幼无知,横竖看不出来她有悔改之意。”董明一时噎住了。贾琮正色道,“你哪怕包个粉头呢!怎么偏生是这一个?我恐怕伤了董愚的心性。”
董明苦笑道:“下官与那姑子委实无事。”
贾琮充耳不闻:“你二人若当真有缘,等几年也无碍吧,怎么也得等董愚长大些。眼下这最容易逆反的青少年阶段,他最崇拜的父亲偷姑子……你敢冒这个险么?那机灵鬼儿聪明见的,你能瞒得住他么?你若敢说能,我就不管。”
董明叹道:“她不肯走。”
贾琮也叹了口气:“这样吧,我出个主意。听说是她家被李家灭了吧。”
“李家?李崎之家?”
“自然。”贾琮道,“谭知府在世时得罪的都是寻常百姓,哪个有本事弄来杀人放火抄家的正规军?除了晋王的外家。”
董明“哎呀”了一声:“我竟没想到是晋王!路途忒远了些。”
贾琮瞥着他道:“李崎之是李家最得意的子弟,怎么可能白白死掉。你和那姑子都没法子报这个仇的。”这一节董明自然清楚,低叹一声。贾琮又道,“不过她老家那些人倒是好哄。让她收养个孤儿,只说是她老子跟福建另一官宦的姨娘私养的小儿子,因恐怕同僚知道,将她母子送来台湾府悄悄养着。我们弄点证据、再派个人给她作证便是。”
董明眼前一亮,击掌道:“从何处想来!”
贾琮拍手道:“从目的想来啊!既不想被老家的亲戚夺走家财,她身为女子又不能继承,只能给她爹弄个亲儿子了。她爹什么女人都敢收进府里,唯有同僚的女人不敢。”
董明道:“只是她那些亲眷肯信么?”
贾琮道:“管他们信不信,我说了就算。难道独晋王有兵马?”
董明怔了怔,叹道:“终究要依着权势。”
“废话,不然还想依着什么?评理么?若要评理,依着如今的世俗规矩,倒真真是她那些亲戚有理。”贾琮耸耸肩,“只是你叮嘱那个姑子,好生对她那个‘弟弟’。倘若被我知道她平白的利用人家还对人家孩子不好,我会管的。我若出手,有没有轻重就不好说了。”
董明连连点头:“这个自然。只是她纵认了个弟弟,弟弟年幼,又如何执掌家业。”
贾琮道:“她自己不是十五六岁了?既然不傻,不会自己管?林姐姐比她小得多时候已经……咳咳……薛家姐姐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执掌了偌大的产业,她总听说过大海商薛家吧。”
董明大惊:“薛蟠是女的?难怪都传他断袖、爱上了个戏子!”
贾琮愣了三秒钟,哈哈哈捶桌笑了半日。董明立时明白自己误会了,只怕说的是薛家的姑娘。贾琮乃捂着肚子走了,在外头喊了一声,“别说主意是我出的!”
因此事烦心,董明丢下手中事物先依计打发空净去。空净大喜,连连垂泪叩拜。因承天府的孤儿院不随便让人领。养孩子,她遂往泉州养生堂领了个只得两岁的男孩充作弟弟,承天府这头帮她做好了各色文书。为了给董明面子,还派了个正经的书吏并五六名兵士陪着过去。只说是这孩子原先养在承天府要紧的人家,如今他们派人送养的小少爷认祖归宗。
谭家那些叔公叔伯全懵了!才要不肯认,人家兵士将西洋火。枪从肩头取下来晃了晃,吓得他们不敢吱声。那书吏皮笑肉不笑道:“小吏奉命来替谭小少爷办理户籍文书,并录入谭家族谱。”几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敢不同意?遂白忙了一回。
空净自此披着淄衣执掌家中产业、教养幼弟。她本不笨,天生貌美,并自小得了谭家真传、行事狠厉、没什么是不肯做的,不多时便成了漳州城中颇有名气的“尼姑东家”。此尼委实对收养的弟弟不错,只是给孩子取名谭莫忘,时常领着他去谭家废墟走动,教导他:晋王和他外家李家,便是咱们谭家的灭门仇人!来日你必要寻他们报此血仇云云。在承天府走了一回,空净也长了许多见识。听客栈的人说,他们岛上鼓励工业,凡做工厂的都减税,心中便有了想头。漳州宋时便有了榨车,回到漳州她后便依着道听途说的一些台湾府工厂的规矩做了制糖厂,后又建起了造船厂。此为后话。
再说韩奇。到了太原见到晋王,细细回禀在漳州与承天府所见。听到一半,晋王大惊:“承天府早已用了水泥?此物不是王子腾前些日子才得的?”
韩奇摇头道:“那是街头谣言。水泥是琮儿一位绿林先生的方子,台湾府用了很久。白家的方子也是琮儿多年前给的,换贾、王、薛三家在香港进出海货的优先权。”
晋王痛惜:“太便宜白家了!也难怪,贾琮那时候还是孩子。怎么早没见王子腾在广州使呢?”
韩奇道:“最初的方子不大齐全,做出来的水泥并不结实,贾琏使匠人试验了许久才配齐的。反倒是白家用的还是最早不大好的那种。”
晋王皱了皱眉,道:“贾琏竟有如此耐性!老九终究会看人,他早年就说过此人磨一磨可堪大用。”乃问道,“如此说来,齐全的方子竟是在贾王两家手里?你可有法子弄来?”
韩奇道:“只怕得花钱去买。我从承天府回福建时走的是另一条路,原来他们岛上富庶之处唯有承天府,出了城门便荒无人烟。并听驿馆的人说,岛上四季台风,时常欠收,倒是靠着官府放粮活命。”
晋王道:“既这么着,他们还使力气从福建弄人作甚?”
韩奇道:“人太少。倘若有个万一……”
晋王想了想:“也是。且不说福建,琼州霍晟就不是个善茬子。”乃命他接着说。
韩奇又接着将承天府所见细说了一回,末了道:“那个什么义务教育学堂本是庐州先做起来的,台湾府倒是做得比庐州还齐全;公交马车也是西洋德意志国之物,他们照搬来了;百货商场是从法兰西国抄的。横竖琮儿将他先生在外国见到的有用之物都在承天府试验一回。若不好便罢了;若好便留着,摸索如何使我朝人肯用、如何能做得更好些。王爷,”韩奇低声道,“这小子果真尚未择主。”
晋王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不是向着小九么?”
韩奇低笑道:“他本来最瞧得上燕王了,可惜没瞧上燕王的儿子。”
晋王大喜:“老九那几个儿子没一个及得上他自己一只胳膊。”
韩奇道:“本来微臣想写折子上报行程,后想了想,还是亲来一回的好。”他凑近晋王跟前压低了嗓子道,“琮儿这回不留神漏了几句话。虽不知是哪吒是红孩儿,他委实不是凡人。”遂略作遮掩,将贾琮那几句“贫道”、“多年后子孙”说了一回。
晋王愕然。许久才说:“当年他杀那马道婆前后因果,本王早已查得一清二楚。那会子本王便笃定贾琮乃哪吒下界。细思他这些年来所言所行,虽大大咧咧、嬉笑怒骂,样样皆是朝着西洋人去的。”
“不错。”韩奇道,“只怕千百年后我朝子孙在西洋人手中有场大劫难,琮儿是来化解的。”
晋王又思忖了许久,问道:“你看呢?”
韩奇低头道:“属下曾探他的口风,他不甚赞成王爷谨慎持重,倒是赏识吴王、蜀王、燕王、辽王等几位。说是,时不我待。”
晋王叹道:“他下界是为了对付西洋人,自然赞成那几个出兵海外的。”
韩奇道:“属下以为,琮儿说的也有理。等王爷预备好了,旁人都抢完回来了。有赚钱的功夫,不如去抢钱。”
晋王皱眉道:“这会子左近几处小的都让人先下手了。”
韩奇微笑道:“俄罗斯国女帝遇刺身亡,新君为难得的庸主。王爷可北穿蒙古,向俄国借道而行,去攻西洋。无非给他们两个买路钱罢了。”
晋王摇头道:“路途遥远,粮草难济。”
韩奇道:“且行且打且买。琮儿说,西洋人曾有许多回内战,中有一次大劫掠,称作‘十字军东征’,便是西洋之西攻打西洋之东。那一战不为别的,纯粹为的劫财。去打仗的也不是什么兵卒,多半是无财无势的寻常百姓子弟。”
晋王糊涂了:“我怎么听不明白呢?不是兵卒如何打仗?”
韩奇道:“琮儿说,西洋之西诸国国主怂恿寻常百姓,拿起家中的菜刀铁锹跟将军走,去东边诸国抢劫,谁抢到是谁的。身无长物的百姓便跟着走了。虽有许多战死病死,亦有许多抢空了别国国库回去。当年曾被抢的,就有俄罗斯国。”
“嘶……”晋王吸了口冷气。半晌才咬牙道,“这莫非是豺狼之族么?”
韩奇道:“若不想被豺狼吞了,除非咱们化作猛虎。”
晋王闭了眼,半晌,摆手道:“你先出去,本王再想想。”
韩奇心下有些失望,行了个礼,出去了。
正文 第363章
从晋王书房出来,韩奇脑中只想着如何劝说他出兵海外,不禁愁容满面。忽有人问道:“韩大爷愁什么呢?”
韩奇在鲁国让人关了那么久,比起从前警觉多了,假意不曾留神来者是谁,随口道:“家中幼子不肯吃饭,颇为头疼。”
那人笑道:“只哄他说,你若不吃,哥哥就吃了,他必立时吃个干净。”
韩奇拍掌而笑:“对啊!”猛一抬头,见眼前立着那与自家有仇的门子,笑容便是一僵,强拉了拉嘴角,拱手避去了别处。暗暗拿眼角一瞥,见门子正迈步进了书房——显见是晋王喊他来的。
门子到里头见了晋王,笑道:“王爷,方才小的与韩大爷说了几句闲话,他起先因不曾留神到跟他说话的是谁,倒是与小的相谈甚欢。”
晋王闻言好笑道:“想必后来给你脸子瞧了?他对你误会极深,你只莫要同他计较。”
“小人不敢。”门子弯腰道,“那事儿委实是小人愚钝、惹下大错,也怪不得韩大爷生小人的气。”
晋王摇了摇头,乃说起韩奇劝他出兵西洋,愁道:“本王拿不定主意。”
门子跟了晋王这么久,早摸透了他的性子:拿不定主意就是不想做。乃假意思忖半日,道:“小人以为此事不大妥当。山高路远,诸事不明,待细查起来还不定得花多少冤枉钱、虚耗多少冤枉人力。”
晋王不禁点头:“不错。保不齐会白忙一场。此事作罢吧。”乃将此事撂下了。
待韩奇知道了,便以为那门子听说是自己的提议,诚心都自己做对,心中愈发笃定了留不得他性命。以锦乡伯府之势,若不忌惮晋王,对付一个没有根基之人不难。
这天晚上,门子家的犬忽然大吠,惊得他从炕上弹了起来。心中蓦然有种不详之感,门子怔了片刻,忽然鬼使神差光着脚下地,溜到窗边瞄了一眼:有个黑影从正穿过院子走了过来。吓得他胡乱张望几眼,赶忙藏进一个大箱子里。耳听外头咔嗒咔嗒的声音,他自己的被子还是热的,想必那人在四处搜寻。所幸这箱子里头衣裳极少,门子将衣裳顶在身上盖住自己。那人搜了半日不曾寻着人,便走了。门子不敢出来,在箱子里憋到天亮。
他这些年虽也得罪过人,终究不至让人想要他的命。门子便猜是韩家了。韩家若想弄死他却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门子是个舍得的,立时收拾细软打了个包袱,没跟任何人打招呼,骑上马一溜烟出城跑了。待此事传到韩奇耳中,不禁跌足:“好撇脱!他竟丢下这么许多好处便走!”立时想起贾琮在承天府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曹先生安置的人竟没一个容易死的。
门子走得突兀,晋王大惊!命人细查了他家,并无蛛丝马迹。偏有不少人亲眼见到他走了。晋王思来想去,召集下头的人问道:“你们猜猜,他何故忽然跑了?”众人面面相觑,因看不出来晋王是如何作想的,都不敢猜。
韩奇乃道:“此人走的匆忙,仿佛是临时起意。会不会他是别家的细作?他从前不是投靠过鲁王的?”
晋王道:“纵是细作,岂能平白走了?”
韩奇道:“或是他觉得自己漏了什么破绽?”晋王知道他二人不合,遂未曾放在心上。
过了些日子,陆续有些消息传来。忽而是燕王在厉兵秣马欲攻西洋,忽而是辽王,忽然是秦王,一时又有传说鲁国的刘侗就要从东瀛回来了、下头也要去西洋。晋王本已将“打西洋”这事儿搁下了,许多传闻凑到一处,难免又提了起来。心中暗想:若不是打西洋实在有好处,怎么他们都去呢?韩奇说这门子曾投靠鲁王,他原本是不信的,这会子又疑心上了。
这一日,京城有飞鸽传书到了承天府:贾母快不成了,让他们都快些回去。
贾赦大惊。如此大事,不回去是不成的,而且得走一大群。众人商议再三,台湾府不能没有人驻守。林海若进京怕就出不来的、贾敘本与贾母有仇、吕三姑因京中故人太多也不方便,他三人留守承天府,要紧事与刘丰吴小溪商议。其余贾赦、贾琏、王熙凤、贾琮、元春、龚鲲、探春、惜春、吴攸、林黛玉、贾维斯、福儿、贾萌悉数赴京城送贾母最后一程,陈瑞锦、程驰等人自然跟着护卫。这回走的人太多,林海不放心,欲命杨嵩也去。杨嵩近日与董明联手清查旧案,正在兴头上不舍得走,遂休书一封,让他们路过南昌府时请他二伯一道走。
这一趟回去赶的厉害,亏的两个孩子在承天府一直是放养的,骑马都是行家。他们进京时已经到了年根底下,贾赦等人离京快四年半;迎春高芒半个月前便已赶到。贾母眼见如将熄的蜡烛,枯瘦如柴。饶是贾赦等人从前对她一肚子的埋怨,见了这模样也心下恻然。
贾赦乃问低声道:“老祖宗怎么瘦成这样?”不待旁人说话,贾琮先说:“人老了,器官退化,吸收能力下降,吃什么好东西都没用。”
贾母时而清醒时而迷睡,耳听四周人声响动,睁开眼睛,就见林黛玉坐在她床前泣不成声。她旧年便已不大认人了,竟认得黛玉,喊了声“玉儿”,颤颤巍巍的从被中伸出手来。黛玉忙握了外祖母之手,愈发哭的厉害。
旁人见她醒了,忙一个个去跟前相见。她倒是多半都认得;或有认不出来的,旁人教几声,也认得了。龚鲲乃是头一回以孙女婿的身份来见,贾母瞧了他半日,忽然说:“大丫头不是当了娘娘么?”
众人一窘,贾政脸上顿时黑如墨汁子,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