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至于众人多少有几分忧心他知道曾氏落难本是一计后可会翻脸,却是白忧心的——他压根儿没疑过。杨二伯数次想催他同曾氏成亲皆让贾琮拦下来了,说“再等等”。日子一长,杨嵩渐已习惯有曾氏在家中拾掇,偏他自己尚未察觉。
今日此事实在天赐良机,周茶花遂红着一张脸去请杨嵩帮忙,只说自己一时忘记外头挂着曾氏的名牌与绣品、让那个什么“芍药”窥见了纰漏,慌忙中胡乱寻了个借口。她尴尬道:“我知道此事杨大人必是为难的。偏曾氏于我们绣坊实在要紧,我实在舍不得将人交出去。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来求将军。将军放心,我知道曾氏出身低微、配不得将军。不过装个样子将黄家糊弄过去罢了。救人救到底,大人既救过她一回,再多救一回何妨?事成我多谢杨将军些银钱。”
杨嵩还能说什么?人家不过是借个名头使罢了,又不真占他便宜,难道还当真见死不救?何况事情紧急不说,他也并不嫌弃曾氏身份。遂应了。
王熙凤乃向各家武将夫人送去帖子,请她们明日下午饮茶赏花。实在台湾府的武将多数没成亲,遂胡乱凑了些武夫的媳妇充作武将太太。另一头陈瑞锦领着曾氏去学大户人家太太的礼仪,不想她学得极快——因黄文纲先头那太太出自名门,她早先是服侍太太的,故此看着眼里、熟络的很。又换上清爽合体的衣裳、缀上点子小小的珠翠,陈瑞锦替她施了些脂粉又描画了眉眼,便犹如脱胎换骨一般了。王熙凤见了忍不住赞道:“果然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的。”
到了下午,黄太太来知府衙门赏花,见满院子都是没见过世面的武夫的女人,心下颇不自在,只与王熙凤一人说话。一时有人来回说“杨教习夫人到了”,立时张望起来。王熙凤忙拉了拉她的手臂,示意她留神园子门口。
曾氏遂款款从月洞门中走了过来,黄太太顿觉眼前一亮!身姿丰腴、面容白净,身上穿的头上戴的皆不富贵、却别有一番娴静,与那些或羞头羞脚或大大咧咧的女子走在一处颇为鹤立鸡群。王熙凤都不禁赞道:“这个杨夫人果然是是大家子出来的,站有站相、坐有坐相。”
黄太太年轻,本就暗暗倾慕王熙凤这个荣国府嫡长孙媳、两广总督之女,听了她的话便愈发相信了。再有那芍药说芙蕖极瘦、三角脸,眼前这杨夫人倒是个福相的圆脸;芍药说芙蕖二十四岁,这杨夫人说她不足二十。黄太太因烦腻那芍药爱在老爷跟前抓尖要强,本就不喜欢她;今日见了这杨夫人,显见是位大家闺秀,心中便已认定了九分。至于那个刘宝家的长什么模样,她哪里记得?
王熙凤遂将杨夫人招来身边说话,随口提起刺绣之事来,道:“听闻你扎的一手极好的花儿,改明儿也指点指点我家福儿?”
杨夫人裣衽道:“不敢,雕虫小技而已。”
平儿在旁撺掇了几句,说她针线功夫天下少有,府里买了不少她的物件。黄太太遂钦慕道:“可惜我们老爷就要走了,不然,寻杨夫人讨件绣品回去做花样子。”
王熙凤笑道:“瞧她眼馋的。既这么着,杨夫人就扎一个给她何妨?”
杨夫人见是上官眷属开了口,不敢推脱,当真随手绣了个并蒂莲的花样子。众人围着看,纷纷叫好。她又随手绣了四个字上去:香远益清。杨夫人是认得字的,只没正经念过书,拿着这花样子喜欢得了不得,心中早已笃定她必不是自家那个逃奴。
待茶会散了,黄太太回到驿馆将花样子拿出来,那芍药一看便说:“是她做的!”
黄太太遂将杨夫人是个何等年岁、模样说了一回,道:“显见两个人。”又指着“香远益清”四个字道,“这总不会是一个寻常丫鬟媳妇子能知道的。”芍药便懵了。
她们没念过书,黄文纲却知道这四个字的来历。他那嫡妻虽教过身边的丫头认得几个字,何尝会教她们《爱莲说》?不必问,那杨夫人当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身。怒上心头,狠狠一脚朝芍药胸口踢过去:“尽失颜面!”拂袖而去。黄太太更是懒得管她,也款款起身,扶着丫头回屋了。
许久,芍药从地下爬起来,扶着门站了,疯魔一般念道:“分明是她做的、分明是她做的……”念了许久,蓦然跑了出去。
她在街头横冲直撞了会子,险些让公交马车撞上。亏得车夫瞥见有个人影冲出来,拉马不及,大喊了几声“避开!”芍药一惊,使劲往旁边一闪,将将躲过。车夫一壁驾着马车从她身边过去一壁骂道:“作死的短命鬼!赶着去投胎么!”这车夫回车队后将此事告诉了他们队长,队长与上头商议了会子,将公交马车上的铃铛从一个加到了四个,为的是响声更大。此为后话。
芍药让马车惊了一惊,反倒冷静下来。思忖了会子,去了茶花绣坊左近暗暗盯着。
曾氏离了知府衙门后先回的绣坊,这会子还没走呢。与周茶花说了半日的话,乃告辞出来。芍药一眼便认出她来了,不肯做声,咬紧牙关缀着她走。曾氏乃搭公交马车往杨家去。公交马车本是一趟三辆的,曾氏上了头一辆,那芍药便上了第三辆。在马车上晃悠了一阵子,眼看着曾氏下了车,芍药也下了车。曾氏在前头走,芍药在后头跟,一路跟到杨嵩家。
曾氏因时常来帮着做家务,有他家钥匙,直开了门进去。杨嵩尚未回来,她便收拾屋子、打扫庭院,一时又出去买菜、回来做饭。芍药在旁悄悄看着,愈发认定她便是这家女主人,牙根子都快咬碎了:杨嵩的院子能差么?
不多时杨嵩骑马回来,曾氏笑出去迎他。因她今儿的妆容是陈瑞锦等人帮她收拾的,比平日素淡模样好看了许多、也年轻许多,杨嵩竟惊艳了几眼。曾氏让他看得有几分羞惭惭的,垂头立在马旁。
见她这夫婿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气度不俗,并身上穿了台湾府武警的迷彩制服,好看得扎人的眼,芍药撑不住了。她捏着袖子走了出来,冷笑道:“这位想必就是杨教习?”
曾氏见了她大惊,指着她低喊:“芍药……你怎会在此处?”
芍药只做没看见她,向杨嵩盈盈万福:“杨教习好。”
杨嵩听说周茶花说过芍药这个名字,知道她是何人,不自觉侧身将曾氏护在身后:“大嫂有事么?”
芍药蔑然瞥了曾氏一眼:“民女冒昧,想告诉杨教习这女子的真实身份。”杨嵩眉头一拧。她指着曾氏道,“她根本不是什么庐州曾大人的侄女!她本是我们府里的家生子,后配给一个下人做媳妇,因丈夫死了,她便抛下婆婆逃跑!如今冒了大户人家小姐的名姓欺哄杨教习。”
曾氏面白如纸,脱口而出:“你我打小就好,当日我落到那般日子,你还帮了我好几回……芍药,你可是让什么撞了么?”芍药一眼都没看她,只盯着杨嵩。
杨嵩淡然道:“却不知道与大嫂何干?”
芍药懵了,半日才说:“她是个奴才!不是庐州曾家的大小姐。杨教习,她哄骗了你!”
杨嵩问道:“大嫂以为我当如何?”
芍药喊道:“自然是休了她!”
杨嵩道:“我不会休了她。”乃回头向曾氏道,“不必理会,回去吧。”
曾氏心想,他并未娶我,何来的休呢?苦笑道:“将军先回去,我有话问她。”
杨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芍药:“也罢,横竖我就在院子里。”迈步走了。
曾氏遂一动不动打量了芍药半日,问道:“为了什么?”
芍药狰狞一笑:“为了什么?你以为蔷薇从前当真与你好?不过是她模样胜过你许多,有你立在她身旁、衬得她好看罢了。”
曾氏默然。半晌才说:“那会子我当真以为她同我好。后来我落到那刘婆子手里,她没来瞧过我一眼,我便知道她如今当了姨奶奶、上了高枝子,瞧不上我了。你呢?你是什么缘故?”
芍药瞥了她一眼道:“没有缘故。瞧你撒谎害人、路见不平罢了。”
曾氏竟不知说什么好,愣在当场。
却听有人在旁闲闲的说:“从前这位芍药大嫂同你交好,与那什么蔷薇是一样的心思。自持长得比你俏丽、拿你来托衬自己罢了。”曾氏扭头一看,竟是贾琮笑眯眯走了过来。他朝芍药一抬下巴,“后来你落到一个狠心老婆子手里、又得了个痨病丈夫,她保不齐是真心可怜你的,你命苦嘛。谁知你竟逃跑了!好么,她比你强的还在当奴才呢,你比她差的竟敢逃跑!万一没饿死,让你混成了个良民,岂非是你过得比她好么?那会子她大约便不痛快了。再看你竟在绣坊当了S级师傅、还不定拿多少薪水呢,遂开始恨你。现在一瞧,你连丈夫都这么出息这么帅!岂能不恨得她撕心裂肺?不把你的好日子搅了,她还能吃得下睡得着么?”
芍药闻言怔了半日,恼羞成怒道:“与你这小泼皮什么相干!”
贾琮笑嘻嘻道:“本小泼皮高兴,你能奈我何?”
芍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曾氏,指道:“莫非你们是一伙的?”
贾琮击掌道:“哎呀芍药大嫂!你总算聪明了一回。实话告诉你,那个庐州曾家的故事就是我编排的。如何?编排得还不错吧。啧啧,我真聪明!”曾氏瞧着他啼笑皆非。
芍药大喊:“我要告诉杨教习!”
贾琮哈哈大笑:“你说去啊!你认得他么?你是谁啊?看他是信你还是信我?”乃拽了曾氏一径入了院子,“砰”的阖上门。
芍药气的了不得,才要上前拍门,门忽然又开了!贾琮从里头探了一颗圆溜溜的脑袋出来,笑向她道:“多谢助攻!”
正文 第341章
却说福建巡抚黄文纲家的媳妇子芍药认出了曾氏,独自回到驿馆向她主子双膝跪下道:“奴才方才找到了芙蕖家、见着了她。”黄文纲眉头一动。芍药垂头道,“有个泼皮小子说,是他替芙蕖编排的身世。姓杨的教习与那泼皮熟络,信他的话,不信奴才的。”黄文纲心下仍旧盼着那杨夫人委实是自家奴才,遂又有几分松动。芍药又道,“奴才知道,咱们府里人多,老爷并不稀罕一个小小的芙蕖。要紧的是老爷的颜面。”黄文纲吸了一口气。芍药遂不言语了。
黄文纲思忖半日,挥手让她出去,喊了个幕僚章师爷进来将此事说给他。章师爷道:“不论那女子是不是芙蕖,这会子老爷已不能同贾大人说是了。”
“倘若是她,为何不能?”
章师爷道:“倘若是她,大约便是她长胖了,太太没认出来。太太既当场没认出来,事后再说认出来了,贾大人只会当作咱们硬讹他们。此事就不是老爷追逃奴,倒是台湾与福建对上了。”乃叹道,“贾琏虽为区区知府,却是王子腾的女婿。且老爷瞧他们街面上的那些捕快,个个带着西洋火。枪。倘若翻脸,咱们得不了好处。”
黄文纲道:“一个捕快的媳妇,倒是不与贾琏相干。”
章师爷道:“他们把瞎话编排到庐州曾家头上去了,看在庐王和宁太妃的份上,贾琏必盼着此事是真的。”
黄文纲皱眉道:“总不能就算了。拿到她,也好让贾琏收敛些接纳逃奴。”
章师爷摇头道:“接纳逃奴之事本是贾大人自己做主的,为的是补充台湾人口,岂能因为一个媳妇子便罢了?”
黄文纲道:“他既抵死不认他收了逃奴,终究也是顾忌颜面之人。”
章师爷道:“那他只怕会抵死不认人是咱们府里的,除非那媳妇子自己认。”黄文纲才刚拧起眉头,章师爷忙低声道,“她不是还有老子娘么?”
黄文纲怔了怔,摆手道:“拿人父母做挟持之事,老夫还不屑。”
章师爷道:“奴才罢了,算什么父母。”黄文纲仍旧犹豫,章师爷又道,“那媳妇子本是老爷家的奴才,让贾大人下头的人强占了去,此事总不是虚的。老爷,纵不能迫得贾大人收敛些,总打了他的脸。”
黄文纲思忖半日,终究摆手道:“纵是奴才父母,有碍老夫清名。再说,她究竟是不是芙蕖还拿不准。万一认错了人呢?”
章师爷又劝了半日,他执意不肯,悻然作罢。回头告诉芍药说:“老爷不肯。”芍药只得暗自咬牙。
终究黄文纲并不曾再拿曾氏出来做文章,又跟贾琏扯了两日的皮,回去了。
这一日黄文纲弃舟登岸,福建总兵郑潮儿领人相迎,迫不及待问道:“大人,此去如何?”
黄文纲摆手道:“莫提,贾琏便是个无赖。”乃大略说了一回,摇了摇头,一筹莫展。
郑潮儿听罢愤然道:“简直不把大人放在眼里!大人可是他上官。”
黄文纲叹道:“自打他来,我便没指望他把我放在眼里。他终归是荣国府的嫡长孙,不过来避祸的。故此他来了这几年,我皆不曾管他。谁知他得寸进尺,愈发放肆。偏如今天下大乱,也没人管得了他。我瞧他那个承天府建得齐齐整整,满街都是新鲜物件儿;偏一出了城便荒芜满地、连条好走的路都没有。”
郑潮儿道:“他本是个纨绔,哪里会当官?只是如今从福建过去的人也不少了,这些人都怎么养活的?”
黄文纲道:“听驿馆的人说,那台湾一年到头都是台风,巴巴儿种的粮食风一刮便没了,贾琏倒是往江浙、暹罗买了许多粮米来供百姓度日。此人心思不坏,只没本事罢了。”
郑潮儿想了想道:“大人,事既至此,咱们已是没法子了。大人瞧瞧——”乃指着码头上的船道,“这些都是载人渡海的船。既是台湾还得靠荣国府的钱去养百姓,不如让他们留在福建。福建也有台风,总没有岛上那么多。”
黄文纲道:“寻常百姓愚昧,听见有地可得便一窝蜂的跑过去,哪里肯听旁人的话。”
郑潮儿道:“话虽如此,总得告诉他们一声不是?何苦来,咱们没人种地、他们又遇上台风。”
黄文纲叹道:“且试试吧。”遂命章师爷拟告示,在福建上下张榜示民,说台湾多台风、收成极差云云。
不想他那榜一贴出去,可了不得了,眨眼间渡海的人便多增了三倍!原来,许多人本不知道台湾开荒可以得地的,如今巡抚大人一张榜,都知道了。章师爷急忙来寻黄文纲道:“大人,此事拖不得了。须得设法封了渡口、再不许人过去才行。”
黄文纲一时也没了主意,急得团团转。偏这会子有下头的管事来回道:“咱们府里平素雇的许多佃户都不肯租地了,说是去台湾开荒。奴才已减了租子他们都不肯留下来。”
黄文纲气的甩袖子道:“不租便罢了,给旁人租!让他们去台湾饿死便是!”
管事道:“老爷,如今佃户不好找了。各家都减了租子,仍旧寻不着肯种地的。如今只得从府里抽些小子去庄子里种地,只是他们平素皆干的是伺候人的活计,也不知可吃的了那个苦。”
黄文纲道:“本是奴才,让他们做什么便做什么,哪里由得他们挑拣。”
管事赶忙应“是”。遂就在黄府选了许多青壮劳力,守夜的、养狗的、搬东西抬轿子的,都抽去庄子里做农活、补上佃户的缺。
这些人生在城里长在城里,自觉是巡抚老爷家的下人、比寻常百姓高贵些,哪里吃的了那个苦?百般不愿意。庄子里的管事又打又骂、又是不许吃饭,用尽了法子收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