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王口中说“我不知道”,脸上却笑得极灿烂。
贾环遂领着庐王整整玩了四日。京中各处庙会、街市、市井小摊乱转,正经饭一顿没吃,专门吃些小吃小点,还往城北牟尼院吃了回斋饭,顺带去她们后山爬了回山。小王爷立时被他带野了。走路晃悠起来,小曲儿会哼好几首,连市井俗话也学了满口,惹得曾椟又头疼又不敢将他扯回去。
后头一日连贾琮也跟着一道玩儿。贾琮比贾环胆子更大些,直把人孩子往怡红院带!只是没告诉人家那是花楼。他们三个便听了会子唱曲儿看了会子舞,贾琮嫌烦,便命人取扑克牌上来斗地主。玩了将近一个时辰,三个人脸上都贴满了纸条子,笑得滚了一地。
眼看将到怡红院做常规生意的时辰,贾琮还躺在地下装死,贾环踢了他一脚:“该走了!去外头用晚饭。”
庐王躺在地毯上笑道:“何不就在这茶楼子吃了?”
贾琮笑道:“我倒是无所谓的,只恐环哥哥要挨你舅舅背后抱怨。这儿是花楼。”
庐王“啊”了一声,一骨碌爬了起来,满眼兴奋:“这儿是花楼?”
贾琮指着他笑道:“瞧瞧,这孩子当真是个男人!你从前没来过花楼么?”
庐王嘟嘴道:“我打小不曾出宫,后去了庐州又让外祖舅父姐姐管束,连府门都少出去。”
贾环含笑道:“你外祖舅父管你还罢了,你姐姐也管你啊。”
庐王“咚”的倒回地毯,叹道:“我姐姐管的比先生、舅父还多些,母妃倒是不怎么管我。”
贾琮道:“我四姐见过你姐姐,说她是个极难得的明眼人,比你舅父眼睛亮。”
“当真?”庐王又爬了起来,“便是旧年来卖西洋马铃薯的那位四姑娘么?”
贾琮笑眯眯的问:“你瞧她如何?”
庐王道这会子早与他们熟识了,也不避讳,歪着小脑袋说:“我舅母说她是个泼妇。”
贾环与贾琮齐声大笑。贾环问道:“你看她像泼妇么?”
庐王道:“只见过一回瞧不出来,横竖不是那种娴淑女子。”
贾琮点头道:“委实不是。我家四姐姐有真本事的,犯不上贤淑给人瞧。”贾环忍不住拿手肘暗暗拱了他一下。贾琮立时拐了个弯子,“不像你姐姐,又得替你琢磨庐州大事、又得防着你外祖舅父犯糊涂。”
“啊?”
贾环道:“你那舅父野心甚大,不安于庐州;偏能耐有限,极为固执盲目,爱做白日梦。你们来京之前我四姐已告诉过他‘吹嘘仁心无用’,前几日他领你来我们家还是这一套。可见此人是言语说不通的。”他乃指向门外道,“方才来唱曲儿的那个女子,你还记得么?”
庐王点点头。
“你猜她是个什么身份?”
庐王道:“此处既是花楼,她自然是个粉头了。”
贾环道:“她虽是个粉头,却不是卖身给我们楼子里的粉头,是她自己想来做粉头赚钱的。”
庐王怔了:“哈?自己想做粉头?”
贾环道:“她男人是个布店的伙计,常年跟着东家在外头做买卖,极少回家。她又无子,平素在家中寂寞,生计也不富裕。故此来花楼挂单当粉头,卖唱卖身赚钱,又消遣了寂寞、又能得些银钱贴补家用、买脂粉首饰。”
庐王张了半日的嘴才说:“那不是淫。妇么?”
“是啊。”贾环微笑道,“依着世人所言,她委实就是淫。妇没错。只是,那又如何?既不是她男人,谁又管的着呢?”
庐王傻了。
贾环接着说:“你是不是以为世人应当唾骂她甚至当街打死这个不守妇道的淫。妇?”
庐王点点头。
贾环耸肩道:“可惜,世人没有。世人却依然来听她唱曲儿,给她赏钱让她买脂粉首饰。你舅父始终念着有一日你父皇从天而降、群臣拜服、百姓拥戴、诸王立地投降,便与你方才的念头是一样的。”
庐王道:“那淫。妇不是错的么?怎么世人不骂她呢?”
贾琮道:“嗯,站在她丈夫的立场,她是错的。然而那些听她唱曲儿的都不是她丈夫,所以此女是不是淫。妇与他们无干。肯平白替她丈夫抱打不平的人也不是没有,只是一千个里头难得一个,还有九百九十九个是会听曲儿的。倘若那一个不知道她是有妇之夫,便连这一个也会听曲儿了。而世间最恨淫。妇的不是男人,却是良家女子。偏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拦不住男人给这粉头赏钱,甚至拦不住她们自己的男人给这粉头赏钱。世事本来便是如此,不会因为你看不惯而改变。一如你父皇纵然这会子现身也夺不回皇位。小王爷,别再陪着你舅舅做梦了。不如脚踏实地经营好庐州。”
贾环瞧他眼神茫然,便道:“横竖你姐姐比你舅舅有眼光就对了。”
庐王浑浑噩噩半日,仍想不明白为何许多人都肯给淫。妇赏钱听她唱曲儿,却记住了贾环最后那句话,姐姐比舅舅有眼光。
他们玩儿的这几日,朝中日日在开大朝会,大明宫吵得跟菜市场似的。贾环每日堂而皇之领着庐王四处逛,凡有眼睛的都看见了。起初一两日还有人疑心荣国府这是瞧好了庐王,后来见庐王也不去朝会、贾环也只领着他玩儿,又以为他是诚心引得这孩子玩物丧志。
司徒磐闻报也让冯紫英去问,可巧秦三姑在旁听见了,大笑。旁人等了半日她才笑完,道:“不必去问,我猜的着。”司徒磐忙问她是什么缘故。秦三姑笑让众人猜。一时有猜他让庐王藏拙的、有猜他见庐王聪慧仁义想替王爷扫平一个未来之敌的,秦三姑愈听愈笑。最后她方道:“你们等着瞧,环儿不是瞧上了曾家的女孩儿、便是瞧上了建安公主。”
司徒磐大惊:“什么?”
秦三姑乃道:“前儿他领着庐王来我一处古董铺子闲逛,我在旁觑着,他看人家庐王那神情如同看弟弟似的,举手抬足也带了三分关爱、两分殷勤。王爷只想想他们早年对着二皇子是一副什么模样,恨不能有多远闪多远。若非想做人家姐夫,谁见过环三爷对人献殷勤来着。”
司徒磐想了会子,点头道:“也委实没有旁的缘故了。罢了,琮儿是个有主见的,贾环纵娶了曾家的女子也不过那般,建安也是个知道事的。”
秦三姑道:“他若能得偿所愿,庐王必是王爷盟友。庐州虽小,位置却妙。”
“很是。”司徒磐笑道,“曾家与庐王并无钳制三贾的本事,终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遂将此事撂开不管。
当日贾环贾琮送了庐王回馆驿跑马回梨香院,开门便是起。点愁眉苦脸的迎了出来:“二位爷可回来了。”
贾琮瞧了她一眼:“府里谁又闹幺蛾子了?老太太?二叔?”
起。点叹道:“二太太这几日好了些,昨儿将宝二奶奶喊去使唤了整整一日一夜,这会子人已病倒了。”
“那不正好么?趁势病他个三五个月再说。”
起。点僵着脸道:“先前他们院子里来了个叫紫烟的小丫头子,是宝二奶奶的陪房,哭着向我述说此事。哭的好惨,仿佛三爷不去抱打不平便对不住天地良心。”
贾琮嗤道:“这么点子事儿也让你愁眉苦脸的,我何时搭理过这种人了?”
起。点道:“那个小丫头不寻常。”
贾琮贾环俱挑起来眉头。
“她长得比她看起来好看得多。”起。点道,“那张嘴也极厉害,不是个寻常女子。若单单只是一张嘴厉害也罢了。会诚心把自己画丑还不让寻常人瞧出来的,必是得过不寻常教养的。”
贾琮贾环互视了一眼:“难道是个探子?”
起。点瞥着他二人道:“我是干什么的?此女必是个探子无疑。只是我方才因为不放心,去了宝二爷院中一趟。已是迟了。”
“迟了是何意?”
起。点叹道:“二奶奶进门才多少日子?宝二爷已让那个叫紫烟的丫头拴的死死的,言听计从。”
正文 第240章
起。点告诉贾琮宝二奶奶陪嫁进来了一个探子,还将贾宝玉拴死了。贾琮与贾环互视了一眼,齐声笑道:“该来的终究会来。”
起。点一怔。
贾环道:“早八百年前我俩就觉得贾宝玉总有一天会将女探子引进家门,这一天终于来了。”
贾琮道:“也好,省的咱们侥幸,如同掉下了第二只靴子似的。云姐姐什么意思?”
起。点道:“那个紫烟模样平平,宝二奶奶尚未察觉,倒是颇为庆幸陪嫁里头有个极聪明的。”
贾琮思忖了会子道:“我平素做事惯常能直着就不弯着,况贾宝玉不过是块石头,跟他绕着弯子他也听不明白。烦劳你一趟,只说我们听说了云姐姐的事儿,让他们院子打发个口齿清楚的过来同我说说经过。”
起。点道:“你想审审她?”
贾琮摆手:“没空。”乃向她低声说了些话,起。点不禁笑起来,贾环翻了个大白眼子。贾琮挤挤眼,一径到里头换衣裳去了。起。点遂起身往宝玉院中扯了几句,果然宝玉湘云两个皆命紫烟跟她过来。见他们两个人四只眼睛殷切望着紫烟如同望着一把开山巨斧,起。点心中隐约有几分幸灾乐祸。
那紫烟进了梨香院厅堂,低眉顺眼的往贾琮贾环哥俩跟前一跪:“见过二位爷。”
贾琮摆了摆手:“拿下。”
紫烟一怔。起。点早觑见案头撂着绳子,伸手取过来将那紫烟往地下一按,利索的捆起了她四肢。紫烟惊惶大哭,使劲儿喊冤枉。
贾琮烦道:“本来还想审审,这么吵不审了,拉出去勒死。”
紫烟顿时哭道:“爷凭什么勒死我!”
贾琮道:“凭你是奴才我是爷们,我看你不顺眼。行了行了,累了一天我实在懒得审她,就这样吧。”
紫烟喊道:“我是宝二奶奶的人。”
贾琮淡然道:“你是老祖宗的人我也照杀。一个丫头子罢了。只说她口没遮拦辱及大老爷,让我一怒之下杀了。或是你们随意帮我编排一个由头,横竖贾宝玉最好哄了。我回屋歇会子。”说着站起就走。
贾环见状也说:“那我更懒得审了,还得陪我姨娘用晚饭呢。”也拿起脚来出去了。
起。点看爷们都走了,只得道:“还想看他怎么审人的,竟这般惫懒。”遂寻过绳子便往紫烟脖子上套。
直到绳子上了脖子,那紫烟方明白死定了,眼睛都直了。起。点遂问:“有什么话么?没有我就动手了。”紫烟摇摇头。
起。点手一紧,紫烟忽然喊起来,“我有话说我有话说!”
起。点道:“快说,说完好上路。”
紫烟喘了会子气,又瞪了她半日,问道:“敢问起。点姐姐,我是哪里不妥三爷要杀我?死也做个明白鬼!”
起。点道:“脸黑脖子白。”
紫烟一怔。
起。点道:“你的妆容。你诚心把自己涂抹得难看,且你太聪明。其实我们爷拿不准你是不是探子。偏他性子惫懒,宁可错杀不肯放过。你若不是探子,算你倒霉,来世投胎投个主子的肚子吧。”
紫烟扑棱棱垂下泪来:“只因为这个?”
起。点道:“我替他加一条,你哭起来很好看。我是女人见了都生怜,何况男子?说你没练过我是不信的。还有什么话么?”一壁说,手里一壁捏了捏绳子,仿佛性子急切、只等她说两句话便要动手。
紫烟顿了顿,敛起哀婉之色淡然道:“起。点姐姐不问问我是谁派来的?说不定是贤王呢?”
起。点道:“我才是贤王派来的。”话才出口,她心中暗笑。信口雌黄的本事自己这么快便学会了。
紫烟又怔了,半晌才苦笑道:“我就说么。姐姐品貌不俗,乃是主子一流的人物,又是琮三爷朋友送的。琮三爷哪里会随意收下朋友送的大丫头。”
起。点眼睛往天上扫了一眼道:“行了,你还有话没?我还有许多事儿没做呢。”
紫烟凄然笑道:“你们一样身份,何必如此相逼。”
起。点瞥了他一眼道:“一样身份?贤王嫌荣国府没有像样的护卫,特遣我来保护几位爷们的。没见他们日日对我作揖抱拳?”
紫烟叹道:“我才来府中几天?梨香院又难得进来,当真没见过。起。点姐姐,虽你我各为其主,看在我也是一条性命的份上,能否让我见见琮三爷。”
起。点皱眉道:“你主子是谁?”
紫烟道:“轮起来与贤王也无仇怨。诸王都在四处求才,不过贤王得了先手罢了。我主乃是鲁王。我纵死了,主子却有些话须得托给琮三爷。”
起。点思忖了会子道:“琮三爷行事素无章节,我去问问,他未必有兴致。”
紫烟轻叹一声:“多谢姐姐。我纵是死了,总死的有点子响动。”
起。点遂出去了。紫烟一人被撂在厅中没人搭理,耳听外头有人走动、有厨房的来送食盒、有兄弟们在外头打拳。也不知过了多久,起。点走进来道:“琮三爷吃饱饭舒服了些,肯见你了,走吧。”遂解开她腿上的绳子,扶她站起来。
紫烟低眉道:“姐姐不用防备我,我不曾习武。”
起。点道:“琮三爷没让我解开你。”
紫烟乃颠颠簸簸的跟着她一路走到书房,贾琮与数名兄弟都在说话儿,见她二人进来方住了口。紫烟扑通一声跪下,贾琮瞧了瞧她,随口问道:“鲁王的人?”
紫烟垂头应“是”。
“鲁王安插人在宝二嫂子身边是个什么意思?他觉得宝玉哥哥才是人才么?”
紫烟道:“三爷,荣国府实在不容易混进来。再说,宝二爷总归是个爷们,神瑛侍者已震惊士林。”
贾琮道:“若只是挑人搜集消息,当挑个样貌平平的方不惹眼。你既是个模样儿出挑的,想来鲁王是命你给宝二哥哥做小老婆的?”
紫烟轻声道:“是。”
贾琮道:“大约还得设法让云姐姐不孕吧。”
紫烟道:“听闻琮三爷有送子之能,不曾有此念头。横竖琮三爷环三爷皆是庶出,不会瞧不上庶出的侄儿。”
贾琮道:“我件事儿我实在不明白。纵然你能替我们家养下侄儿,左不过是个姨娘,在我们家根本说不上话,能有什么用?难道一个姨娘还能做主荣国府帮着哪路王爷么?”
紫烟道:“听闻琮三爷颇看得上聪慧女子,紫烟自觉不笨。”
贾琮点头道:“当真不笨,很能看人下菜碟儿。你跟宝二哥哥说话想必不是这样的。”
紫烟莞尔一笑:“自然。琮三爷生平最烦腻绕弯子,有话直言便好。宝二爷是个痴人,跟痴人说话须得顺着他的痴念。”
贾琮“哦”了一声:“我明白了。鲁王使人预先打探了许多他的呆话,你都学了去,再绕个圈子说出来,仿佛你的心与他的心是一样的,他便信任你了。再过两年,你将脸上的丑妆去了便是个美女,他愈发会怜爱于你。到时候再给云姐姐下个套儿,诬陷她妒忌你残害你,她失宠你得宠极容易。”
紫烟怔了一瞬,苦笑道:“琮三爷连女子的手段也熟知么。”
贾琮嘻嘻笑道:“怡红院是我家开的,女子对付男人的那一套我比旁人更清楚。罢了,我这会子瞧你顺眼了些。鲁王早年在太原府命手下扮作地痞流氓横行敛财,还险些要了我与一众兄弟性命,我是不会帮他的,他有什么话托你捎给我你也不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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