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了,她不答应。”
“那不就完了吗?横竖你也求过了。”贾环乃指着案子上的海图道,“你们太贪心了些。马六甲海峡太远,咱们纵拿了下来也没法子守住,供给线太长。”
宝玉见他们皆看海图去了,急的使劲儿拉贾琮的胳膊:“救救她!”
贾琮撇脱道:“不救。”不待宝玉问缘故,他自己接着说,“她不是人才。”
宝玉一怔:“什么?”
“玉钏儿不是人才,于我无用,我不想救她。纵然救下她只需一句话我也懒得说。”贾琮看着他道,“一个杀人未遂的犯人,若不能给我带来极大的好处,我是不会去救的。”
宝玉喊道:“她是一时糊涂!”
“哦,那又怎样。一时糊涂犯错的多了去了,她何德何能我要救她?”贾琮推了推贾环,“你们二房的,你上!”
贾环皱眉:“烦人!”乃扭过身子向宝玉道,“老太太事事依着你,不过是你求的与她愿意给的不悖罢了。你想要个好东西,她不吝给你,自然就给你了;你想吃点子什么,她没觉得不好,也给你了。今你想饶过玉钏儿性命,她却想要玉钏儿死,你二人意愿相悖。你与她谁说了算?你从前觉得自己挺能耐的。可那些能耐都是老太太、老爷看你念书甚好、让他们甚有面子、赏给你的,并非你自己的。她们不高兴赏给你你便一无所能。这回你救不下玉钏儿;什么时候你自己能说了算,下回还能救别人。好了就这样吧,我忙着呢。”遂回头又说海图去了。
旁人也都在看海图说事儿,宝玉被晾在一旁没人搭理。待大伙儿商议完事儿,他不知何时不见了。又过了会子,鸳鸯急匆匆跑来说贾母请贾琮过去。“二爷又傻了!老祖宗请三爷是施个法。”
贾琮好悬没崴了脚!他会施个头法!没奈何,硬着头皮跟去了宝玉屋子,只见贾母坐在炕沿上急的只管骂人。见他来了忙说:“琮儿快瞧瞧宝玉这是怎么的了?可是让那个小娼妇的魂儿缠上了?”
贾琮过去一看,宝玉直了眼躺着,脸上有未干的泪痕,问道:“他屋里的人呢?”
麝月忙上前来:“三爷。”
“他方才可说什么做什么了?”
麝月回道:“才二爷颠颠簸簸的回来,头发也散了,问我玉钏儿呢?我说才听说让外头打死了。他忽然垂下泪来,在那案前——”她指了指,“写了一篇子字,写完撂下笔便倒在炕上成了这模样。”
贾琮走过去一看,案上搁着一篇文章,题曰“碎玉女儿诔”,乃从头读起。贾琮好歹念了这么些年的书,文章好赖总能看出来。这文章满灌了贾宝玉之天灵地秀,可谓字字滴血、感天动地,连贾琮这样素来冷血的人读了都有泪意,乃是一篇不亚于古人的绝妙好文!不禁抚掌赞道:“好!我就说嘛,他的聪明不在人际往来上。”随即猜到贾宝玉是文人病犯了,还沉浸在方才写文章的情绪中没出来。乃转身对贾母道,“老太太无忧,宝玉哥哥无碍,暂请回避一时,我有话对他说。”
贾母只当他要施法,忙不跌的领着人避了出去。
贾琮遂来到宝玉床前长叹一声:“你若早拿出这本事来,玉钏儿也不会死。”
宝玉听见“玉钏儿”三个字立时醒了,哭喊:“玉钏儿姐姐!我对不住你!”
若是平时贾琮必骂他一顿圣父心泛滥,然这会子他已明白贾宝玉的定位了:作家、艺术家、活在现实生活以外为大众创造艺术的纯感性生物!故此也不要求他别的了,不是神经病就好。遂假意顺着他哄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顺变吧。”
宝玉放声大哭。
知道他这会子哭是在发泄情绪,贾琮没拦着,让他慢慢哭,自己拿着《碎玉女儿诔》细细欣赏了许多回,越看越好,便伏在案头誊录了一遍。待宝玉终于哭累了,他方说:“宝玉哥哥这篇文章极好,待小弟拿出去刊印,必然震撼士林!”
宝玉忙说:“不行!这是给玉钏儿姐姐的!”
“你若拿这个出去刊印,小弟敢说,必有文名赫赫,顺带还有稿费银子。有了文名、有了自己赚来的银子,你便有了实力。有了实力,八个月之后老太太必然要杀金钏儿,你就可以拦着她了。”
宝玉浑身一震!
贾琮微笑挥了挥手里的文章:“贾宝玉,你这会子难受,委实有惋惜玉钏儿性命之意,因为你无恙,她又漂亮,你觉得不必非要她偿命不可,可对?”
宝玉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你最难受的不是这个,是在怨恨自己没有本事。老祖宗自小疼你,你说什么是什么,不想你竟连开恩饶过一个小丫头的权力都没有。宝二爷啊,求老太太不是本事,这个才是。将这文章烧在玉钏儿坟前不是本事,让千万文士敬佩你才是本事。将这文章烧尽在玉钏儿坟前救不了她姐姐,有千万文士敬佩你才能救她姐姐。是将你的一片心意独烧给她在天之灵,还是拿来救她姐姐性命,你自己看着办吧。”言罢他将文章丢在宝玉怀里,转身走了。
一出门,贾母就在门口候着,见他出来了忙问:“宝玉如何了?怎么哭了那么许久?”
贾琮笑道:“无事了,而且前途有了。老祖宗先别去瞧他,让他自己安静会子。”
贾母忙说“好”,又命麝月也不许进去。
贾琮袖了他自己誊录的《碎玉女儿诔》回到梨香院,笑道:“来来,都来!给你们看这个!”
众人见他去了这么久,回来便拿了张纸出来,都笑道:“三太子是画符去了么?”
贾琮先将那文章递给贾维斯:“幺儿哥哥看看,这个可好?”
一群人哪里等得?都围在他身后凑着脑袋看,还有人摇头晃脑的念了出来,不禁一片叫好:“哪里得来的?字字珠玑、绝好文字!”
贾琮道:“咱们以后别踩贾宝玉玩儿了。”
“啊?”
贾琮道:“让他一心一意当文坛才子便好。这是他写的,我打算哄他让我刊印卖钱呢。”
贾环愣了片刻击案喊道:“不行!务必接着踩!”
“干嘛?”
贾环嘿嘿了两声:“今儿若非咱们俩踩他他也写不出这个来。若不再踩他,保不齐明儿他就贾郎才尽了。”
贾琮当即击掌笑道:“说的对!苦难是艺术的源泉,灵感是要虐出来的!”
正文 第235章
话说贾宝玉在哀伤自怨中写下了一篇极好的文章《碎玉女儿诔》,贾琮撺掇他拿出去刊印卖钱。宝玉想了数日,命麝月去打探金钏儿可好。麝月含泪告诉他,那五鬼与写了他年庚八字的纸人便是金钏儿使人悄悄掖在他床上的,如今那小丫头早已打死,金钏儿禁足,只养胎等生孩子。良久,贾宝玉轻叹一声:“只为偿我言而无信罢了。”遂答应将那祭文刊印。贾琮喜滋滋与他签订了一大堆合同,印刷售卖权、后续作品出版权、评话戏本子改编权等哗啦啦都签了。
贾环遂无意间将此文掩去题目露给一位长舌头的文友瞧。那位兄台本来就爱风花雪月,见之顿时爱若珍宝。偏贾环不给人家抄,只让他看看便收走。那人怅然若失,四处告诉人贾环藏了一篇极难得的绝妙古文云云,还颂了些文中的句子给人听。旁人一听,这些句子实为“妙手偶得”,翻遍古籍查寻不到,都信了。欲寻贾环求来一观,贾环跑回家装病去了……
有一群爱搜罗各色闲话的好事书生便改请贾琮赴文会,问他可知道那古文。贾琮只说从来不知道贾环藏了什么古文,还信誓旦旦若真有此文贾环必会给他瞧。那长舌公便将文中几个句子写出来。
贾琮拿来一看,“啊”了一声:“什么古文啊……”旋即苦笑道,“别怨家兄不给兄台抄录,这个不是古文,是今人所写。人家写文的没答应他外传,他怎么好外传呢?”众人忙问是何人所写。贾琮轻叹一声,道,“虽只有几个句子,诸位难道没看出来这是写给年轻少女的祭文么?题目就叫《碎玉女儿诔》。”
好么!绝妙文章加上年轻少女,那少女还夭折了!不八卦的都得起兴致啊!他们遂围着贾琮不说清楚不许他走。贾琮死活不肯说。几位熟络些的文友互相使了个眼色,开始变着法子给贾琮劝酒,还说他既撩起了众人兴致却不讲明白,怎么都得罚酒。贾琮起初还推脱,后被他们逼得没法子,左一盅右一盅的喝上了。他本来年纪小,平素出来极少吃酒,今日让大伙儿一灌,没多久便大醉酩酊。见他已迷迷糊糊,众人便趁机问他那文章是谁写的。
贾琮嘿嘿了两声,晃晃悠悠指天道:“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众人不禁击掌:“好联!琮哥儿,是你写的么?”
“这么酸的联哪里会是我写的!”贾琮满面不屑。
“那是谁写的?”
“我哪儿知道!这个是太虚幻境宫门上悬的,大约是警幻仙子她自己写的罢。”
众人脑袋“翁”了一声。前些日子他那个“哪吒”的传闻大伙儿都听说了,有信的有不信的,才几天过去怎么又冒出来一位警幻仙子?有人斗着胆子问:“那篇《碎玉女儿诔》也是警幻仙子写的么?”
“不是!”贾琮晃悠着摆手,“赤瑕宫神瑛侍者凡心偶炽、造历幻缘,便是在警幻仙子案前挂的号。还有两个忒多事的僧道,送了他一块女娲娘娘补天剩下的石头……嗝~~以防他为声色货利所迷。要不然,我才懒得管他的事!跟石头呆久了整个人都如顽石一般,痴痴傻傻!烦死了!小爷最不耐烦管他!”最后吼了一嗓子“通灵个狗屁!”“咚”的一声倒在案头睡着了。
众人面面相觑。良久,忽有人低声道:“诸位,我若没记错,他家堂兄贾宝玉落胎的时候嘴里衔下一块玉来,听闻那玉上便镌了‘通灵宝玉’四个字。”
另一个说:“这个贾宝玉素有痴傻之名。贾琮早年曾有两首《西江月》专门讽刺他,什么‘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又一个道:“贾琮贾环平素最瞧不起贾宝玉。贾环还厚道些,贾琮私下里时常冷嘲热讽的。偏贾宝玉出了事儿他皆管了!那年贾宝玉不是误杀了先头的南安王爷、好悬偿命死了么?贾琮跑了七八日的快马从长安赶回来救他。荣国府两房不睦尽人皆知!我老子还说,别看人家哥俩平日爱搭不理,遇上事儿还是一家子。怎么贾蓉有事的时候从没看见过他!”
“哎呀!”有人击案道,“前几日那个马道婆死了,不就是施五鬼之法害贾宝玉么?仍是贾琮去寻马道婆斗法解救的!”
再一个道:“赤瑕宫……赤瑕宫不就是灵虚真人的府邸么?石仙之祖!哎呀呀,莫非是灵虚真人门下弟子下界渡劫,托特哪吒三太子照料?贾宝玉比贾琮大几岁,贾琮莫不是跟着他托身到贾府的?”
脑洞一开便止不住了,众人七嘴八舌编排出了好几出戏。什么灵虚真人掐指一算弟子在人间劫难极多,设赌局哄骗哪吒下界护着他。哪吒虽愿赌服输、如约下界,却怨灵虚真人抽老千儿,见贾宝玉就烦……贾琮趴在案头装醉都快忍不住笑场了。
待他们渐渐编成了好长一部的评话,终于有人察觉天色已晚,文会该散了。方推贾琮,他醉的太厉害推不醒,乃出去命他的小厮雇了辆马车载他。有两个好事的只说是不放心,跟着送他回去。直送到了荣国府,那两位因皆已考取举人,既来了,特求见贾环贾宝玉,说是谈谈学问。贾环在装病,贾宝玉便出来见客。
三人随意说了些文章上的事,有一个便提起近日贾环传出去的一篇古文,实在查不到出处。因颂了几句文中的句子,宝玉摆手道:“哪里是什么古文,那是我给人做的一篇祭文。”那两人对视一眼,精光顿射!忙夸赞仰慕了半日,问是替何人所作。宝玉说是位干净的女儿,再不多言。他二人苦求全文一观。因贾琮千万叮嘱近日不得将此文传出去,宝玉只说不便,不肯答应。二人一半是失望一半是满足的走了。
不过数日功夫,这哥俩俱是仙人下界之说便传遍京城,评话也新出炉了好几部,连戏文都在写了。司徒磐听了特喊贾琮去问,贾琮挤挤眼道:“请朋友帮忙瞎掰了几句话,谁知竟有许多长舌之子好事之徒添油加醋以讹传讹,便成了如今那些评话故事。王爷过几日便知道我为何要瞎掰了。”又拿宝玉的文章给他看,司徒磐连声赞好。
旋即有一家中华书局独家印售贾宝玉的《碎玉女儿诔》全文!分两种,有香墨配绘纹彩宣手抄的极贵、有一板一眼规矩印制的价钱平平。好家伙,买文章的人排起了长龙,有人一拿到便立在街边大声诵读,还有人捧着流泪,两种皆卖得极快。神瑛侍者贾宝玉之名顿时传遍京城。
司徒磐听说了放声大笑,向冯紫英道:“连卖文章都能让他玩出花儿来!当真是个哪吒!”
冯紫英啼笑皆非:“哪有他这般贪财的哪吒。”
司徒磐旋即问道:“那个马道婆给贾宝玉下五鬼之法他是怎么知道的?”
冯紫英道:“此事我问过他。他说那马道婆是贾宝玉的干娘,一直在荣国府出入。早年也曾试探过贾赦要不要给贾政作法,让贾赦一只茶盏子砸出去了。只是那会子他们两房跟冤家似的,贾赦懒得管二房的事。”
司徒磐有几分将信将疑。
宝玉声名鹊起,下请柬的来拜会的立时多了,门房每日收帖子收到手软。贾母大喜,贾政走路都带风,王夫人也好了许多。宝玉趁势问贾母可否放金钏儿出院子走动走动,吓得贾母立时命鸳鸯去喊贾琮来作法,非说他让白家姐俩给迷了。宝玉愁的直跺脚,不待鸳鸯出去,自己先抢着跑去梨香院了。
不想贾琮等皆不在家,起。点出来张罗他吃茶。宝玉见她模样俊俏言语温柔,不禁向她倾吐一番烦郁。起。点恨不能一脚将他踹出去!口中还假意出主意:“二爷不是得了稿酬么?买通白姨娘守门的婆子瞧瞧她去,也好安慰两句。”宝玉一听有理,竟向她作了一个揖,蹬蹬的跑了。
他依言送了金钏儿院门口的婆子些银钱进去,二人不知说了些什么话,出来的时候泪痕满面。过几日又来了。金钏儿本以为有死无生,因听了他的话又燃起一丝活命之念来。横竖宝玉来时婆子们并照料金钏儿的小丫头皆常有银子拿,没人去告诉贾母等人,恐怕宝玉不再来了她们也断了财路。只是另有谣言悄然传出——白姨娘腹内胎儿是宝二爷的。
世上最不缺的便是唯恐天下不乱者,此事没两日便有媳妇子添油加醋传到了王夫人耳朵里。王夫人勃然大怒,亲领着七八个媳妇婆子冲进金钏儿的院子要将她打死。守院子的哪里肯让她胡来,死活拦着不许她进屋。
贾宝玉好死不死的就在这个当口来了,见状登时上前道:“太太这是怎么的了?”
王夫人见他当真来了,嘶声喝令将金钏儿拖出来打死!宝玉忙拦在前头含泪:“太太,总是一条人命,她也苦的紧,无路可走。”
王夫人如贯了个霹雷在耳中似的,气血翻上心头,眼前一黑身子便软了。众人又是一通忙乱。本以为她不过是气恼了,过一会子就好;谁知许久不醒,等大夫过来一瞧直言快不成了,让预备后事!宝玉当即吓懵了,府里乱成一团麻。
贾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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