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鲲道:“围猎那事本是辜氏之计。若无此事,已有人欲举荐我四叔公为太子詹事的。三叔公既得了那职,人家自然不便再举荐一位詹家兄弟了。我曾祖得知大怒,以为儿子抢了侄儿的官位,他在族中没脸见人,命三叔公装病离京,将此职位还给四叔公。”
“告非!”贾琮拍案道,“太离谱了吧!什么叫还给他?且不说还没举荐呢,纵举荐了又岂知必然能得的?万一没成呢?再说人家只是用计得了皇帝太子的喜欢,又不是皇帝给他一堆职位让他挑、他特挑了一个‘太子詹事’去挡兄弟的路。还不是皇帝高兴,碰巧给了一个詹事!难道还矫情不要么?”
龚鲲道:“老人家想事儿哪里有这般齐全公道的。我高祖寿长,那会子还在呢。自打兄弟易婚,他便偏了心眼子——换了哪家的老人家遇上那事儿都会偏心的,三叔公从立意要娶三叔婆便已知道了。”
贾琮哼道:“那个假詹峰也真好意思,当真就接了那职位。”
龚鲲道:“一则祖父之命不可违;二则,太子詹事这样的职位谁不想要?”
贾琮“切”了一声,又问:“后来龚先生打仗被俘虏是怎么回事?”
龚鲲道:“又是三叔婆之计。我曾祖母因嫌弃她爱多男人外头的事,命她回乡服侍公婆。她在老家呆的烦闷,也不知使了什么招数暗暗收服了蛮部,自己假意被抓走。三叔公去救她,又让她抓走了。”
贾琮击掌赞道:“这女子过的痛快!”
龚鲲摇头,接着说:“他们两口子一直无子,倒也不介意,就那么逍遥自在的在蛮部过了数年。谁知道义忠亲王听闻此事,以为三叔公还是个俘虏,只当他在蛮部受罪,竟使人来赎他!三叔婆觉得好笑,特将赎金要的高高的,他却悉数付了。”
可想而知。龚三亦夫妇受到族中不公之后,却有了这么一个主公,必然感动,进而重新出山替他卖命。而因为知道自家若是得了高官要职保不齐又要让给另一位,不如干脆替义忠亲王暗中干活、还不惹眼。
“呼~~”贾琮长出一口气。“义忠亲王这个主公当真不错。难怪他人都死了这么久,龚先生、白将军哥俩皆肯替他报仇、养孙女。”
龚鲲叹道:“偏义忠亲王却是输了。我们全家又是因为得了三叔婆的传信,早早收拾细软搬家,假意被蛮部劫掠一空。才搬到蛮部不过十来天,天家的旨意降下来,满门抄斩。”
贾琮道:“怎么你四叔公家没有逃过一劫呢?”
龚鲲怅然道:“他们阖府皆在京中,逃不掉。可见一啄一饮、莫非前定。”
贾琮道:“是一啄一饮皆有因果才对。他若没要这个太子詹事保不齐就能逃掉,那么后来当太子太保的便是龚先生——不,说不定他不会当到那么高的官衔,只当个谋士,又有用还不打眼。大难临头的时候,依着你三叔婆之智并龚先生之武,纵然在京中大约也能逃掉的。可见占便宜可能反倒会吃亏。”
龚鲲又叹一声道:“也有理。”
贾琮眼睛亮晶晶的捏着拳头问道:“翼之,你三叔婆现在何处?我能拜见她老人家么?”
龚鲲道:“已故十几年了。”
贾琮跌足恨道:“竟见不着!如此奇女子怎么死得那么早!”又叹惋数声。
龚鲲强笑道:“她若还在,你二人定是忘年交。”
贾琮唏嘘道:“岂止忘年交!简直可成同志啊!”啧啧数声,又遐思半日,终于回头想到了元春头上。“额,那个……你与我大姐姐的事儿怎么办?”
龚鲲道:“属下实在想不出法子。”
贾琮思忖了会子道:“既然我爹已经把信儿放出去了,这个麻烦你二人便捆在一处了。不如明晚我做东,请你二人吃顿便饭。我想着了几条路,三人可一道商议。只是情之一事,勉强不得。请翼之告诉我实话。你若对我大姐姐无意万万不可强行栓着,两个人皆过不好的。”
龚鲲道:“委实不曾想过此事,平素皆无心在这上头。且不论我,大姑娘显见是无意的。”
“噗哧!”贾琮笑伸出一个手指头来:“大姐姐对你必然是有意的。我不是看出来的,我是算出来的。”乃道,“你们这个年岁的人,身体会分泌一种叫做‘荷尔蒙’的东西使之情动。德国诗人歌德曾有诗云,‘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大姐姐起初在宫中,宫闱深深步步惊险,她没胆子生情;后入南安王府,霍煊是那么个玩意,她一心保命没功夫生情;后又当了尼姑。直至到了岭南,整个人都如同解放了一般。没有东西束缚于她,若还不生情,她就不是人了。再翻回头去想想少年事,翼之你可是救过她性命的。救命恩人这种身份是女子最容易生情的对象。还有飞马入岭南,当时辛苦,回头想想也挺浪漫。”他摆了摆手,“你且慢慢想想吧。哥们,明儿见!”起身走了。
正文 第216章
话说贾琮知道他老爹干了件碰瓷的事儿,想绕过龚鲲本人替他把亲事定了。与龚鲲说话的时候他一面说一面心里盘算:元春如今的年岁、过往、处境、志向,颇难寻到合适的人家。除非她当真不嫁人,只怕贾赦王子腾又不会答应。算来算去,除了龚鲲只剩下一个杨衡还带了那么大的儿子。能跟龚鲲搭到一处是最好的。
是夜用罢晚饭,贾琮便溜去找元春。
贾赦前些日子下令不许家中几个女孩儿晚上在潇。湘馆加班,元春堆了满满一案的册子,听见贾琮进来头也不抬:“有事么?”
贾琮道:“有。颇为要紧。”
元春无奈,停下来道:“你没有什么事是不要紧的。”
贾琮撇嘴道:“姐姐也问清楚了再说么,不是我的事,是你的事。”
元春看了他一眼。
“此事大约唯有你自己不知道了。”贾琮自己撸了撸衣袖搬椅子坐在元春对面,将方才从龚鲲那里听到的从头说了一回。说完再看元春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他乃道,“大姐姐,你可对此人有意么?若有意弟弟帮你追他,若无意便罢了。”
元春臊得满面通红手足无措,张了数回嘴说不出话来。
贾琮又说:“他家里不用担心。要不是龚先生娶了个聪明女人回来,他们家已经满门抄斩了。而且婚事要说长辈做主也是他祖父做主,而非他祖母。如今连太上皇都没了影子,义忠亲王已算不得什么忌讳了。其实,将虎符送去宁王府上时我便打了主意的。既是义忠亲王旧部替他们预备下那么些假虎符助他们分得兵权,明年三月我去一趟京城,劝说诸位王爷替他平反,如此也便可以替詹家平反了。他们改姓了这么些年的龚,心中必然盼着回复本姓。他祖父、父亲不欢喜才怪呢。还不提龚三亦那老头。”
元春仍是不语。
贾琮趴在她案子上道:“我的亲姐姐!给个痛快话呗~~~你喜欢他是一种法子,不喜欢是另一种法子。”
元春急道:“哪有弟弟这般说话的!”
贾琮道:“跟弟弟都不说明白话,还跟谁说去?要不我去喊三姐姐来?”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元春忙站起来喊:“站住!”
贾琮站住了,瘪了瘪嘴。
元春开口又闭上了,轻叹一声坐回去,扭头看一旁的窗帘子。
贾琮实在不会猜女孩儿心思,只得也坐回去道:“姐姐若对他没心思,就直告诉我,我自有法子说服我爹并王叔父。”
元春愈发涨红了脸不言语。
贾琮一看不否认,那八成自己前头在龚鲲家里猜的那段话没错了!遂说:“若有心思,咱们来商议如何行事。我今有几种法子,姐姐参考一下。”
“第一,顺水推舟。既然我爹信都寄出去了,你们就先上车后补票、先结婚后恋爱也不错。第二,主动出击!女追男隔层纱,你主动点给他送个鞋垫子手帕子嘛……”
元春跺脚:“闭嘴!”
贾琮两手一摊:“我闭嘴也解决不了问题不是?”
元春咬了咬嘴唇:“不与你相干,你歇着去。”
贾琮瞧她那进退不得的模样拍掌道:“罢了罢了!做事妥妥当当的,问个实话这么磨磨唧唧。”乃伸懒腰道,“好好我不管!”遂真的噔噔的跑了,干脆利落。元春在后头瞪了他半日。
他转个身跑去探春门外探了个头,探春偏瞧见了,笑道:“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贾琮忙跑了进去喊了一声“三姐姐”,嘻嘻一笑,伸手从茶几上拿茶壶自己倒茶喝了,方低头凑在探春耳边嘀嘀咕咕将此事从头细说了一回。
探春起初还赞“大伯好谋略”,待整个听完了,立时皱眉:“不妥。不将他祖母平顺了,此事难成。”
贾琮道:“他祖母那个念头显见是不对的。”
探春道:“龚翼之何等人物,难道不知道她这念头不对?他既没有置之不理,显见是极在乎他祖母的。保不齐他们家会要大姐姐跟龚先生的太太一般,去老家侍奉翁姑。”
贾琮道:“这个不是问题,替詹家平反这事儿还得我去办呢。”
探春道:“横竖我瞧着不甚妥当,还不如杨将军呢。”
贾琮道:“不至于吧,杨衡还带着个那么大的儿子。再说他一个绿林人,跟大姐姐这样的性子也难投。大姐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
探春道:“他家没长辈,只一个哥哥还不管事,进门就能做主了。”
贾琮脱口而出:“哪里是为了得管家权才成亲的呢?成亲不是为了让日子过得更舒心自在、有个人相扶持么?不然还不如不成亲呢,大姐姐在自家过得挺好。”
探春闻言怔了老半日,抚了抚他的脑袋轻叹一声:“真不知你这些念头是从哪儿来的,还说的理直气壮……若如你这么说,天下女子皆不用出嫁了。谁不知道在家为女千般好、嫁人为妇事事艰,再等着多年媳妇熬成婆罢了。”
贾琮皱了皱眉:“说到底还是寻常女子不能出门做事之故。哎呀!”他脑中忽有一丝念头闪过,“腾”的站了起来。
龚鲲的祖母便是这般。嫁人为妇事事艰,只盼着日子平平顺顺阿弥陀佛,慢慢熬成婆。谁知凭空冒出来一个惹祸的弟媳妇,大约也没少因为这个弟媳妇在族中吃白眼,不待见她自然而然的。而辜氏自持聪慧,只怕心中也瞧不上妯娌们这般庸俗女子,讨好了她们一阵子她们不领情便罢了。龚鲲的祖母又不能灭了她、又不能避开她、还时常受她的嘲讽作弄,心中的憋屈无处可去,累积成了心病。
依着她看来,她自幼受到的教育必是对的,即“女子无才便是德”。今辜氏有才,故此无德;她自己无才,却有德。凡人皆有个朴素的念头,便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龚鲲祖母眼中,她自己便是善,辜氏便是恶;最终当是自己得善报、辜氏得恶报。后来,龚三亦得了天子赏识,辜氏去京城做太太,没得恶报。再后来辜氏回族中侍奉翁姑,本以为能调。教她一二,她竟受不得约束逃了;自己逃还罢了,竟连小叔子一道拐跑!保不齐这时候老太太又平白受了什么委屈。而压得她老人家偏激的最后一根稻草只怕是,这不安于室的女人居然救了全族。
詹家在蛮部也过了不短的一段日子。辜氏的性子骄傲,大约也少照料到旁人的心思。龚鲲的祖母除了战战兢兢忧心皇帝要杀她们全家,如今要仰仗辜氏这个恶女活命也是心头一件难以排遣的郁闷。龚鲲之性情活泼、不拘于俗,可能年少时受了辜氏不少影响甚至教导。他祖母看在眼里还不定多憋屈呢,便悉数迁怒到与辜氏相类的女子身上,渐成执念。而她年岁已老,思维僵化,想说服改变她几乎是不可能的。
龚鲲必是敬重他祖母的。既不愿意让老人家失望,又无法随便看上一个寻常女子,两下里僵持着,才刻意尽心公事、诚心避开各色女子、全然不顾及终身大事,年岁一大把了还没成亲。不然,哪里轮得到元春这会子来打主意。
贾琮呼了一口气,道:“起初我以为他二人之事要紧的是他们自己可互相有心意,如今看来,还是这位龚老太太才要紧。”遂将自己所想说给探春听。
探春听罢思忖许久,摇头道:“这就是那辜氏的不是了。既然替家中妯娌惹了那许多非议,受些委屈是应当的,岂能转而嘲讽捉弄。”
贾琮道:“人家聪明,你不能拿寻常人的标准去要求聪明人,一直低声下气倒贴蠢货是聪明人无法忍受的。再说,她也不在乎旁人怎么过怎么想。”
探春瞟了他一眼:“琮儿,依你看辜氏没错?”
贾琮两手一摊道:“纵然她错了,谁能把她怎么样?詹家还不是靠她才救得全家性命?龚鲲他祖母再如何烦闷、哪怕成日在佛前诅咒她,也改变不了这些事实。”
探春道:“会不会她救了全家之后摆脸色给嫂子看?”
贾琮道:“不会。她嘲讽捉弄妯娌必是在年轻的时候,后来她也不会有那个兴致了。不论是蛮部还是义忠亲王、诸王、先帝、朝中大臣甚至义忠亲王一系内部纷争都比妯娌有趣的多。对那些妯娌,她大约是视而不见的。而她的妯娌却没法子无视她——因为她有她们得不到甚至不敢妄想的东西。权势。”他又拧起眉头来,“看着一个女子成日呼风唤雨,外头那些男人还听她的,妯娌们心中必然郁郁。她们一直以为自己‘无才为德’是对的、辜氏‘不安于室’是错的,日日盼着辜氏得报应,她却过得愈发好了。”
探春也蹙眉道:“这么看来,大姐姐倒是不能嫁去他们家了。”
贾琮道:“不是大姐姐不能嫁,是翼之不会娶的。他的祖母他能不知道么?这门亲事若成了,依着咱们家的势力并两家的关系,他祖母哪里管的住大姐姐!我们都是死的么?故此大姐姐是不会受委屈的。唯有他祖母会愈发憋屈烦闷。”
探春道:“这却是他祖母过于执念了。”
贾琮叹道:“亲缘可不就是这样的?要论起来,二叔对环哥哥并不好,平素处事也颇荒唐无能,这些日子在京中不断给他添乱,环哥哥还不是得老老实实的护着?那是亲爹,没有感情也有骨血。”
探春撇过头去,悠悠长叹一声。半晌,她忽然击掌道:“当年白令恩设计得旨领着郡主来岭南保不齐是有缘故的!因为有辜氏收服的蛮部在,而蛮部是个朝廷难以搜查到角落,将郡主藏着很安全。”
贾琮张了张嘴,“嗷”的站起来:“哎呀!这么看,龚三亦与白令恩的交情只怕比咱们想象的深。”
探春立时道:“义忠亲王不平反对咱们更好些!”
贾琮摆手:“平反还是要平的。为了翼之与龚先生多年的情分也得平这个反。再说,我送虎符的时候已经写了望诸位帮着平反之意,纵然我不说,诸王议事也会做的。这个时候,他们都想着快些扫掉先帝与太上皇的威严,替义忠亲王平反最容易成效——比废立还好用。”
探春皱眉道:“若平了反,我恐白家站到司徒家那边去。”
贾琮笑道:“义忠亲王连男丁都没了,他们站过去能怎样?”
探春道:“可以过继一个或是假冒一个。”
贾琮道:“那也无所谓。翼之是不会站到司徒家去的;对詹家而言,是詹鲲要紧还是白令恩要紧?”
探春轻叩了几下桌案,心中盘算着,还是让龚鲲与元春这桩婚事成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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