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鲲闻言毫不惊讶,抚掌而笑:“果然是贾家的女子。”
他二人便撇下一众随从,两骑飞驰而去。
行了半日于路旁打尖,龚鲲方得空诧异道:“大姑娘骑术了得!我还当你不会骑马的。你一个女子何以有这本事?”
元春大笑:“我五岁就会骑马了,祖父领着我去过军营的。”旋即黯然,“偏他老人家一走,我便再没碰过马鞍桥。这都多少年了,我自个儿都没想到还能记得。”
龚鲲道:“大姑娘今后骑马的日子只怕少不得,到了台湾需挑匹好马才行。”
元春璨然:“我是大姐,谁敢不让我先挑?”
二人哈哈大笑,幸而野地无人,只吓着了三五只鸟雀。
因元春骑术仍是稍弱,他二人起初几日行得慢了些,后来倒是越跑越快。这一日进了广州城,直奔两广总督府。
门子听闻是贾琏大人的家眷从京中来,赶忙进去报信。不多时,王子腾亲出来相迎。他与龚鲲是认得的,见面抱拳道:“龚先生来得好快……”目光扫至元春,怔了怔。
元春自打进宫便没见过王子腾,乃做男子之姿笑抱了抱拳:“王家叔父,可还认得侄女儿?”
王子腾大喜:“是元丫头不是?”
元春笑施一礼。王子腾连喊:“来的巧来的巧!太巧了!快些到里头去!”拉着他两个进去了。
二人不曾洗脸换衣裳,满头灰土的跟着王子腾走了半日,绕进花园走过九曲桥、桥头有人守着,到了一座四面窗户皆大开的水榭。水榭里面数张方桌拼成一张大长桌,齐刷刷坐满了人。
他两个进来的时候就听有人脆生生的问:“叔父,这是谁啊?”元春抬目一瞧,说话的正是她家堂妹贾惜春,扮作个小子模样坐着,手里还提着一支笔。
认识龚鲲的人多,立时有数人站起来喊“小龚先生”,龚鲲笑道:“果然巧,你们在议事么?”
贾琮道:“正是,才得了京里的八百里加急快报。”乃细端详了元春几眼,踌躇道,“旁边这位……莫非是大姐姐么?这模样简直不敢认。”
他话音未落,探春也站了起来:“是大姐姐!”
龚鲲道:“因半道上听说太上皇驾崩,我二人着急赶了过来,跟着的人都在后头慢慢走。”
众人忙纷纷过来相见,不认识的也一一介绍。贾琮在台湾那头要紧的人都过来了。
林黛玉掩口笑道:“大姐姐与小龚先生当先去洗漱一番才是。”
王子腾道:“是了,我着急带他们过来,把这个忘了。”忙命人引他两个去客房梳洗,换身干净的衣裳。
他两个都走远了,惜春仍望着背影道:“大姐姐怎么跟在家里全然不同了?我也不敢认了。”
贾琮随口到:“快马跑了一路,晒黑了许多。”
惜春与探春齐声说:“不是。”
探春道:“精气神儿变了。”
贾琮哼道:“这个才是真的贾元春,从前那个整日弹琴写诗、不问世事的是装的。”
探春瞥了他一眼:“倒也不是装的。时势变化、人也随之而变罢了。”
贾琮摆手道:“不是随之而变。她在宫中王府尼庵皆因整日乌云盖顶、不得不装罢了。不然,她大可跟着后头那些丫鬟随从坐着马车慢慢来,着什么急?一个肯为了赶着同兄弟们一道商议大事而日晒雨淋的女子,胸中岂能没有志向?早告诉过你们,咱们贾家的女人都是有出息的。”说的探惜二人抿嘴一笑。
那两个知道今日有要事,不敢多耽误,随意收拾了会子便赶回来了。元春因见姐妹们都穿着男装,也另换了一身男装。早有人替他们搬了两张椅子来坐下。
贾琮先将贾环的书信递过去:“看看这个。”龚鲲贾元春传阅完毕,他乃道,“方才我们都私下小议论了一番,二位已看完了,可以正式开始了。”言罢向林黛玉打了个手势。
元春这才发现,林黛玉一袭青衫坐在首位,冷眼看过去有几分像她小时候看见的林如海。
黛玉咳嗽一声,端起茶盅子来饮了一口,道:“在座诸位皆有大智,也都看了京中来信。咱们今儿头一件要弄明白的就是京里头一串事儿究竟是哪些人弄出来的、有何目的、下一步他会如何?咱们下一步如何应对。为了省事儿,刘丰先说如何?”
刘丰慢条斯理的道:“我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我先说了旁人必然无趣,你们先说。”
吴攸贾惜春齐齐送了他一枚大白眼子,王子腾笑道:“我知道自己老了,不及你们年轻人灵光。你们说,我听着。”
惜春先道:“环儿信中所论的曹大通之事,大约是没错的。只是那李国培显见也不是大皇子的人,不然他又岂能不顺势拥立?过了那个点儿指定没大皇子的份了。二皇子曾得今上垂青、群臣多半会拥戴;若有权臣出来,必然拥立幼帝。”
探春道:“从皇陵回京也有十几日的路程,保不齐有人提醒他或是大皇子,单凭些许人马难成大事、圣人只是落在贼手并未驾崩,他们便冷静了些。”
贾琮道:“都不在点子上。他若有魄力,先拥立了再说,圣人既单人落在叛臣手中,借刀杀人甚至玉石俱焚皆非难事。此事最要紧的一节在于,不论真假,李国培一直表现出拥立之意,却在已到京城之后悬崖勒马。他若不勒马,必然被留在宫中的御林军乱箭射死。”
龚鲲笑道:“不错。他若有心拥立就得弄京中留守御林军一个措手不及,偏御林军已得了林大人等传信有了防备,他的算盘落空了。他怎么会知道御林军已有防备的?”
探春道:“莫非是他发觉老爷林姑父不见了,疑心他们快马回去报信?”
贾维斯道:“文武百官那么多,少了几个也难以觉察。且林海苏铮贾政三位大人都不当是李国培认识的,他自然无法察觉不认识的人不见了。”
贾琮击掌笑道:“那么问题来了,谁会留神到林海苏铮贾政不见了呢?”
吴小溪道:“林尚书不见了,司徒磐必然首先察觉,只暂不知是落在半道上、留在皇陵还是设法溜走了。他再顺便去寻林海的好友苏大人,也不见了,八成就能疑心到贾环头上,他知道这两位皆是他先生。再一查,荣国府的贾政大人也不见了。不是环三爷救走的还能是谁?”
刘丰点头道:“李国培背后是贤王司徒磐,再没有旁人了。”
元春大惊,悄然问身旁的龚鲲:“贤王也有反意么?”
龚鲲低声道:“他早有反意。纵然咱们这群人不插手保不齐也是一样反的。他一心在等老圣人死呢。”
元春轻叹一声。
龚鲲又道:“至于在皇宫门口忽然冒出来的那个公公,须得看他背后主子是谁。若是皇后,当是替大皇子开脱的;若是慧妃,八成是让司徒磐哄了。听闻此女颇为不俗,早年曾与贤王一道帮着圣人夺位;今上后宫那么些女子,唯有她是司徒磐瞧得上的。司徒磐既然察觉到林海逃跑、拥立之事难成,又舍不得李国培这么一员将领,找个熟人替他圆了场子最为便宜。熟人里头唯有二皇子之母慧妃最好用。”
惜春连连点头:“一旦李国培不臣之心有旁人察觉,顺带就有人疑心二皇子了。”
元春因为许多事儿并不知道,有几分不甚明白,问道:“贤王究竟欲拥立哪一位皇子?”
贾琮道:“他既有心取今上而代之,必然不能拥立几位年长的。我瞧着最幼的七皇子最有可能。其一,幼主好控制;其二……”
林黛玉轻叩案头:“后话暂且不提。”贾琮做了个鬼脸儿,元春则抬头看了她一眼。黛玉只做不见,道,“我来理顺一遍。司徒磐设计撺掇曹大通造反、保不齐也是他使人引诱相助其兵困皇陵、抓走天子,暂不会放回京中。”
惜春忍不住笑道:“早年圣人靠了贤王多少,这会子就能让贤王算计回去多少。”
黛玉接着说:“仍是司徒磐买通了李国培……”
话音未落,贾琮举手道:“更正,当是收服了李国培。司徒磐的本事收服一员战将不成问题,咱们要尊重对手。”
黛玉瞪了他一眼:“少打岔!司徒磐收服了李国培,命其假意拥立大皇子摄政。今上分明有意二皇子,此举必然会引得二皇子并群臣不服,必有忠良设法出京引兵。偏李国培的兵马又不多,有心得从龙之功的将军也不必冒败军之险。如此一来,京中必乱。李国培拥着大皇子逃跑。司徒磐若再趁机挑拨三皇子四皇子就更乱了。等乱成一团之后他再出面拨乱反正,拥最幼的皇子摄政。到时候且看天下大势。诸位大些的皇子皆无能便直接杀死今上,他拥立幼帝;皇子们如有几分成气候,便放圣人回京,以君父之威仪灭掉皇子们。因圣人在他手中多时,身子大约也没几年功夫了。圣人一死,司徒磐必成摄政王爷拥立幼帝。”言罢,又饮尽了一盅茶。
贾琮击掌道:“姐姐漏了最后一步,幼帝半大的时候,再三禅让。”
黛玉嫣然一笑:“不必。幼帝长不到半大,必然夭折。纵有再三禅让,也必是侥幸活着的小皇子,在其兄弟死得差不多了之后,不肯继位。环儿与我爹虽然搅乱了他的第一步棋,大体上却对他并无大碍,只是推迟了些罢了。下头必是圣人迟迟不归、各路兵马各行拥立。眼下最大的变数是其他六位王爷。”
龚鲲道:“那六位只怕司徒磐不曾放在眼里,他要的只是一个名正言顺。”
惜春笑道:“最大的变数难道不是咱们?”
众人互视而笑。
元春忽然站了起来:“琮儿!你们待会儿可要给京中传信?”
贾琮道:“自然要的。散会了就写。姐姐有事么?”
“快马么?”
“嗯。”
元春厉声道:“命环儿不论使什么法子,哪怕亲手将他老子的腿打断了都成!设法让我们老爷即刻辞官,再不可在朝中一日。”
贾琮惊了片刻,点头道:“也好。”
“再有。”她望着贾琮道,“大伯既然在南边监军,切莫短了军报,以示他在南边万事不关心。”
贾琮“哎呀”了一声,扭头去看幺儿:“幺儿哥哥,咱们这俩密使也没写秘折呢。”
元春忙问:“什么秘折?”
贾琮做了个鬼脸儿:“圣人给了我与幺儿哥哥一道密旨,命我们暗自调查南安王爷可有谎报军情。我俩把此事忘了。”
贾维斯道:“我没忘,已编了一封,只不知合适不,预备散会后请王大人瞧瞧。”
众人又笑起来。
贾琮伸了个懒腰:“这种事不要紧的事我本来就记不住。”
元春轻叹一声,心中暗道,龚先生所言不差,他这模样岂能不反?
正文 第174章
却说龚鲲元春赶到两广总督府,恰逢贾琮等人聚集于此商议京中来信。
龚鲲乃道:“眼下咱们最吃亏的就是动手太晚,惟愿司徒磐越迟如愿越好。”
林黛玉道:“先生言之有理,须得明面上诸事不理,暗地里帮着六王。司徒磐这些日子之所为并咱们所猜的后续,得设法告诉某一位大方些的王爷,却不能六王都告诉。”
贾琮一愣:“何故不能都告诉?咱们从前都告诉的。”
黛玉道:“你告诉了六个,他们坐在一块儿聊天都说了出来,显见是乱臣贼子挑事儿的了。”
众人互视而笑。
龚鲲又问起台湾那头近日如何了,黛玉道:“全岛都在修路呢。上回承天府到水泥作坊的路修得极快,琏二哥哥尝到了甜头,如今各处均以修路代税。眼下最缺的还是人力,人太少了些。”
贾琮道:“人暂且不着急。等路修好了,再来个大减税,开荒者可得地,不愁没人涌过来。也不愁养不起人。西洋马铃薯已试种出来。此物有几个好处。喜寒,秋冬能种;不择地,薄地也能生;最好的是高产。本来在北边种是好处最多的。北边冷的日子多、每年只得一季粮食。横竖南边也无碍。再有,印度米的商路已通了,若有个万一,买粮也成。”
王子腾忙问:“那个马铃薯已经成了么?”
贾琮笑道:“已成了。过些日子我会命人写出种植的大略法子来,送些去平安州,再送些去长安。他们那边好种。”
王子腾微微皱眉,道:“你那么信的过高家?”
贾琮道:“天下还是司徒家的。单凭咱们一家想要拆散委实太难,除非大伙儿一起动手。但凡不姓司徒且手中有兵的,都是好朋友。”
王子腾道:“你喂饱了他们,来日就难以收服了。”
贾琮道:“收服的法子有许多种。可以靠火器、可以靠经济、可以靠自由意志、甚至可以联邦。想建一座新宅子,首先要打地基。”
王子腾不甚明白,摆手道:“罢了,我知道你与常人不同。只莫要供出白眼狼来便是。”
贾琮嘻嘻一笑:“叔父放心,我心中有数。白眼狼不是早让叔父给宰了么?”
王子腾愣了片刻,忽然想起他说的是贾雨村,不禁有几分感慨:“那会子竟不知道你有这等本事。”
要紧的说完,众人便散了,留下林黛玉与龚鲲元春二人交代些日常事物。
王子腾在旁瞧了半日,向贾琮招了招手,将他拎到九曲桥上去道:“小龚先生与元丫头这么一路孤男寡女的,好说不好听。他虽身份低了些,也只得如此了。”
贾琮怔了怔:“什么只得如此?叔父的意思是想把他俩凑一对?”
王子腾道:“不然元丫头还能嫁给谁?”
贾琮耸了耸肩:“这事儿看缘分吧,叔父别忧心这个。大姐姐想嫁人的时候自然会嫁,我恐怕她眼下未必有这个念头。且他们虽一路跑过来,也就咱们这群人知道罢了,旁人谁还知道?叔父莫要心虚。再者说,有功夫扯旁人闲话的都是没有正经事儿干的人,搭理他们做什么?”
王子腾皱眉道:“世风如此,流言可杀人,你纵想避开也难避的。”
贾琮道:“能被流言杀死的只有弱者。你瞧大姐姐那精神头儿,是弱者么?且我特跟朝廷挑了这个岛要,便是不想费神去对付这些无用的事儿。岛上人少、权贵少,百年前曾有荷兰人占过一阵子,民风没那么死板。若是江南富庶地,单单对付那些不许女子出门干活的老古董都够费一阵子的力气了。这会子但凡是个人皆有用,还分什么男人女人。”
王子腾哼道:“江南富庶地哪里用得着女子出门干活。”
贾琮笑嘻嘻道:“是是是!叔父说的对。”
王子腾正色道:“你莫不当一回事!这是你姐姐一辈子的事。”
贾琮伸了个懒腰:“嗷嗷嗷~~”又笑道,“一辈子的事儿让她自己决定便是。这年头女人要嫁人不就是为了找个人供她吃饭穿衣?若能自己供自己吃饭穿衣,什么时候嫁人、嫁给谁皆不用着急了。”乃拽了王子腾回去水榭,众人又闲聊一阵便回里头用晚饭去了。
王子腾只觉贾琮所言纯属胡闹,特命王太太寻元春去嘀咕了好一阵子,说得元春面红耳赤。
因诸事繁忙,众人次日便辞行回了台湾府。
到了承天府,见街市繁茂、商旅往来,龚鲲笑道:“比我原先以为的好的多。”
回到知府衙门,贾琏忙着处置公务,只见了一面便匆匆跑了;贾赦拉着元春感慨了半日,又命福儿萌儿上来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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