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脸色有几分阴晴不定,瞥了他一眼:“笑什么?”
冯紫英含笑道:“臣与贾琮极为熟络,此话必是那小子所说无疑。他平素言语对老圣人颇有几分不敬。”
圣人哼道:“枉测上意!”面色缓了些。
司徒磐笑道:“如海是他先生,只怕是如海不留神说了什么,他又机灵的很,能猜出三哥心思也不奇怪。横竖有如海在,贾家大房必是咱们这头的。二房么,贾政无用,贾宝玉是个书呆子,来日得用的还是贾环。”
圣人点点头:“如海的弟子必是有用的。那个贾赦亲兵的儿子如何?”
司徒磐道:“二十年后又是一个林海。”
圣人露出笑意来:“朕且候着。”
两日后,朝廷下了旨意,调通政使司副使贾琏为台湾知府!朝中一片哗然。贾琏本为正四品,知府乃从四品,竟是往下降了一级不说、还外调去了荒蛮之地!简直与发配一般无二。六王爷的人登时猖狂得只差没把下巴抬上眉毛了,贾琏却老老实实的领旨谢恩、夹着尾巴做人。偏才过一日,圣人又特意赐予贾琏自己日常用的端砚一方!朝局又是哗啦啦一阵瞎猜。朝臣得赏赐容易、得圣人日常所用之物何其难也!端砚的“端”字也极有想头。
劳甫和昨日听闻贾琏降级外放,便埋在家中使劲儿写折子、欲替贾琏申冤。偏他折子还没改完又得了此信,哈哈大笑,将那折子的稿子撕了,捻着胡须得意洋洋对儿子道:“你老子的眼光何尝会看错人!快送份好礼去荣国府道贺!”
他儿子一愣:“道贺?贾大人降级了……”
劳甫和哼道:“还愁来日会不升上去?”乃背着胳膊挺胸走了。
王熙凤收到劳府的贺礼不禁笑向平儿道:“二爷这个老上司实在是个有眼色的!”
贾母听说贾琏要外放,虽心中郁闷,奈天家何?遂将王熙凤喊来道:“琏儿这一去少说三年,那地方又远,让平儿随他去吧,你与萌儿福儿还在府里。”
王熙凤早知道这回出去是避乱的,台湾离两广极近,去见王子腾也便宜,忙说:“二爷舍不得萌儿,让带着一道去呢。”
贾母沉下脸来:“难得我老婆子就舍得萌儿了?那台湾万里迢迢的,萌儿一个孩子哪里受得了。”
王熙凤顺手一推二六五:“孙媳委实奈何不得二爷,还望老祖宗对他说去。”
贾母立命人喊贾琏过来,王熙凤道:“二爷还没下衙呢,手边许多事物要交代给同僚。”贾母只得让他回府再来。
谁知贾琏晚上让同僚拉去吃酒了,醉醺醺的回来,倒在炕上便不动弹了。贾母预备了许多话不曾等到他,气得砸了茶盏子。后头数晚贾琏都在外头应酬,每日回府都快二更天了,也渐渐将贾母喊他去的事儿给忘了。
王熙凤却是径自安排账目,请了李纨过来一一交代。
鸳鸯得了此信悄然回给贾母,贾母愣了半日,长叹一声:“我老婆子当真是老了!”
另一头贾琮悄然溜到姑娘们院中把探春惜春请到一起来,问道:“史家姐姐在咱们家这些日子,你们瞧着如何?肯替咱们做些不大好的事么?”因史鼐回京,已使人将史湘云接回去了。
探惜二人一怔,探春问道:“什么不大好的事?”
贾琮道:“有件事没告诉二位姐姐,眼看老祖宗要八十大寿了,我恐怕那一日该来的会来。”他遂将慧妃相中林黛玉为儿妇低声说了一回。
二春大惊!惜春脱口道:“那林姐姐岂非要入火坑?”
贾琮道:“可不是么?偏他们家是皇帝家,而且看中的又不是林姐姐而是林姑父,委实没有法子让他们放手。没奈何,只能逃了。”
探春皱眉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往哪里逃去。”
贾琮笑道:“因为,还有另一桩事。太上皇没两年活头了。”
二春互视一眼,探春道:“这么说,岂非这两年朝局恐怕有变?”
贾琮撇嘴道:“岂止有变,根本就是要打仗的。”我连兵器都替人家送去了。“二哥哥此番外放是我向贤王求来的。”他望着二位姐姐道,“四姐姐还小些,三姐姐务必想个法子一起南下。你今年十五岁,二叔是个没气魄的、老祖宗又势利眼又没远见。万一乱局初起的时候哪家偶尔占了上风,有什么要紧的手下来求亲,保不齐他俩就将你许出去了。且不说许的那男人好赖,既是乱局,占了上风的甚至得了皇位的都未必坐的稳。”
惜春着急道:“难道就将我撇下?!”
贾琮道:“我有个主意,只是须得借用史家姐姐去装一回二愣子,却不知道她肯不肯。二位姐姐可以借着这个开溜,甚至林姐姐都能搭上。”遂低声说了一回。
惜春听完立时说:“我来!”
贾琮摆手道:“姐姐何苦但这个名声?我想烦劳史家姐姐唱这出戏,便是要与她做个人情买卖。帮了我们这回,带着她一道走、宝二奶奶的位置留给她。不帮便罢了,我再想法子。”
惜春道:“我比云姐姐合适。你再细想想,此戏若是云姐姐来唱,来日我与三姐姐想走,借口不好找。那点子小小的名声谁在乎?过两年自然就忘了。既然慧妃相中林姐姐不过是相中了她父亲,来日我……”她面色一红,“难道会是相中了我的?”
贾琮笑道:“话是这么说,总归不是什么好事,能让别人上还是别人上的好。”
探春也道:“我瞧着也是四丫头合适些,云丫头终归不是咱们家的女孩儿。”
贾琮瞧了瞧她两个,无奈道:“我也知道是四姐姐更合适些……罢了,横竖有我替四姐姐撑腰呢。”
惜春扑哧一笑:“倒是当真要做个泼妇了。”
这一日贾母八十大寿,因朝中众人大都推断贾琏早晚有大官当,竟比起初预料的来客还更多些。京中数得上的人家全都有要紧的女眷来,捧贾母的捧王熙凤的,奉承得二人笑的合不拢嘴。
忽然外头有人急匆匆来报,慧妃娘娘亲派了一位要紧的公公并一位贴身服侍的姑姑来了!众人大惊大喜,贾母忙领着人迎了出去。
只见那两位进来笑容满面,向贾母极为恭谨的行礼,口称“给老寿星贺寿了~~”又替慧妃送了一副“百子寿桃”的紫檀木框子的二十四扇碧玉桌屏来。
贾母受宠若惊,连称不敢当。
那位姑姑四面环顾了一眼,立时瞧见坐在探惜当中的林黛玉了,忙款款走了过去,满面堆笑:“这不是林姑娘吗?”
黛玉赶紧站了起来行礼道:“姑姑好。”
那姑姑上前来,与那大太监齐齐向她深施一礼:“见过林姑娘,姑娘好。”
满场惊愕。
想到林黛玉之父,还有谁猜不出来慧妃之意?贾母更是张大了嘴。她猛然想起当日贾赦的话来,“如海在圣人跟前那分量,林丫头当个太子妃都没问题。”老大与林海交往甚密,莫非早得了什么信儿?顿时庆幸当日不曾向林海提亲。不然,与皇帝家抢媳妇儿,宝玉只怕禁不得人家一指甲盖儿弹的。
黛玉忙不迭回礼,口称担不起。
那姑姑笑道:“姑娘担不起,还有谁担得起呢?”便立在她席前又恭维了半日,说的话有婉转的有直白的,横竖是人都听得出来她在奉承这位林姑娘。
黛玉只摇头,唯有“不敢”二字尔。
一时他二人回宫去了,贾母只亲送出了内仪门,那两位便再三推辞不肯让她送了。那姑姑还悄悄向贾母道:“前些日子我们娘娘请林姑娘来了宫里,哎呦呦好温婉大方的气度!各位娘娘见了均赞不绝口。我们娘娘知道林姑娘是老太君养大的,极赞老太君会教养人呢。”
贾母心中狂喜过望,手都发颤了,忙说:“这孩子天生性子极好,老身实在不敢居功!”
那姑姑一笑,与大太监一道转回宫中去了。
贾母领着人回到宴席上,身板儿笔直,头抬得愈发起来些,简直比方才高了三分!众人忙不迭的一阵奉承。
立时有人凑到林黛玉跟前奉承道:“林姑娘好福气!眼见就是要当贵人了!”
惜春一直在等有人说这话,闻言奇道:“什么贵人?”
那人笑道:“四姑娘,慧妃娘娘之意何等明白?你林姐姐眼看就要进宫了呢。”
惜春忙拉着黛玉说:“姐姐可千万别进宫去!进去了一点都不好。”
她说的声音大了些,贾母听见了,喝到:“放肆!四丫头不得胡说!”
惜春努嘴大声道:“何曾胡说了?林姑父乃是尚书,她随便找个什么样儿的姐夫都可以在家中横行无碍;若是进了宫,哪里还有她说了算的份儿!事事皆得听姐夫的。”
王熙凤忙过来道:“你年纪小不懂事,女子本以丈夫为天,但凡出嫁,不论嫁到哪家都需三从四德……”
惜春瞧着王熙凤,虽口里无言,脸上竟是清晰的写着:二嫂子,你哄小孩么?王熙凤心中一时好笑。
贾母大骂:“都是你们平素胡乱念书念的!我早说过,女孩儿识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便罢了。”喝道,“还不下去!”
惜春忙行了个礼,还做了个鬼脸儿,一溜烟跑了。
林黛玉猜出此事必有缘故,偏又没人事先与她商议,乃拉着探春悄悄咬牙道:“你们几个好不像话,半分信儿也不曾给我,你们且等着。”探春抿嘴儿一笑。
众人赶忙七嘴八舌的又恭维起贾母来,只当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今日来的人实在太多,贾家四姑娘所言竟如刮风似的立时传遍了京城,有人暗搓搓的说她是“小泼妇”。此为后话。
酒席散去,贾母大发雷霆,当即命人去宁国府喊贾珍来接惜春回去。只是那婆子才一出院子让贾赦的人截住了。
贾赦假意过来向贾母劝道:“四丫头还小,不懂事。横竖是咱们府里养大的,才惹了点子小小的口舌之乱,岂能就这么送回去?太不近人情了。”
贾母怒道:“你只听听她说的什么话!若是传到慧妃娘娘耳中、耽误了玉儿的大事可如何是好!”
贾赦立时笑道:“不会不会,有如海呢。四丫头算什么?一个小毛丫头罢了。”
贾母道:“那三丫头呢?三丫头也不小了。”
贾赦遂说:“方才我与琏儿琮儿商议了会子,四丫头今日这几句话委实不甚妥帖。只是也不用忧心。世人多忘事。横竖琏儿就要上任去了,他那边又远又偏僻,初去的那阵子必然苦些。如今咱们只说让三丫头四丫头跟着一道去,帮着琏儿媳妇照看侄儿侄女。过了些日子,待此事渐渐被人忘记,再传些两个丫头贤惠的话出去,接她们回来。”
贾母摇头道:“只怕无用,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今儿都来了,谁不知道呢?哪里能哄的了人去?”
贾赦笑道:“谁哄他们呢?不过是给大伙儿一个脸面下台阶罢了。四丫头当真是个泼妇又如何?圣人赐给琏儿的日常所用端砚是个什么意思,老祖宗还不明白么?宝玉琮儿环儿俱聪慧、来日不怕朝堂上立不住;再者还有林丫头。你当慧妃当真是看中了她贤淑大方?我听如海说,林丫头那日头一回进宫,吓得手脚俱无处安置,哪里大方了?乃因她没有兄弟,表兄弟俱是有用的!”
贾母倒吸一口凉气!
“老祖宗放心,咱们家的女孩儿准保满京城的好人家都上赶着要,连李家那两个养在咱们家的都了不得。老祖宗可千万、千万别随便将两个丫头许人,切记、切记。连还在水月庵的大丫头都别随意许出去。家有一女,如有一宝!”
贾母瞪大了眼,半日回不过神来。
贾赦得意洋洋哼道:“昔日他们爱搭不理,明日就让他们高攀不起!”
正文 第一百五十九章
贾母寿宴过后,贾琏一家子收拾起身,将探春惜春一并带着。是日拜过宗祠及贾母,驾了车马带着一群镖师上路,贾赦亲送到十里亭说了两句话便欲回去。贾琏一把拉住他的缰绳低声道:“老爷,装样子也须得像些。”贾赦无奈,又假意叮嘱了几句,晃着脖子等他们走远了才罢了。
贾琏走后第三日,圣人便收到贾赦的折子,求去台湾府随便干点什么。
圣人大奇,问戴权道:“贾赦也得罪老六了么?”
戴权哪里知道?便说:“不如请小冯大人来问问。”
圣人果然传了冯紫英进宫。冯紫英听了顿时失笑,道:“贾琮老早就长吁短叹,别看他老子日日在家中摆着臭架子,等他那大侄儿前脚一走,后脚就能得‘思孙病’。”
圣人骂道:“胡闹!”将贾赦的折子撂在一旁不理会。
不想贾赦倔劲儿上来了,每日一封奏折!起初只是无事胡扯,后来渐渐的有了文采,再后来竟有几分思孙成疾、杜鹃啼血的味道来。圣人瞧着也颇为有趣。
贾赦耐性素来不好,见扑腾了十几日没动静,便往贤王府上去了。司徒磐也觉得好笑,哄他一阵子便打发他走了。谁知次日他便去见了四王爷,再次日是二王爷。连着数日,除了逼他儿子离京的六王爷之外,其余各位都拜访过了。
圣人恼了,骂道:“他还想逼朕不成?”乃命人传林海,让他去相劝。
林海苦笑道:“只怕不成,臣看恩候都疯魔了,街上见了个孩子都会喊萌儿。圣人,一个人疯魔了便诸事不理,旁人的话犹如耳边风。不如随意派他去南边做点子什么,例如给南安王爷劳军,让他顺道见一见孙子也好。他那孙儿自打生出来便在日日在他眼前晃着,忽然见不着了,霎时受不住也是有的。见了一回解了思孙之情便罢了。或是他干脆将他孙儿带回京中也罢了。”
圣人登时想起还在南边打仗的霍晟来。
霍煊走的这几年,有人在南安王府各处产业生事。本以为霍晟年轻气盛、会惹出什么麻烦来,不想他半分没管这些事。依着南安太妃的性子也当会出来闹的,她也没半分动静,后来司徒磐等猜测大约是在府中早已失势、说不上话。南安王妃性子极能忍,又借着送回贾元春的东风将霍煊后院的女子清理一空、顺带清理了府内的许多闲杂人等。后来刘登喜想再去他们里头安插探子已十分艰难,只能收买到几个无用的小厮老婆子、要紧的事儿也探听不出来。偏他们家也不知早年如何积蓄的那许多家财,不缺银子使似的。原指望他们多清散些工钱极高的亲兵护卫,听里头的小厮儿说反倒是多加了些。
后来圣人知道二皇子也曾帮衬过他一些,愈发对老二满意起来:不能收服南边那一群,收服他们的主子也不错。不似老大,只会搜刮民脂民膏,还随意刺杀朝廷大员。
这回命霍晟去南边打仗,一则他祖父手下那些兵将旁人使唤不动,二则也想着霍晟一个小毛孩子头回上战场、大约也难以致胜。况他近些年来皆在京城,与南边他祖父的人并没有同袍之谊,只等他一输便命王子腾接手此战便是了。不料如今已经传了两三回捷报回来了。只是那捷报皆有些语焉不详,圣人心下有几分疑虑,是否有人谎报军情。
他想了想,寻常人派过去查访怕是不易。霍晟才多大?若有谎报军情,必是南边那群他祖父的人所为。除非,出其不意……圣人在大明宫中转了几圈,命人传林海来。
两日后林海喊了贾琮过去,满面不可言说之意,从怀中掏了一物给他。
贾琮打开一看,竟是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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