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磐心中默默将南边武将一系从头到尾反复掂量了个个儿,终于道:“唯有他了。”
林海点点头,道:“此事太大,又皆为猜测,我不敢冒昧上奏,故此先来与王爷商议。”
司徒磐叹道:“如海啊,你也是愈发谨慎了。你单领着盐课一系,许多事委实不知道。既有疑虑,若早些密报进京,我们也好早些动手查去。”
林海垂目道:“确是我思虑不周,平白纵容了他约莫两年。”
司徒磐又将那账册子拿起了细看一遍,道:“依着这数目,徐宏胃口不小;加上空饷人数划归他的私兵便愈发了不得了。也不知江西这会子成了什么样子,他纵然当下便与朝廷翻脸,佣兵一方保不齐是能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这两年纵容的也好。他既有察觉,若当时便死咬着查下去,只怕行事愈发紧密,未必好查;万一逼反了他就愈发麻烦了。”
林海拱手道:“多谢王爷不责之恩。”
司徒磐微笑道:“我说的是实话,并非替你开脱。只是到了三哥跟前,只说你当年得了这本账册子觉得奇怪,却一直不明所以,今日特拿来给我瞧。我二人分析了半日方推测出前头这些,大惊,我这就进宫面圣去。”
林海忙躬身行礼:“谢王爷代为遮掩。”
司徒磐摆手道:“你我二人多少年的交情,何来这些虚礼?你不别扭我都别扭。”
林海轻轻一笑,起身告辞,司徒磐送他到书房门口便止步了。才回到案前拿起账册子,林海又回来了。
他苦笑拱手道:“方才忘了一事,求王爷帮忙。”
司徒磐笑问何事。
林海摇头长叹道:“荒唐啊!实在不知如何启齿。身为朝廷命官我都觉得丢人的紧。”遂将杨衡被冤前后说了。他虽知道劫狱的是荣国府的人,只说那人乃是“杨衡早年在绿林的朋友”。末了道,“只怕是五城兵马司根本查不出真凶是谁,又为镇国府所迫,才随便寻了个顶罪的。偏顶罪的又让人救走了。”
司徒磐闻言愣了半日,也苦笑:“虽然荒唐,倒是不奇怪。”
林海道:“杨衡这些年早已改邪归正,实在难得。我才刚进京,又不便大费周章同赵大人不虞、里头还牵连着镇国府。况他那朋友救他出来也是非法。有心就这么算了,赵大人这般一弄,他的户籍怕是都让人销了。”
司徒磐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横竖赵承心中清楚是怎么回事,纵然路遇杨衡也不会多言的。户籍好办的紧,我使人说一句便是了。”
林海忙拱手道谢,乃再次辞去。司徒磐命人取衣裳来换了进宫。
圣人刚给太后请罢安回来,正满腹烦郁;听他说了徐宏之事大惊拍案:“好大的狗胆!”
司徒磐道:“只是我与林大人的推测,也不知是不是。”
圣人乃将那账册子拿起来翻了翻,问道:“你二人已对过军刀与铁甲的价钱了?”
司徒磐道:“是。林大人因那嫌犯是个铁匠,猛然猜会不会是兵刃;我立时命人去营造坊打听的。倘或我们猜的属实,他这个比营造坊的造价高些,却极为相近。若是有人在江南私造兵甲,许多原料都不容易得,自然会贵些,倒也说得过去。”
圣人听他说的实在便信了,点点头:“如此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司徒磐道:“毫无实据,也奈何不得他。眼下要紧的便是使人去查证。”
圣人冷笑道:“要实据何用?从前的实据还少么?能奈他何?”
司徒磐道:“那些罪名老头子皆不以为然,与造反岂能一样?他必不会再包庇徐宏了。”
圣人捏起那册子来阴恻恻的冷笑道:“此物就是实据。你且查去,若查不到便以此为据,再做出些子旁证来。能搬倒徐宏也算废了老头子一臂。”
司徒磐道:“若当真如林大人所猜,徐宏必不肯平白服罪,他手里的兵力怕是不好对付的。”
圣人皱了皱眉:“先查清楚再说,烦劳九弟了。”
司徒磐想了会子,道:“只是如今我刚接手周延的人不久。此人实在不是干这行的料,手底下无能者众,我只怕须得从头招募合适的人手。徐宏若有心造反,必有所防。我手边这些废物怕是查不实在。三哥,可否从刘公公手里调两个人能干的给我。”
圣人道:“这个容易,你寻他要便是。”
司徒磐领命而去。他立时寻到了老太监刘登喜,把冯紫英和秦三姑要走了。刘登喜虽舍不得,听闻是调查徐宏造反大案,也知道徐宏此人何等要紧,只得忍痛割爱。
不久,贾琮听闻冯紫英要随司徒磐一道去南边办事,过了中秋就走;又听说秦三姑也欲亲往南边去查账,恰也是中秋之后走,翻了个大白眼子,假意叹道:“然后小爷我已经看穿了一切。”
因秦三姑偶听他提起杨衡是豫章杨家的人,道:“豫章杨家在绿林极富盛名的。我这回南下也要去江西一回,好久没去过,不知那边是什么样子。琮儿,介绍你这个朋友与我认识一番、我打探打探如何?”
贾琮因恨徐宏几次三番刺杀林海,本来就愁没法子帮他们,自然满口应了。又笑道:“林姑父的那个护卫杨大哥与他是亲兄弟,也是豫章杨家的呢,你们认识的。”遂拉着杨嵩杨衡哥俩与秦三姑一道去京中最有名太白居吃了顿好宴席,贾琮请客、秦三姑付钱。
秦三姑与杨嵩早年曾一道保护林海南下,许久不见,席上先叙了一番旧。而后她向杨氏兄弟打探江西府的情形。他二人乃道,那边上下皆由总兵徐宏一人把持,连巡抚都是个摆设,忙细问。杨衡便摇着头说了许多没天理的事,末了道:“寻常百姓有什么法子?平白都要受欺的。故此我才背井离乡来京中谋生。”
贾琮怒道:“这等贪官污吏朝廷就瞪着眼睛随便他天高皇帝远么?”
秦三姑叹道:“怕是朝廷也管不了。”
贾琮哼道:“什么管不了,那是朝廷!只有不想管、没有管不了的。”
杨嵩道:“你一个小孩子家懂什么。这些手握兵权的大将根本不听文官的、甚至不听朝廷的,总不能平白的发兵围剿吧,那得白死多少将士。”
秦三姑连连点头:“不错,将士的性命岂能这般白白耗了去。”
贾琮“切”了一声:“他都快成了军阀了,与造反何异?直接用斩首行动不就完了?”
秦三姑忙问何为斩首行动。
贾琮道:“古人云擒贼先擒王。徐宏这般乱臣贼子也不必擒了,只说朝中有急事调他入京,将此人击杀在城外十里亭。”
秦三姑哼道:“你当他是傻子么?无故调他入京,他必不肯来的,保不齐还将他逼反了,又是一方百姓遭殃。”
贾琮道:“想个法子呗。朝中那么多大官,连一个靠谱的法子都想不出来么?实在不成拿金牌出来也行啊。十二道金牌调岳飞为的是残害忠良,金牌是无辜的,当骂的乃是秦桧那老贼。金牌可以害死忠良,也可以惩治贪官。俗话说,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么。”
秦三姑笑道:“罢了罢了,唯有你最聪明。”遂岔开话题。
贾琮便知道她心中必有了念头,也不再废话了。
这年中秋,时隔多年,林海与女儿过了团圆节,父女二人对月吟诗,极为畅快。
另一头贾琮就不怎么高兴了。贾赦趁着过节小孩子都高兴,告诉他,高家的老太君来了信,替高芒求迎春为配。贾琮自然是喜欢高芒的;只是他素来姐控,此人要娶走他姐姐他极不乐意,一张包子脸登时黑了下去。
贾赦遂问:“你若不喜欢,自己去寻个靠得住的来?”
贾琮辩道:“姐姐才多大?哪有这么早定亲的。”
贾赦伸出手来比划:“十五!十五哪里会早?多少人家的女孩儿这个岁数都出嫁了。你姐姐还是个庶出、高芒乃是长房嫡子,你姐姐高攀许多了。”
贾琮跳了起来:“我的爹爹!我贾琮的姐姐、嫡出庶出算个毛球啊!我只这一个姐姐好不好?你且等两年,两年足够了。信不信全京城有一大半的高门大户想娶她?”
贾赦哼道:“你小子的本事我知道。漫说高门大户,纵是皇子肯娶你姐姐当正妃也是有的。你敢让你姐姐嫁过去么?”
贾琮登时噎住了。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且说贾琮一心以为当日从高家拐了高芒回京,转了个弯子竟是高家老太君要从他们家撬走贾迎春,整个人都不好了,每日见了高芒便是一张臭脸。贾环在旁笑嘻嘻看热闹,没事还挑拨几句,惹得贾琮给高芒吃了好几回亏。高芒全然不以为意,待他如常。
贾赦这会子早忘了谁是儿子谁是姑爷,拉着高芒道:“无事,我管保过不了几日他必会答应。”
几天后贾赦不留神将高家求亲的事漏给了贾母,贾母大怒:“也不拿镜子照照,看他们家可配不配!”
贾赦道:“我瞧着芒儿那孩子极好,明儿就写信去应下来。”
贾母喝道:“你敢!”
贾赦奇道:“老太太与姑母有什么旧怨么?”
贾母眉头动了动,叹道:“我们本是姑嫂,哪里有什么旧怨。这几年我们都老了,故此往来淡了些。我不肯答应乃是因为高家万里迢迢,二丫头嫁到那么远去,若是受个气也找不到娘家撑腰。”
贾赦笑道:“芒儿他老子是平安州节度使,离京城近着呢。再说,他才多大,前程待定,保不齐来日就在京中为官也未可知。又有琮儿在,谁敢欺负他姐姐凭是跑到西洋去也一样不会放过人家。”
贾母又道:“前些日子理国府的老太太过来,话里话外赞咱们家二丫头能干、小小年纪就能理家呢。保不齐过两日——”
贾赦哼道:“他们家除了靠两个女婿撑门面,还有什么?女婿也没一个实才。那个柳芳,凭谁给他根棒槌他都认作针。一代不如一代,咱们还是躲远些的好。”遂麻溜的走了。
贾母气的在屋里使劲儿骂人,连着骂了好几日。此事由她院中的小丫头传给,再从口里转给贾琮。贾琮的兄弟自己人整几下还罢了,旁人骂却是不成的。偏他又不能去骂贾母,只得憋着。再见高芒已不好意思找麻烦了。
进了九月,天气日冷,北雁南归,龚鲲终于顶着一头的风尘回来了。
贾环正在院中坐着,一眼瞧见他,先冒出一句:“本来就瘦,去外头跑几个月都快成排骨了。”
龚鲲夺过他跟前的茶壶来自己倒茶,一面说:“环三爷早年那点子憨厚全没了。”
贾环哼道:“爷憨厚过么?爷竟不知道。”
贾琮恰从里头出来,唬了一跳:“也没来封信就这么回来了?”
龚鲲笑道:“送信的未必有我快。”乃环顾一圈,见少年都过来围观他、幺儿恰不在,便说,“三爷先去喊维斯,我收拾会子。”贾琮忙使人去贾四家将幺儿喊过来。
一时人齐了,围了个圈儿坐着。龚鲲先伸出大拇指赞道:“那位度娘真乃神人,所绘地图极准,白家上下看了都大惊小怪的,白将军已四处打探她去了。”
贾琮眨了眨眼:“祝他成功!”
龚鲲瞧了他几眼,见贾琮只管装憨,又道:“刺杀成了一半。两广总督陈滨大人伤的厉害,怕是难以留任了,已上了折子回乡养伤。刺客自尽。”
贾琮皱眉:“刺客是白令恩的养的么?养个有本事的不容易,这么简单就死了,太不划算。”
龚鲲摇头道:“不是。刺客与陈大人有杀父杀伯杀兄之仇,跟灭门也差不多了,恨之入骨。白将军只帮着他进入总兵府罢了。”
贾琮呆了片刻,叹道:“果然是个大官就有仇家的么。”
龚鲲道:“寻常的紧。陈大人明面上跟着老圣人、暗地里投了今上,手中权势滔天且无所畏惧,自然没有忌惮,伤几个老百姓算什么。”
贾琮讽然道:“徐宏死忠于老圣人、恐怕今上秋后算账预备造反;”龚鲲“啊”了一声,“这个陈大人两头有靠又肆无忌惮糟蹋百姓。可见权力监督何等重要。”
龚鲲道:“眼下要紧的便是下一任两广总督为谁。香港那边荒芜的紧,白家已悄悄打发人过去开始建港了;加之陈大人又伤的厉害顾不得旁的,暂且无碍。”
贾琮想了想,笑道:“那咱们就开锣吧。”
数日后,怡红院一处院子人影晃动、全无灯烛,唯有天上月淡星明。有人打着极暗的灯笼引了两位客人到里头一架围屏后头坐好,方吹了声口哨;又有人引了另一位进来。渐渐的,屋中几处围屏都已坐了人进去,有烛台掌了上来。贾琮就在当中坐着。因特穿了一身连自己都嫌弃的红衣裳,又胖乎乎的,倒是当真有几分像红孩儿。
他向四周作了个团揖,道:“各位,今儿咱们要说的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就不用那许多礼了,利字当头。各位都是此事当中极要紧的人物,少了谁也不成,故此我玩了这么一出。各位眼前的都是纱屏、里头能看到外头、外头看不到里头。且你们案头的烛台都有引火之物,可以自行点着。还有文房四宝。有意隐藏身份的,只管在里头坐着听便是。想说什么,可以哑着嗓子说,也可以写下来,摇摇案上的铃铛,我帮你念。若不想遮掩的,撤去纱屏燃起烛台,大伙儿都能看见你是谁了。”
他停了片刻,咳嗽一声,道:“大伙儿都知道,我有意同大家一道做生意。绝非三年五年拉倒的小生意,乃一干就是很久很久的大生意。我就直言不讳了。大伙儿皆是为财而来。此事的头儿起于在场一位同仁手里有水军,虽然暂且少些,来日也赚到了钱还可以多招人马的。这水军并非朝廷水军,乃是私兵。”
某处屏风后头传来了抽气声。
“此私兵自然不是打仗用的,乃是抢劫用的。简单的说就是海盗,专门劫掠西洋商船。岭南某处正在建一极好的私港,用来卸货。”
只听某屏风后头有铃铛声响起,贾琮过去拿了一张纸条来,念到:“这一位同仁问,两广总督陈大人之伤可与你们相干?自然是相干的,他就是我们弄伤的。”
数声抽气声从几处屏风后头传来。
“卸货之后,又有一位同仁乃是大商人。他自己虽不甚聪明,幸而他身边有位极聪明的伴儿。”
又有人“哈哈”笑了两声,笑声忽然闷了,显见是让人捂了嘴。
“这位商人便挂着海商之名将货物运进京中或是江南或是别处卖了。大家如有商铺都可以帮着卖。另有些官兵扮作山贼打劫来之物,也是大伙儿一道连锁销赃,可以打着海商的旗号,或是干脆装上船卖去西洋。以上就是大略,咱们可慢慢商议。”
只听铃铛声起,贾琮道:“还是刚才那位同仁。”乃走过去拿出纸条来一看,不禁笑道,“撤屏。”
后头有人上来替这位撤去纱屏,贾琮抱拳道:“王叔父,好胆色。”
王子腾笑道:“写字实在不便宜,还是说话的好。且你连两广总督都刺了,我若还躲着,岂不让人笑话。”
他话音刚落,又有一人道:“王大人这是寒碜我呢。”此人乃从屏风里头走出来,映着烛光笑得温润如玉。“我若再藏着,岂非让你笑话?”
王子腾大惊:“北静王爷!”
水溶拱手笑道:“只是我手中水军实在太少,比寻常的水匪都比不了,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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