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哭丧着脸:“爷,您这不是为难小的吗!咱们是开酒楼啊,有人死在店里,实在是晦气啊!再说,谁买了白姑娘去,人家自己知道,白姑娘知道,小的如何能知道呢?”
皓祯已无法再追究下去。转过身子,大踏步的就往门外冲去,阿克丹慌忙抛下掌拒的,和小寇子急急追赶过来。三人像没头苍蝇似的,拉住人便问,可知道原先在龙源楼唱曲的白吟霜在哪,卖身葬父的白吟霜在哪,问到天黑透了,也没问出个答案。
回到硕王府,没精打采的皓祯惊奇地发现,阿玛额娘比他更沮丧。一问才知道,表哥赛堪害死白胜龄一事,恰被巡城御史撞见,一道弹劾姨父云保“治家无方,纵子行凶,殴伤人命”的折子已递往圣驾行在去了。云保得了信儿,也赶紧写了请罪折子,还亲自把赛堪送进了步军统领衙门,雪晴为此和丈夫大吵一架,来找妹妹哭诉,刚哭完走人没多久。
奴婢
钱明两口子倒霉碰上皓祯,铩羽而归后,英锦听钱家的讲了事情的经过,心里把这个假弟弟骂了有百八十遍。今世他早有了两个屋里人,现在又是新婚燕尔,海兰和那个月姑娘竟然都拦不住他冲向龙源楼的脚步,拦不住他为一个歌女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人、就恶意揣度自己的姐夫!他跟白吟霜,还真是一段割不断的孽缘么?
钱家夫妻已经和皓祯、白吟霜打过照面,被他们认定“为虎作伥”,短时间内是不能再用了。英锦便让另一媳妇子唐家的——当年陪嫁的小丫鬟紫儿——继续盯着龙源楼,务必看准硕王府的祯贝勒不在时,将白氏父女请来。唐家的身上原有差事,不能一整天一整天的守在酒楼里,丈夫唐开又出京办事去了,帮不上忙,一连几天,每回她抽出空去龙源楼,都赶上皓祯在听曲。好容易皓祯不来了,都统府的表少爷却像接班似的出现了,唐家的犹豫了一下,暂时按兵不动,回府向英锦汇报了新情况。
英锦知道那个表弟是个见了美色走不动道的,如果他能把白吟霜拐回都统府为妾,倒也省了自己的事。到时候额娘总不能去扒外甥的小妾的衣裳,看见那梅花烙,而姨妈即使发现,也肯定会瞒下来——二十年前她就能把还是初生婴孩的外甥女丢在杏花溪,只为不让人发现这混淆血统的大罪,二十年后难道就会允许妹妹母女相认吗?
因存了这个心思,英锦就让唐家的缓一缓,想借赛堪之手解决了白吟霜,不料这一等,就等来了白胜龄的性命被赛堪“解决”的消息。可怜兮兮的白姑娘在天桥卖身葬父,这样不知根底的奴婢,又有哪个敢买?若是给盗伙作内应的可怎么办?英锦见赛堪指望不上,等皓祯出宫来“雪中送炭”可就不得了了,揉一揉太阳穴,只好命唐家的去把白吟霜买下,帮这个“孝女”葬了父,将她领到尚书府后街上奴仆住的地方,安顿在唐家小院里的一间空房。
对白吟霜这个妹妹,英锦的感觉颇为复杂。一母同胞的姊妹四个,唯有她从小流落江湖,没在王府过上一天好日子,要说作姐姐的不可怜她,那是骗人的。而为了找个靠山,攀上贵公子,也不是不可理解。但是于她有养育大恩的白胜龄过世后,她居然在热孝里弹琴唱曲,和一个相识不久的男人无媒苟合,把那位善心的老人置于何地?若说她以奴婢自居,不能违逆“主子”皓祯,她又何曾入了奴籍?若真是忠仆,岂会在正戴着孝不吉利的时候往主子床上爬?便是盈儿那贱婢勾搭皓祯想当姨娘,也是在出了她娘孝期之后,怎么她在侧福晋院里就没勾搭皓祥呢?一时又觉得,假如自己没因为赛堪的出现而拖延,早点把白胜龄和白吟霜弄出龙源楼,老人家就不会被害死,有些内疚了。
本来这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白吟霜弄死,应该可以永绝后患,一个举目无亲的歌女卖身为奴,进了主人家的门,生死还有谁关心呢?可是对妹妹的一点怜悯,加上对白胜龄的内疚,让英锦不忍抹杀白吟霜的一条小命。在白胜龄死前,她原是打算利用自己知道白吟霜的生日和身上的梅花烙,让这对父女相信,自己认得白吟霜的生身父母,然后找个借口给点足够置产的银子,让他们离开京城。现在没了白胜龄,这条路就走不通了,白吟霜一介孤女,不能支撑门户,即便有了产业又如何守得住?一旦放她自己走了,她会不会折回龙源楼去?与其塞给她一笔钱叫她走人,还不如把她搁在自己眼皮底下。
“吟霜愿为家奴,终身衔环以报”,英锦到白吟霜卖身葬父时那块写了字的布——是唐家的带回来给她看的——决定满足妹妹的心愿,就让她正经当一回“家奴”,等她除了服,自己身为主人还可以名正言顺地管一管她的婚事,她要是能变安分点,也不是不可以放出去配个良民。只有一件事得小心——不能让丈夫或哪个小叔看上白吟霜,英锦没兴趣来个姐妹共侍一夫,也不想给妯娌们找麻烦。前世四妹妹不是绣了个白狐绣屏么?听说手艺还不坏呢。那就让她去针线房做活儿好了,没事不用出来转悠。另外还要给她编个好听点的来历,“卖身葬父的歌女”不可能让婆婆点头,不过这也不难,事先跟她对好词就行了。
就这样,白吟霜在唐家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便被唐家的带进了尚书府,去见她口中的“格格”。那一身缟素,以及头上绑的白孝巾,自然是除了的。起先白吟霜见了唐家的拿来的素淡衣裳,还有些不情愿,被唐家的一通教训:“你既是‘卖身葬父’,咱们格格买了你,你便是格格的奴婢,跟主子还讲什么孝与不孝?没给你鲜艳的穿,已是恩典了。”她才意识到自己已是奴婢之身,不复往日的自在,于是低头不语,默默换去了孝服。
一路上,白吟霜紧张得身上直打颤,她的新主子,据唐嫂子说是位“和硕格格”,是王爷的女儿,那不就和那位保护过她的“贝勒爷”一样尊贵吗?贝勒爷的爹,听说也是个王爷呢。想到皓祯,她心中没来由的一紧,自惭形秽之余,还有份说不出来的惆怅,和说不出来的酸楚,和这些贵人相比,她是多么微不足道啊……
相见
白吟霜进了屋,也不敢细看端坐在主位的尊贵的格格,急忙垂下头去,匍匐于地,颤抖着说:“吟霜……拜见格格。”
英锦看着她惶恐不安地伏在那儿,肩膀瑟瑟发抖的模样,不觉百感交集,轻咳了一声,还算温和地说:“你就是那个卖身葬父的白姑娘?起来回话吧。”
“是……”白吟霜仍是怕怕的,只微微抬起一点头,整个脸孔仍然朝着地面。
“让你起来,你只管起来就是了,看着我,不用怕,”英锦清晰地说,“我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
白吟霜无可奈何,她被动地站起来,被动地抬起脸,看着面前这个雍容华贵的女子。两姐妹的眼光,终于接触了。英锦见她整张脸孔都惨白惨白的,先有了几分错愕——这个妹妹的眉眼口鼻,的确是像足了额娘年轻时的样子,可是在她的记忆中,额娘脸上还从未有过这般惊恐的神情呢。
“……格格,”白吟霜哆哆嗦嗦地开了口,“您的大恩大德,吟霜铭感五内,今后定会任劳任怨,终身报效。”
英锦定了定神,道:“禀过了太太,自有人去官府替你报备,等你入了咱们府里的奴籍,就能开始当差了。只是这府里,如今并不缺伺候的人手,倒是针线上人可以添几个,不知你女红学得如何?”
白吟霜快速地抹了一下眼睛:“我娘在世时曾教过我,后来我也时常抽空练习,这几年我和我爹身上的一针一线,都是我亲手做的。”
唐家的听不下去了,出言训道:“什么‘我我我’的,还不快改了说‘奴婢’!”
“是是是!奴婢错了!”白吟霜被吓得厉害了,膝盖一软,又跪下了。
英锦摆摆手:“罢了,规矩日后可以慢慢学,等会儿见了太太,大面上不错就好。却有一件事,你必须给我记牢了:你曾经卖唱的事,不准跟任何人说。如果让太太知道我把一个酒楼歌榭的卖唱女子买回府来,不光我要挨一顿数落,你肯定也会被赶出去。”
白吟霜委屈地辩解了一句:“格格……奴婢和爹是清清白白讨生活的……”
“那你也总不能见一个人,就给一个人解释一遍。为免麻烦,关于自己的来历,你最好顺着我说。”英锦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讨论白吟霜的清白上,“我会告诉太太,你父母本是王府的老福晋——就是我祖母——过世后,为了给她老人家积德祈福,放出去的家奴,与你唐嫂子的父母是旧识,临终前就把你托付给了他们。而你不愿麻烦他们,想要自食其力,你唐嫂子就求了我,给你在府里找个事做。这样说,你愿不愿意?”紫儿之父打理着英锦的陪嫁庄子,一年到头住在庄上,哪个又会大老远的去查他有没有收容一个故人之女?至于硕王府二十多年前放出去的人,尚书府更不会有人知道了。
要将本是自由身的父母说成脱了籍的家奴,白吟霜犹豫了。英锦不见她答复,轻轻地“哼”出一声:“你想清楚了,咱们家太太,可没我这么好说话,到时候撵你出去不算,没准还要赏一顿板子呢,你这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岂不可惜了?”
“板子”二字把白吟霜吓伏贴了:“奴婢愿意,愿意!多谢格格!”一边说着,一边对英锦磕头如捣蒜。
英锦命她把那番说辞复述了一下,觉得没什么疏漏了,便带上她与唐家的,又叫来梨花、杏花等几个丫鬟和兴琛的姨娘们,一起去给婆婆请安。到了伊喇里氏屋里,几个妯娌和小辈已在各自的嬷嬷丫鬟们的簇拥下到了,其中文泉和文潇姐妹从小被她们玛嬷抱去养,本就住在伊喇里氏院里的。英锦先是为自己的迟到向婆母道了歉,接着给伊喇里氏请安,和弟媳们见礼,又接受了子女和侄儿侄女的问安,才把白吟霜的事说了出来,叫她给太太磕头。
弟媳们看大嫂新收的丫鬟生的好相貌,便相互递着眼色,听到这姓白的女子预备进针线房,才齐齐松了口气。白吟霜小心翼翼,倒也没出什么差错,伊喇里氏点了头,就让大管家的娘子带她下去安排了。等到皓祯出了宫,再到龙源楼去找他的仙子,白吟霜已正式入了奴籍,成为尚书府的一名针线上人。
在针线房干活的日子,是轻松又安稳的。府里的女眷没事都会做做女红打发时间,各处伺候的丫鬟们闲下来也爱做针线活,针线房里人手又足,白吟霜还真没忙到哪里去。而在这高门大户的深深庭院里,也不像在酒楼时那样,会有纨绔子弟来骚扰。所以她对这份差事,是极满意的,只是偶尔想起那位英姿焕发的贝勒爷,心头会掠过一丝惆怅。
英锦把这个不省事的妹妹安排好了,本想能消停一阵子,还不到半个月,却从婆婆口中听来了一桩怪事。那天早上她照例去给伊喇里氏请安,婆婆让别的儿媳都退下了,单留下她说:“琛儿媳妇,我怎么仿佛听说,你弄进府的那个姓白的丫头,有些儿不妥当——大半夜的,有上夜的人听见她弹着琵琶唱曲儿,走过去一看,这丫头还穿着一身孝,你说像什么话呢?”
“额娘别生气,”英锦陪着笑说,“这丫头刚来,还不懂规矩,回头媳妇定叫人好好教导教导她!”弹琵琶?唱曲儿?一身孝?英锦头都大了,咬了一路的牙,回房便唤梨花:“去针线房把吟霜给我叫来!问问她,有什么琴啊琵琶的,一并带过来,我倒要看看,咱们府里出了个什么样的大孝女!”
教训
一把琵琶,一把月琴,再加上白胜龄留下的一把胡琴,摆在跪着的白吟霜面前。要她带上这些乐器是什么意思,她早已想明白了,无非与她在夜深人静时追忆先父的举动有关,因而她一路上都心惊胆颤,见了英锦,也不待人说就自动跪下了,口称“格格饶命”。
英锦先屏退了身边的丫鬟们,才问白吟霜:“为什么求我饶命?你自己说说,你哪点儿做错了?”
“我知道……不不,奴婢知道,奴婢犯了大忌讳,不该在府中穿孝,可奴婢别无他意,只是因为不便出府祭拜家父,所以……所以有时就悄悄地唱一唱家父生前所作的小曲,再烧点纸钱给他,聊表孝思,请格格原谅!”白吟霜诚挚地解释道。
“哦?原来你清楚啊。”英锦一挑眉,“我还以为你是新来的,不大明白规矩,所以替你向太太求情,想不到你是明知故犯!”
白吟霜的泪水,“唰”的一下就冲出了眼眶:“求格格体谅……体谅奴婢的一片孝心……”
这个妹妹怎么就这么爱哭呢?英锦纳闷了,自己和英旻、英芸可都不是那种遇事先要哭一鼻子的性子。不过想到白胜龄还是新丧,她又觉得没必要计较了,拿出尽可能和蔼的态度对眼前不能相认的妹妹说:“吟霜,你的‘孝心’我能理解,可你既然自个儿选了入府为奴的这条路,就不应当坏了府里的规矩。家里没了亲人仍要当差的,不光是你一个,我若许你戴孝,岂能不许别人戴孝?若全都许了,这府里到处有穿孝的人走动,你看像话吗?”
白吟霜只觉大祸临头,手足无措,惟有哀哀切切哭个没完。英锦也不去管她哭与不哭,继续教训道:“还有什么琴啊曲儿啊,你当自个儿还在酒楼卖唱吗?我瞒下你的出身,是不想让你被看轻了,你为何就是不领情呢?看人家的白眼你会开心吗?”
“格格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白吟霜没命地磕起头来,“奴婢不是有意的,请您再给我机会,让我去改正吧……”
“好!”英锦爽快地答应了,“这三把琴,等会儿你就别带走了,留在这儿,我给你收着。如果有人问你怎么会弹琴唱曲,你还要咬定你父母是硕王府放出来的人,因为认得家班里的人,学了点皮毛,又教给了你。最要紧的是,别再让我听到什么夜半戴孝的故事了,只要你不生事,今年霜降那日我就准你出府去给你爹扫墓,尽你的‘孝心’。”
白吟霜已哭得昏天黑地,猛一听没有掌嘴,没有打板子,没有扣月钱……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惩罚,哪还会吐出半个“不”字,忙不迭地说了一串“是是是”,磕了几个响头。此后白吟霜倒真是安分守己了好一段日子,英锦揣摩着,这大概是因为尚书府不像前世的硕王府,有宠她的贝勒爷和疼她的福晋以及数名“忠仆”,她没人撑腰,真真正正无依无靠了,才收敛了些吧。
而硕王府的那位贝勒爷,不见了白吟霜,这些天都在发疯。一开始他日日泡在天桥,向人打听白吟霜的下落;一连几天问不出来,又跑去香山公墓寻白胜龄的坟头,想吟霜说不定会来,谁知他的大姐姐一杆子把吟霜的扫墓之行支到了霜降,他在坟地也没等到他的仙子。一番长吁短叹之后,终于被他想起,表哥打死白胜龄,就是为了抢走吟霜,而大姐夫也曾派人想把吟霜弄走。待要去问这二位,一打听才知道,赛堪还关在步军统领衙门,兴琛则随驾去了盛京。
还要等!两头都要等!皓祯沮丧已极,不顾阿克丹和小寇子的苦劝,往龙源楼去喝了个酩酊大醉,才在这两个“忠仆”的搀扶下回到硕王府。在院里候着的是月珑,海兰和她带过来的画眉等丫鬟不见踪影,小寇子叫人快弄醒酒汤来,然后问贝勒夫人去了哪里,月珑答曰去花园里乘凉了。这个全心全意、忠心耿耿地爱戴着皓祯的小太监,对主母便有了几分不满,一边扶着皓祯躺下,一边嘟囔:“丈夫晚归,怎么一点也不担心……”被阿克丹瞪了一眼,才转而千叮咛万嘱咐要月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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