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雪晴和苏嬷嬷先后毙命,云保才松了一口气。硕王府那边的知情人,就只有雪如和秦嬷嬷,而她俩是不至于自揭阴私的,怕只怕雪晴一死,两家必有一场官司要打,若皓祯被定了死罪,雪如失掉了命根,会拼了身家性命不要,把事实抖出来拖着都统府鱼死网破,到时如果雪如诬攀他也参与其中,要证明清白也得大费周章——妻子做下这等事,丈夫就算是当真“一概不知”,也难逃一个“治家不严”,尤其是在赛堪打死了那个姓白的老头之后,他已被人以同样的罪名参过一本!
狗急跳墙,不可不防!云保拿定了主意,虽然放出“到衙门里见”的狠话,除去递了一张状纸外,没采取任何积极为亡妻申冤报仇的行动。与此同时,硕王府却在四下活动,无所不用其极。皓祯本身有多罗贝勒爵位,父亲又是亲王,按“八议”规定属于应议者,需奏请圣裁。岳礼学姐夫送子去宗人府领罪,然而宗人府收了人犯,也不能擅自审问,一道折子,附上云保的状子,送去了盛京。等待皇帝批复的这段时间,岳礼和雪如也没闲着,作爹的把替雪晴治伤的太医找来,寻找为皓祯脱罪的漏洞,作娘的派人去宗人府大牢打点,自己忙着准备吃的穿的,流水般地给宝贝儿子送进去。皓祥中了翻译举人,虽是喜事也没人张罗庆祝,他不忿归不忿,却还没狠毒到不顾哥哥的命,也借着去见自己那一班“狐朋狗友
三年
雪晴的子女对皓祯的下场并不满意,嫌判的轻了,但一家之主云保都发了话,说对方是王府,势大压人,自己也无可奈何,儿女们又能有什么话说?至于妾室和庶子庶女,更不会为雪晴抱屈了,比起上面如何处置皓祯,他们更关心云保会不会再抬个厉害的继室进门。而云保还真没这个念头——自己年纪不小了,姬妾讨了一屋子,孩子们也都已成家,赛堪那小子是有点混账,刘佳氏却是个孝顺又懂事的,不缺女人不缺儿孙也不缺人管家,要继妻来何用?若娶个厉害的,不过平白给自己上紧箍咒罢了。如今他爱宠哪个妾就宠哪个,喜欢哪个丫鬟也尽可以收了,几乎要感谢皓祯替他扫除麻烦了。
硕亲王夫妇对这样的判决,也是庆幸有加。尽管皓祯殴伤姨母致死,算得上十恶重罪中的“不睦”,圈满三年释放后除非立下不世大功,否则前程是不用想了,但是他们都相信,这个文武双全的好儿子定会找到机会东山再起。姐姐和苏嬷嬷的死,不是不让雪如伤心,然而在这份“伤心”里,也夹缠着丝丝缕缕的“放心”——那段不堪回首的“偷龙转凤”,从此只有她自己和秦嬷嬷知道了,两个知情人,总要比四个安全。皓祥见兄长性命无忧,也就躲回书房去温习课业,为来年三月的翻译会试做准备。翩翩等训练好的乐女被内务府接回、送往盛京准备九月里为容妃娘娘献寿之后,也恢复了平淡单调的生活,只管关心辛苦备考的儿子而已。
纵然身有武功,一百大板也要了皓祯的半条命去,打得他哭爹喊娘,怨天咒地,伤还没好就先把嗓子叫哑了。圈禁之处,不比在家,吃穿用度、延医买药样样不能遂心任意,他从八月被圈,到了腊月里伤才好得□不离十。眼看要过年了,乾隆皇帝恩准硕亲王夫妇去看望皓祯一回,岳礼和雪如见到的,便是一个形销骨立几乎叫他们认不出来的儿子。几个月的囚犯生活,再疯狂的头脑,热度也降下来了,皓祯一开口说话,倒还是请父母不要担心、替他给月珑带好儿之类的正常言语。他那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是早已养成拧不回来的了,然而从在家受宠、在外听的都是赞誉的“青年才俊”沦为阶下囚,一落千丈的打击还是令他至少在表面上消停了一点。另外,这回犯事给他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摆脱了海兰。他被拘在屋里闲得发慌时,就会幻想自己出去之后,没有了这个恶妻,过得该有多自在,有温柔多才的月珑相伴,再把吟霜找回来,简直就是神仙日子——此类美好的幻想也大大抚慰了他的心灵。
三年时光,足够发生很多事。
前世英锦被休回娘家的乾隆四十四年,平平安安地就过去了。在这一年里,皓祥考中翻译进士,被皇帝钦点为理藩院徕远司的一名笔帖式,年满二十,又考封二等镇国将军。岳礼身边只剩这一个儿子,皓祥又还算争气,难免对他比以往更亲厚些,就连雪如想到皓祯今后要起复,弟弟若混得好便是个助力,都对翩翩母子客气多了,还嘱咐女儿们多亲近庶弟,英锦关照起皓祥来也少了许多顾忌。
四十五年,云保做主把海兰远嫁广州,彻底躲开了京里和皓祯有关的流言。翩翩也求了容妃,由皇帝在前次选秀留牌子待复选的秀女中,给皓祥指了个媳妇,是位博尔济吉特氏的蒙古格格。博尔济吉特氏闺名昂吉乐玛,论辈分还要叫和淳公主兰馨一声“姑母”。昂吉乐玛在草原上长大,纯真坦诚,活泼开朗,皓祥婚后很疼爱这个小妻子,翩翩对儿媳也满意极了,岳礼想着长子失败的婚姻,看次子夫妻言和意顺也觉得舒心,雪如的心思早就飞到被圈的皓祯身边去了,哪还能分出关注给庶子的新娘,既没有多喜欢她,也不摆嫡母的架子刁难人,只当府里多了一张无关紧要的嘴来吃饭而已。
四十六年,被英锦按在尚书府针线房做工的白吟霜,为白胜龄守孝很快就要期满了。头年她守到二十七个月时,英锦曾把她叫来,说起给她婚配的事,她又哭又求,说要为先父守满三年。英锦揣摩着,这个前世还在热孝里就能勾搭男人的妹妹,突然那么在乎孝期,怕是觉得会被随便配给府里的小厮,委屈她了?白吟霜“孝顺”归“孝顺”,她养父过世和皓祯被圈之间只隔了不足一个月,英锦可不敢冒险拖到假弟弟出来还没把真妹妹嫁掉,虽然允了她等四十六年七月守满了三年后成婚,却也发了话要从现在开始给她寻个合适的婆家,甚至明说是要找外头的良民,到时候放她出去。白吟霜听了这话,磕头谢恩时仍然抽噎着,仔细一看,刚流得像涌泉似的泪水却已止住了。
为白吟霜找到婆家的,还是领她回府的唐家媳妇紫儿。那是多贝子夫人姬兰有一次来尚书府探望姑父姑母时,唐家的负责招待跟来的贝子府下人,和一个婆子闲话,那婆子是从都统府跟姬兰陪嫁到贝子府的,她外孙女还在都统府当差,伺候柳姨娘,听说柳姨娘的娘家侄儿正要说亲。因为先前爱慕的柳姨娘身边的丫鬟,被都统老爷收用了,那小子伤心不过,人都有些半疯半痴了,人家打听到了他的情况,都不肯嫁女给他,柳姨娘又心软,不忍拿主子款强令自己的丫鬟嫁他,其母更是糊涂,说些“感情不能勉强”什么的奇奇怪怪的话,纵容着儿子,他的婚事就拖了下来,其父和柳姨娘正着急呢。
英锦听了唐家的说起这柳家,就趁着跟兴琛一起去拜望舅父——雪晴死后她便不敢从娘家那边的关系称呼云保为姨父了——的机会,见了柳红一面,细细打听,方知柳家开了个叫做“会宾居”的小饭馆,倚靠着都统府,轻易没人找他家麻烦,生意还算不错。柳家儿子因父母老家都在山东,大名就唤作柳东,比白吟霜还小一岁,并没有像传言说的那样半疯半痴,只是对先前恋着的姑娘念念不忘而已。白吟霜的容貌,英锦见识过,美丽肖似雪如,又因跑过江湖带有一种王府福晋身上没有的风情,她对自家这个妹妹能收住一个男人的心,是毫不怀疑的。柳家是良民百姓,家境尚可,也不屈着白吟霜,英锦便向柳红提出了这门亲事,过些日子,又特特把那会宾居的老板娘夏氏叫来府中,相看这个儿媳人选。夏紫薇一见白吟霜,就被她那双水汪汪、雾濛濛、乌黑晶亮的眼睛征服了,只觉如此美丽的姑娘,必是冰雪聪明、兰质蕙心,又是大户人家调理出来的,比一般人家的女儿还强呢,就先取中了,只说还要回去问儿子的意思。不知父母和姑姑如何劝了柳东,或者竟是他自己想通了,总之答应下了这门亲事,只等白吟霜除服后迎娶。
新家
白吟霜进府时,针线房的管事婆子就被英锦告诫过,往主子房中去送做好的活计或者量尺寸之类的事,一概不能让这新来的白姑娘做。这三年里白吟霜除非得到允许出府扫墓,照例得去谢恩,几乎没怎么见过英锦和别的主子,更别说外人。那天她突然被喊去见一位“柳太太”,结合先前英锦那番要给她婚配的话,便猜到“柳太太”不是媒婆就是未来的婆婆了。果然没几天,唐嫂子就来给她道喜,说格格把她许给了柳家,那家人开了个饭馆,衣食无忧,又和都统府的舅老爷沾亲,真是再好不过的好婆家。
失落,不是一丁点也没有。白吟霜想起了她和爹在龙源楼卖唱的那段日子,想起了那位替她打抱不平的贝勒爷——他是何等英俊潇洒、善良大方的一位翩翩佳公子!来到尚书府之后,她就无端常常想他,想自己如果是被他买去了会怎样,当她用低到别人听不清的声音哼唱“愿化杨花,随郎黏住”时,真盼望能化作杨花,随风飘去看一看他。可是……看了又有什么用呢?他出身不凡,想必从一落生过的就是使奴唤婢的生活,根本不缺她一个给他缝衣、给他唱曲。而格格是帮她葬了父的大恩人,她说过会“任劳任怨,终身报效”,既是格格要她嫁,挑的又是个好人家,她报不了贝勒爷的恩,总不能再违抗格格的命令啊!况且,柳太太那盛满了温柔,盛满了怜惜的双眼,也曾让她心中一动:这眼光,是多么像她去世的亲娘!就算为了这样好的一位婆母,她也是愿意嫁的!
于是,乾隆四十六年七月,白胜龄三周年忌日过后,已销了奴籍的白吟霜拜别了英锦,带着自己的衣物首饰和英锦的百两赏银,连同她那三件被“寄存”了三年的乐器,来到唐家待嫁。英锦早向这几个心腹说明过,白吟霜并非兴琛在外头的相好,这三年来她也还算规矩,唐家的对她的态度便好了几分,还指点了她许多做人家媳妇的道理。赶在皓祯获释之前,前世曾是他心头肉的“白姨太”总算披上嫁衣,坐上柳家的花轿,成为了会宾居少东家柳东的妻子。
本身是个才女的紫薇,与柳青感情虽好,对他是个“粗人”、不懂风花雪月,也不是完全没有遗憾,所以生了儿子,就一心想教出个“才子”。幸好柳东不是个蠢笨的,打小儿无论是跟柳青学家传的功夫,还是跟紫薇学琴棋书画,都是一点就通,也算“文武双全”了。只一样让紫薇略有失望——柳东于那举业所必需的四书五经上头,没什么天分。紫薇原是盼着儿子能当到常有机会出入宫禁、面见圣上的大官,则认父一事或许还有指望,可换了几位塾师都不灵,也只得死了这份心,拿“东儿不稀罕功名利禄,端的是清高,不同流俗”自我安慰一番。
这位“文武双全”的柳小哥,自恃才貌,不仅不把大杂院里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稍大一点就开始卖艺或来会宾居端盘子的同龄女孩放在眼里,别人来提亲,也总是挑三拣四,嫌这嫌那。到二十一岁上,他才对姑母柳红身边的一个丫鬟一见钟情,偏还没表露心意,那丫鬟就被云保收房了。这段遭遇,倒和那暗恋盈儿的胡贵颇为相似,但胡贵是硕王府家奴,到了年纪主家自会给他配个媳妇,由不得他不肯,柳家却是平民,柳青与紫薇只生他一个,疼他宠他还来不及,哪会逼着他另娶。这回娶白吟霜,还是柳红想了个办法,哄他说云保那新通房已怀了孩子,马上要抬为新姨太,让他就此死心,他才勉强答应婚事的。
待入了洞房,掀了盖头,见了新娘的一张俏脸,柳东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了。白吟霜初次梳起了妇人头,发髻上簪着珍珠镶翠的发饰,容光焕发,明眸似水,真是美丽极了,比都统老爷的“新姨太”还动人。柳东深深的凝视着她,长长久久的凝视着她,知道她是这世界中,自己唯一能看见的人了。丈夫眼中流露的喜爱之情,白吟霜看出来了,但是她依然很不安——在这个家里,她是一个新加入的陌生人,此刻尚能凭容貌让丈夫喜爱,今后生活在夫家,她的性情为人,又能否获得新家人的认可呢?
柳东可不晓得新婚妻子的心事,只顾与白吟霜过起了旋乾转坤般的日子。每天一早跟着父亲去店里学生意,与妻子分离时,他心里满是剪不断的相思;打烊回家,见到美貌的娇妻,便是数不清的狂欢。他这才了解,古人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诗词,写相爱,写相忆,写相思。真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白吟霜在家,对婆婆也是小心翼翼,百般孝顺。擦桌椅,洗窗子,烫衣服,做针线,修剪花木,照顾盆栽……柳家虽有个金嬷嬷带着两个小丫头子伺候,白吟霜这个少奶奶还是事无巨细,都抢着去做。紫薇看在眼里,安慰在心里,她发现,自己是越来越喜欢起这个勤快的儿媳来,看着吟霜在室内轻快的工作,竟然也是一种享受。当白吟霜听了婆婆抚琴,由衷地赞美了那琴声一次后,紫薇更为这个意想不到的小知音感到惊喜,从此也不要她操心家务,认认真真地向她传授起才艺来。
重逢
皓祯被开释那天,硕王府几乎全家出动去接他,只留翩翩一个主子在府里看家,皓祥和昂吉乐玛都去了。出来当了几年差,皓祥早已懂得了“名声”有多重要,尽管不齿哥哥的行径,他还是要表现一下自己很有“手足之情”。昂吉乐玛则纯属好奇,想看看这个传闻中做下了许多蠢事的大伯子,到底是什么模样。
一看见皓祯,雪如就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宝贝儿子,伸手又是摸他乱蓬蓬的头发,又是摸他胡子拉碴的面颊,心疼地说:“你瘦了,眼睛都凹下去了,在里头吃了好多苦吧!”
皓祯仔细地看他额娘,三年前风韵犹存、不见老态的福晋如今憔悴多了,心中不禁一痛,急忙说:“没有,额娘,我不苦,就算有什么苦头,也是我该吃的,是我欠姨妈、欠您和阿玛的!”
他们一家三口,还有抹着眼泪哭得我见犹怜的月珑,“忠仆”秦嬷嬷、小寇子与阿克丹,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激动得不知道要怎样才好。昂吉乐玛小声问皓祥:“不是说你大哥惹了祸,得罪了亲戚吗?我看大家都很喜欢他啊,是不是他被关了三年,现在改好了?”
皓祥不动声色地反问道:“你可知道,汉人有句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被弟弟定性为“本性难移”的皓祯,果然没老实多久。他刚回家那阵子,被爱子心切的雪如哄着,在自己房里养身体,各种补品好像没有个吃完的时候。被圈了三年不能出门一步的皓祯,起先还耐着性子“静养”,后来愈发不耐烦了,一次甚至对雪如大吼:“额娘难道要把我圈禁在家里?!”吼得雪如当即掉了眼泪,回去跟岳礼一商量,终于同意让他在阿克丹和小寇子的陪伴下出去透气。
皓祯头一个要去的地方,当然是龙源楼,可这三年里连掌柜的都换了个人作,他哪能打听到什么东西?兼又被相识的权贵子弟认出,受了几句奚落,他想争辩,想狠狠地把那几个家伙教训一顿,却被阿克丹和小寇子拦住——这两个并不是傻子,皓祯没了爵位,只是个白身,人家怎么还会怕他?虽有个亲王阿玛,若是刚放出来不久又闹事,惹皇帝老儿发怒,硕亲王也保不住他。
两人连拉带劝,把皓祯带出了龙源楼,皓祯气得闹着不肯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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