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后,汤让便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自己笨了点没关系,大不了比别人努力,用两倍甚至三倍的精力,同样能做成。
在学习上如此,在工作上更是如此,汤让从来不懂得投机取巧,踏踏实实的完成经理给他布置的任务,无论有多多,却也因过分老实的性格,造成了他在社会上混不开的原因,有因必有果。
此次的抗日访谈,汤让更是卯足了劲儿努力完成一个又一个采访,便是去人烟稀少的村落,不管路有多难走,赶路有多累,他都是组里走得最快的一个。
到城市里采访,他们坐火车、乘飞机,甚至驱车。到偏远落后的村庄采访,他们驾车,爬过山,穿过山洞。这回采访的地点是深山老林,那里住着一位经历过南京大屠杀的老人。
这片山沟沟没有正规的开发过,因此没有网络,没有信号,幸好报社的装备较齐,靠着指南针和地图标注的方位找到年迈的老人,进行了为期三天的采访。
老人说,当年从南京死里逃生,出来后就住到了这里,直到现在。回想起当年的情形,老人仍旧止不住的瑟瑟发抖,涓然泪下。为了活命,她来到了这山旮旯儿的地方。为了活命,条件艰苦,可长达五年,她一步不敢迈出去,之所以选择如此原始的深山老林也是怕鬼子找来。当年,她和她共同逃出来的几个女同志,走进深山里,便没想过会活着出来,就是死在山里头,也比被鬼子活捉用各种惨烈的方式虐杀死要好得多。一起来的女同志一个接一个的去世,最后,只剩下她还活在世上。
录完采访后,报社组又用了两天两夜的时间,赶急赶慢的走出了原始的深山老林,车把他们带到了小镇的旅馆前,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两天。
此时已是深夜,众人累的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挥挥手便各自散了去。在路上没吃好,汤让肚子饿得慌,随便找到了间夜排档,独自点了烧烤吃到饱,才打道回府。
刚推开玻璃门,听到清脆的皮鞋声,汤让往旁边一望,钦奇言几乎在他进来的同时,唰一下站了直。
回首间,见到意想不到的人,汤让傻傻的看着他,吃惊的合不拢嘴:“钦……钦总……你怎么到这来了?”
钦奇言面罩寒霜,薄唇紧抿成一条线,似是削利了的刀锋,凤眼锐利的直视他,仿佛要把他灼出个洞,一言不发,气势凌人的走向他。见状,汤让三缄其口,噤若寒蝉。
两人噤声的对望良久,钦奇言板着脸,沉声道:“既然去了深山老林,怎么不事先和我说一声,你知不知道我不停的打你手机,都会要打爆了?没一个通的!我下飞机赶到报社找你,才打听到你们组来这里做采访。在镇上干等了两天,你们没在预定的时间回来,再晚点我就自己进山找你们了!”
这事说起的确是他不好,以往两人几乎每天都打电话保持联系。这回进山,手机没信号,电话打不通,而他之前忙着整理稿子,根本忘了和钦奇言说这桩事,惹得人白白担心,白白从美国乘飞机赶来。
汤让自觉地低下头认错:“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先前忘了和你说了。” 设身处地的想了会儿,完全明白了钦奇言的感受,如果碰到他联系不到人,还不知会焦急成什么样子。
揉揉太阳穴,眼前人实实在在的站在自己面前,钦奇言明白自己是虚惊一场,悬了几天几夜的心总算放了下。不管怎么说,人能平平安安回来就好。
“走。”汤让诚恳的道了歉,钦奇言瞬间没了脾气,盯着神情疲惫的面前人,摇摇头,连日来心急如焚的等待一下子化为灰烬,推着他的肩膀催促,“你也累了去睡吧。”
“嗯。”凝望钦奇言眼眶上的一圈青,和下巴上长出来的青胡渣,汤让愧疚的点点头,小声说,“你也早点睡。”
钦奇言洗完澡,本来很困顿的神经,躺在床上,许是困过了头, 反倒不再想睡。
掌握分寸,知晓轻重急缓,即使任何事如同煎熬般的心急火撩,也得强迫自己冷静面对,只有理智的分析才能做出正确的决策。这是他一贯的处事原则,不过到了迟钝木纳的汤让那里似乎行不通,一切变得不太对劲,情绪不受自己控制。
确定联系不到汤让后,他边三言两语简单的对下属交代了几句工作,边一刻不停的赶向机场。下了飞机,又马不停蹄的来到明挥报社,了解到所在后,立刻坐火车来到这个不起眼的偏僻小镇,不休不眠的等了几天,直到见到了汤让好端端的站在他面前,他才放下了心。
念及汤让和他上楼时,打着哈欠的迷糊样,他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了,这样下去不行。
解锁手机,钦奇言若有所思的翻着通话记录,一排汤让的已拨号码,其中夹杂着几个零星的工作电话。
浏览完近期的通迅记录,钦奇言打通了钦海炜的手机:“爸,我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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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奇言是和汤让他们一起回来的。组里有几个人认识他,上来就和他套近乎,又不免被人问起为什么回来这里,钦奇言一脸严肃半真半假的忽悠了他们一套说辞。有人又问他和小汤怎么认识的,还没等两个当事人回答,就有好事的知情者跳出来说了个大概,众人大多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报社资金有限,众人坐的火车。自来熟的男同事立即递上一根烟,和钦奇言套起近乎。而好些个女同事时不时的偷偷瞄一眼坐在汤让旁边正在和人攀谈、举止从容的钦奇言,揪着汤让问这问那,汤让不厌烦的一一作答。
火车行驶了二天一夜到达了目的地,钦奇言把自己工作的手机号给了几个和他套近乎的,客套的说有什么事可以找他帮忙,几位热情的男同事喜不胜收地收下,方才各自散去。
正值星期五,连续没日没夜的出差了一周,上级通知说今天放大伙一天假,回家好好休息,下周正式上班,得了令,报社组里的人兴高采烈地挥手道别。
钦奇言要赶回公司处理公事,和汤让约定提早下班后一块接儿子回家。
背着沉重的旅行包回到家中,汤让赶紧洗了把澡,扑到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暗,连午饭也没吃。醒来已经四点多钟,想起和钦奇言约定,换掉衣服,乘车到DX集团的办公楼下等人。
五点钟提前下班,钦奇言载上他开车去偏远的小学。
车里静悄悄的,只有广播财经新闻的声音,钦奇言瞥了他一眼,思索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阿让。”
“钦总,什么事?”汤让正无聊地张望窗外的风景。
“和你说个事。”钦奇言的声音沉了下来,很郑重的样子。
许是察觉到不同寻常的气氛,汤让坐正身子,屏息聆听。
“公司总部调我去美国工作。一个月后,办完手续,我就要带宇方回美国。”话音未落,车正好开到岔口,钦奇言打着方向盘,车子猛的一打弯,紧接着一个急刹车。
系着安全带的汤让随之弹起来,又重重落下,钦奇言的话在他耳边嗡嗡的响,脑海里乱糟糟的一团麻线,根本来不及消化。
那日,钦奇言举起手机,对钦海炜道:“爸,我想好了,我遵从股东会的决议。”
周一大清早来上班,汤让还未踏进门,坐在办公室里的一群同事们眼尖的看到他,便热情地同他打起招呼,无外乎围绕着的“钦奇言”这个主题。
“小汤啊!你嘴巴可真紧,和钦董认识你也不和我们说。要不是钦董来报社找人,我们还不知道呢!” 黄老师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小汤,改天我约你出来,顺便请钦董出来吃顿饭,知道么?”陈老师春风满面的重重拍了他一下肩,他一个趔趄,差点摔了跟头。
“你借住在钦董的房子里,两人关系应该挺不错吧。”美女小夏调皮的眨眨眼。
汤让一怔,笑容僵了僵,笑的勉强:“还行吧。”
关系!他和钦奇言到底是什么关系?朋友?家人?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当他听到钦奇言和方方一个月后要去美国工作定居,心头一沉,胸腔中似乎有什么急不可耐的呼之欲出。
那日去接钦宇方,在车上听到这个消息,汤让怔愣的呆了半晌,闷闷的回了句“哦”便不再出声,钦奇言没再说话,车厢里有些沉闷的压抑。
晚上的饭桌上,等钦宇方活蹦乱跳的吃完饭,钦奇言把儿子叫到跟前,提了提这件事,话是对宇方说的,眼睛却看向汤让。
汤让与他对视几秒,埋下头闷声不吭地噘着口里的菜,只是越嚼越索然无味。
小孩子听到要离开这里去美国生活,登时慌张起来,扯他爸爸的袖子问:“叔叔和我们一起么?”汤让从钦宇方记事起一直照顾着他,对小小的孩子而言,汤让就是他的家人。
“叔叔不去,叔叔的家人都在这里,怎么和我们一块去?”
听到汤让不和他们一块走,钦宇方立马撒丫子不干了,哭闹的跑到汤让身边撒娇打滚起来,连拖带拽的硬要他和他们一起走。
小孩子难哄,特别是像钦宇方这样又聪明又调皮的男孩子,更加难搞。钦奇言眉头一皱,眼见要发作,汤让对他摇摇头,朝他做了“交给我”的手势,好声好气的哄了男孩半天。
一个晚上全泡在哄钦宇方上,小孩子哭得累了,眼皮子开始上下打架,汤让顺势把他放到床上盖好被子,等他熟睡后出了卧室。
“我说了多少次,小孩子不能宠。”钦奇言见他出来,随口批评道。
汤让闻言笑了笑,没有说话,坐到他对面:“什么时候走?具体日子定了么?”
“没定。其他还好说,就是要给宇方办签证和那边的学校手续,比较麻烦。”
望进汤让的眼眸,钦奇言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轻柔起来:“我和宇方走后,这房子你自己住著不用搬,照顾好自己,平日注意多出去运动,听到么?”
汤让心中一涩,使劲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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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奇言处理公事上繁琐的交接事宜,又替钦宇方办理了转学和签证手续。孩子的签证和转学最麻烦,一次不够,铁定要跑个好几回。钦奇言事多走不开的时候,都是汤让主动揽下,特地向领导请了年假,准备好资料去相关机构办理,政府机构朝南坐,光为了钦宇方的转学手续,他来回跑了不下三次。
一个月很快过去,只差钦宇方的转学手续没能下来,签证倒是因为有奶奶爷爷在国外定居,很快就下来了。
这一个人月中,其他人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有汤让自己最清楚,最近做事老是走神,集中不了注意力,工作也不如以前积极用心,偶尔会犯点白痴的低级错误。和他朝夕相处的钦奇言是第一个察觉到汤让的反常,可他若无其事,即不提也不点破,面不改色的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一个多月的时间,两人相处表面上看不出任何迹象,仍旧地平静的过着日子。比预定日期拖了整整半个月,父子俩的手续才全部办了下来。
钦奇言定的午夜三点的航班,扛起睡得香的儿子,一手接过汤让递来的行李箱,对面前人只道:“走了。”
“嗯。”汤让欲言又止,迟疑的应声。
防盗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汤让想也不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火速跑到厨房的窗口,拉开窗探出头朝楼下望去,看到钦奇言怀抱着儿子不急不慢的走出了楼。
似有所感,钦奇言停下脚步,仰起头朝自家窗户望去,汤让一怔来不及躲开,直愣愣地撞入他的视线。钦奇言神色平静,并不意外,朝他挥挥手后,转过头渐渐走远。
看着父子俩一点点的消失在自己视野,汤让泄气般的瘫倒在沙发上。
这次是真的走了!从今往后,这屋里便只剩他一人。
想起钦奇言站在楼下朝他挥手的情景,汤让紧咬着唇,藏在心底的那句“你去了美国还回来么?”犹豫再三,终究没能问出来。
他和他两人到底算怎么回事?以前汤让不去想,或者说潜意识里不敢深想。
一个外地人到大城市里找工作,背井离乡不是这么好过的,其中的艰难辛酸,汤让不敢和大姐说,怕她担心,关系好的哥们不在同一个城市,身边暂时找不出能倾诉体己的兄弟,通常只能他独自品尝。
从前,望着在街上依偎的情侣与手牵手的一家三口,对着自己空空荡荡租的小房子,说不羡慕是假的,所以每次节假日他都迫不及待的往老家赶,只盼这假能放的再长点。
直到钦奇言和钦宇方闯进他的生活,不知不觉中融入他的生活,他单调一成不变的生活泛起了不小的波澜,要顾忌的事和人多了,自然没空东想西想。
贫乏的两点一线生活一下子变得丰富多彩,平日一些八卦小事,终于找到人听,终于找到人和他讨论。做饭不再只为了自己填饱肚子,饭桌上二人交谈日常生活中碰到的琐事,说些柴米油盐酱醋的家里长家里短,变成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他待钦奇言父子俩如同自己的家人,钦奇言平日里也对他多有关照应。
记得有回两人带着方方去超市买东西,看到新一季的昂贵进口车厘子,看了看价格版上的标价,他不免望而却步,沮丧的去挑选其他廉价水果。这一幕被身旁做事细心严谨的钦总看在眼里,径自去车厘子的货架上取了一袋放进手推车,然后认真的同他说:“吃上面不能亏待自己。”
他曾以为会这样过一辈子,和钦总父子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偶尔逗逗钦宇方小朋友,听听钦奇言发表一针见血的时事见解,过自己平稳宁静的日子。
只是不曾料到,有一天平淡充实的生活会被打破,钦奇言和钦宇方会去美国发展。汤让知道往日里家中的欢声笑语离他逐渐远去,他再也找不到一个能耐心陪他扯东扯西的人,他又即将面对钦奇言和钦宇方没出现的日子,规律而清冷的生活。
人总是贪心的,总希望能过的更好。
打从心底,他于情于理都不希望钦奇言和钦宇方去美国。可是现实就是现实,他央求钦奇言别离开是不可能的,何况脸皮薄的他根本说不出口。他想跟着离开更加的不可能,他的根在这里,他生在这,长在这,家人住在这,让他放弃早已适应了的工作环境跳到陌生的环境非常不切实际,简直可以说是天方夜谭。他离不了这片土地。
汤让穿着宽大的睡衣,蜷缩在沙发中,一动不动。
无意识的来回轻抚自己没有血色的唇瓣,倏然忆起那天晚上那个唐突的吻。钦奇言捧住他的后脑勺一寸一寸的攻占城池,在他口中尽情肆虐,那时的他只觉全身温度徒然升高,身体不住的颤抖,整个人被拨撩的喘不过气,口腔更是似火般燃烧了起来,秋风打在他薄薄的运动衫上却吹不走他身上冒出的氤氲热气。
到现在,汤让还能清晰的记得钦奇言碰上他嘴唇的那刻,他的唇贴在他的嘴上,很有力劲却不失轻柔的缓缓辗转,一点点的覆盖上去,直至全部碾压。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唇瓣回味,回过神来的他,脸火烧云似的涨得通红。
茶几上摊着他采访要用的资料和稿子,心慌不已的他胡乱地拿起一篇翻看起来,想让自己悸动的心平静下来。
那篇稿子正巧是他当初采访老革命顾文初老先生的定稿。看着手里厚厚的一叠纸头,汤让不由的想起那位头发花白老人的种种经历,想起他和他的爱人张焕之间的种种,想起老人的那句“年轻人就要大胆的去做,大胆的去爱,不要有顾及,不然以后后悔也来不及咯”。
默念着老人的话,眼前出现钦奇言抱着方方渐行渐远的背影,汤让不禁心一咯噔,醍醐灌顶,藏在心底几次呼之欲出的情愫,终于从他胸腔中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
他不能,不能什么也不做,就眼睁睁的任凭钦奇言离开他的生活。至少,至少他得问出那句话,那句他几次欲言又止,想问又不敢问的话。
放下厚重的稿纸,汤让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时钟,飞快的随便套上一件外套,从抽屉里翻出门钥匙和车钥匙,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