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独孤方带着泪水,恶狠狠问道,“不会牵连你,你不说,我就先杀了你,再杀阎铁珊!”
如此不讲道理,霍休却没和他生气,只长叹一声道:“是阎铁珊的儿子,严立德。”
“我去杀了他。”柳余恨从地板中抽出他的铁钩手,带起阵阵木屑。
“这严立德可不是好惹的,据说他后发先至,挡住了西门吹雪的剑,你们过去……”
“唯死而已!”萧秋雨接口道,提着长剑出去了,外面还有很多和他一样心情的人,他死了还有人接着为心上人报仇,萧秋雨并不害怕。
独孤方和柳余恨也默默走了出去,厅中只留霍休一人。霍休坐在软榻旁边,喃喃道:“浪费我的好药,五十两银子一服呢,都没人查验尸体吗?”霍休长叹一声,果然不能太高估江湖中人,霍休伸手抚摸上官飞燕的眼睑,让她闭上眼睛。
上官飞燕怒目圆睁,死死盯着霍休,临时前的哀怨和深情全都化作扭曲的愤怒。
“你为什么死不瞑目呢?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你嫉恨的丹凤公主不也是这样吗?她死的时候依旧美丽。”
也许这世上真有灵魂,霍休喃喃劝慰之后,再动手,上官飞燕果然阖眼了。是啊,混江湖,就是刀口舔血,谁知道自己会死在什么时候,死在谁手里,愿赌服输而已。
霍休坐在桌前,写了一张纸条,调动青衣一百零八楼的势力,配合萧秋雨等人,全力击杀严立德。一明一暗,全是江湖中的好手,足以拖着严立德。而且,霍休不是一般的江湖人,他是曾经的皇亲,对朝廷这个机构太过熟悉,早就给京城中看不惯严立德的御史家中扔了书信,“结交匪类,有失官身”,这个罪名是最恰当不过的。严立德好好的少阁主不做,却做了那朝廷鹰犬,自然要承受这苦果。霍休长叹,果然不是皇族之人,骨头就是软,居然对着中原朝廷摇尾乞怜。
霍休任由上官飞燕的尸体躺在软榻上,他有一口美丽昂贵的水晶棺,若是萧秋雨这些人成功回来了,上官飞燕自然要躺进去,作为最后的道具发挥她的价值,让“心如死灰”的萧秋雨等人继续心上人未完成的事业,比如追随霍休。若是他们死了,上官飞燕的尸体就随手埋了吧。霍休觉得自己还能出一口薄皮棺材真是仁至义尽了,他死的时候,可有旁人施舍他一卷草席。
不知道是霍休太奸诈,还是萧秋雨等人太好骗,被愤怒的情绪支配着,萧秋雨等人往珠光宝气阁赶去。
严立德没工夫管萧秋雨这样的跳梁小丑,他正忙着接待太子殿下呢。话说太子殿下为什么会在山西?大明规矩严苛,天子轻易不出京,储君当然也是,太子殿下为什么会跑到山西来?
严立德没有把希望都寄托在陆小凤身上,陆小凤是主角,最后总会查明真相,将坏人绳之以法,可中途牺牲的炮灰就无人关心了,严立德自认就属于这江湖大浪淘沙中的炮灰。
本来计划得好好的,可谁知太子殿下突然来了,严立德愁眉不展,现在的珠光宝气阁可是个诱饵啊。
“殿下怎么来了?”严立德惊讶问道,这位太子殿下会是日后大名鼎鼎的正德皇帝,现在则是聪明过人的太子殿下,在这个江湖与朝堂交织的地界,正史只能是微不足道的参考。
“来见识见识少傅口中的江湖啊。”朱厚德无辜道。
严立德在边关立功归来,转任户部侍郎,可朝中众人,对他这种在文武两道跳来跳去的神经病从来都不宽容,破坏党派团结,打乱局势比做个奸臣恶贼还可恶,因此他虽有大功,却只是一个户部侍郎。皇帝是个十分宽容的人,他尊重大臣,无法晋封严立德高位,可他又清楚严立德的本事和功勋,因此封了从一品的少傅,当然在大明少傅只有品级,无定员,无专授,无实权。
太子殿下却好似十分喜欢严立德,千里迢迢从京城追到山西来了。
“殿下千金之躯,怎么犯险……”严立德一句话还没说完,朱厚照就抢攻一招,直奔严立德面门而来。严立德微微左转避开攻势,左手负在身后,右手以慈悲手对敌,慈悲手乃是佛家制敌手段,旨在击败,不伤人命。
朱厚照可不领情,见严立德只用一只手对敌,只觉得被笑看了,当即加快攻势,整个人飞身扑上,手脚并用,招招狠辣。
严立德让了他三招,然后一个踢腿,直接把太子殿下踢到地上,撞着椅子才停下。伴当刘瑾深吸一口气,虽然已经看过很多次了,但每次见太子殿下被揍得这么惨,刘瑾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看的人吓个半死,罪魁祸首严立德却负手而立,犹如谦谦君子,温柔问道:“太子殿下快快请起,这才初夏,地上凉呢。”
朱厚照没好气得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道:“你就仗着孤脾气好。”
瞧这话说的,刘瑾这么忠心耿耿的伴当宦官都听不下去了,身为天子唯一的子嗣,幼年即被立为太子,太子什么时候脾气好过?
“臣素来实话实说,大道直行。”严立德笑道。他若是真迂腐较真,太子早就躺尸了,哪儿能这么小惩大诫,虽摔了出去,身上却没有暗伤,连淤痕都不严重。
朱厚照虽被人捧着长大,可天生聪颖,围在他身边的都是帝国最顶尖的人才,他生性喜好玩乐,可又聪明得让人害怕,自然知道谁在他面前说真话,谁在欺骗他。
朱厚照想起当初严立德刚刚入翰林作为侍读学士的时候,那时边关告急,他自请入西北。朱厚照原本对数十个侍读学士都没印象,没想到横空出了个严立德,自然感兴趣的把人叫上前来问话。
“其一,国有难,臣民岂能袖手。不管文臣武将,都该抛头颅洒热血才是。臣幼年习武,通晓兵书,自认有克敌之能,因此请命。其二,臣家族乃西域金鹏王朝重臣,金鹏王朝被哈萨克骑兵攻破,臣当时年幼,家人死伤罹难,自然是要报仇的。此次瓦剌入侵,背后有哈萨克的影子,臣自然要去。”
朱厚照还是第一次见人把利用国家报私仇说的这么冠冕堂皇的,不禁问道:“那怎么不去考武举?”
“大明官场惯例,同等品级武将比文官低半级,武将地位太低。想做自然奔着最好的去,由科举入仕是最好的办法。”严立德从未隐瞒自己的想法。
朱厚照难得听这样的大实话,辞藻华丽的虚言和言语质朴的真话差别很大,假话说得在动听,那也是假的,朱厚照敏锐的发现这点,又问道:“你的意思是只把科举当成跳板吗?”
“殿下英明,说跳板有些不恰当,敲门砖罢了。朝廷这道大门上写着科举二字,旁边还有武举、荫蔽之类的小门,臣既要进这座大殿,自然要走正门,道路宽广,同行人多。”
“可你与走正门的可不是一路人,管他们同行不同行。”小太子嘟囔道。
“殿下,人活在这世上总要把自己伪装的像个正常人啊。”严立德笑道。
“伪装?”
“是啊,鹤立鸡群,不把自己假装成一只母鸡,是会被鸡群排挤的。”严立德眨眨眼道。朱厚德已经入阁讲经,在同龄人中觉得是鹤立鸡群的,或者说很多朝臣都没有太子这份机警,太子年幼,性情活泼,对那些大儒早有反感,严立德这话投他的脾气。
太子殿下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喜形于色,反而厉声问道:“那找你这么说,孤也不过是你的敲门砖了。”
“殿下英明。”严立德毫不讳言的承认了。
“你……你……”不管再聪明,此时的朱厚德还是个孩子,被气个半死。
“太子做何生气,就因为臣说了实话吗?您身为太子,许多人在您身上谋好处,太监伴当想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先生太傅想借您青史留名,还有觉得您说不上话的,可谁让您是陛下唯一的儿子,借您接近陛下也是终南捷径。”
“放肆,放肆!”小太子拍着桌子怒吼,严立德没反应,倒把旁边伺候的刘瑾等人吓得跪倒了地上,或者不是被太子吓得,而是被严立德吓得,听听这是什么话,他们何曾想在太子身上谋好处?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奴婢等人忠心耿耿,您就是奴婢的天,奴婢如何敢谋算殿下!”日后大名鼎鼎的八虎现在还是见识不深的太监,吓得抖如筛糠。
“殿下息怒,您若不喜欢臣说实话,臣不说就是。”严立德淡定道。
“说!孤倒要瞧瞧你能说出什么花儿来。”小太子一拍桌子道。
“那殿下多喝茶水压压惊,臣怕您再气着了。”严立德无辜笑道:“若殿下因为有人为好处接近您而生气,大可不必,能吸引人来接近本身就是能耐,无人利用反而可悲。那些接近殿下的人,包括臣在内,不会因为殿下生气就放弃,反而会想方设法揣摩殿下心意,投其所好。天下能为您无偿付出的只有两人,一是陛下,二是娘娘,其他人或为前程,或为权势,或为实现抱负,或为报仇雪恨,不管以为什么,总会围着您转的。”
“照你这么说,围在孤身边的居然全无一人真心吗?”太子问道。
“也不全是。譬如刘伴当,他自幼陪伴您,开始自然是为了活命、为了前程,可这十几年过来了,自然也有了感情,感情就是真心。”严立德“大公无私”的给刘瑾说好话,大明素有太监干政的传统,成祖年间的太监更是威风凛凛,比健全男人都能干,严立德对这个群体并无偏见。
“那你呢。”
“臣不知,若能君臣相得,可能二三十年后感情会大于理智。”
“哼,你倒大胆,就不怕孤治你的罪吗?”小太子好整以暇的问道。
当然不怕!严立德在心里道,太子现在对他恐怕正在兴头上,怎么可能杀他。如他刚刚所说有无数人在揣摩太子,揣摩天子,他知道太子聪明大胆,正在投其所好。“陛下知晓臣的出身,却依旧点了进士,臣自然要抱知遇之恩。陛下点臣为侍读学士,自然想臣能与殿下说些什么。臣身无长物,只有一二感慨可说与殿下。”
严立德的诡辩最终说服了太子殿下,不仅让小太子出面为他说情,让他由文转武;而且从此投了太子青眼,在外领兵都不忘书信往来。
帝后唯一的儿子,又是帝国的太子,身边怎么可能没有帝后安插的人手。张皇后听得严立德此言,怒拍桌子道:“贼子好胆!”每个母亲都认为自己的儿子是天下最可爱、最聪明的,巴不得密不透风的护着孩子,严立德居然带着“疾风骤雨”打击太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孝宗却捋着稀疏山羊胡道:“有些意思。”
孝宗是个宽厚的人,只看他对万贵妃就知道了。当初万贵妃在宫中何等横行无忌,孝宗也深受其害。等到他登基掌权,完全能废了万贵妃的尊号,全面打压,可他居然没有。要知道万贵妃在朝廷民间声誉之差,就是孝宗真做了什么,也完全不必担忧坏了自己名声,可他依然遵照宪宗的意思,让万贵妃为皇贵妃,厚葬天寿山。
当然,仅仅是宽厚是做不稳朝政的,孝宗在朝堂上也颇有能为。他年幼尴尬,对人性人心更有感悟,朱厚德是他的独子,被宠坏了,不管多少大儒名家教着,总感觉浮躁。像严立德这样敢说实话的孝宗乐见,深觉没有辜负他的知遇之恩。
孝宗当即叫了朱厚照来,教导他用人之道:“严卿说的大体没错,你可从中有所领悟。”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儿臣有他们想要的,他们自然围着儿臣转。儿臣弄清楚他们想要什么,那些人自然就为儿臣所用了。”是的,严立德没有点透的,恰巧就是这用人之道。
“我儿聪慧,父皇再考你,那你说这严立德想要什么?”
“他想为家人报仇。”朱厚照道,这是严立德亲口承认的。
“不全对,他还想要权势,若是只想报仇,默默去了也就是,何必出风头,故意引起你的注意?”
“咿,他是故意的吗?”
“自然是,可妙就妙在他虽是故意的,可却明白的告诉朕他的用心,这样朕便容得下他了,他瞧透了朕点侍读学士到你身边的用意。”孝宗叹道,“这就是臣下在揣摩主上,你也该见识了。”
孝宗借严立德的由头教导太子,孝宗早年生活在冷宫,据说在母亲腹中就被万贵妃灌了,坏了身子骨。身子病弱,自然就想得多,只想快快教导好太子,若有万一,不至有后顾之忧。
“殿下?殿下?”朱厚照被惊醒,才发觉自己莫名发呆了一会儿。
“殿下想到哪位佳人了,笑的如此甜蜜?”严立德睁着眼睛说瞎话,太子殿下什么时候笑了,刘瑾腹诽,可不敢说出口。
朱厚照没好气得瞥了他一眼,心想,父皇还说他“外圆内方”,哪里方正了,明明就是个油嘴滑舌的浪荡子。
“殿下,您别又走神儿了,好不容易出宫,难道是来发呆的吗?”严立德调侃道。
“哼!孤来做什么还有你管,孤已经和父皇说好了,这半年都在宫外玩儿,你负责接驾就是。”
“半年?”严立德忍不住提高声音,太子可不是个摆设,身上自有责任,就是皇帝同意了,文武百官是吃把饭的吗?居然放任太子出宫半年,这半年中有无数太子应该出席的仪式怎么办?
“怎的,你有意见?父皇说了,中秋之前回去就是。”朱厚照翻白眼儿道。他和严立德算是不打不相识,朱厚照爱好武艺,严立德刚好是江湖出身练得一身好功夫,加之他为人圆滑,在每个人面前都表现得恰到好处。和朱厚照切磋起来不会可以想让,武功又高到可以随意切换,不会真的打伤了朱厚照,两人十分投契。严立德在边境的时候还和太子常有书信往来,多年未见,不见生疏。这不,好不容易磨得皇帝同意他出宫长见识,朱厚照想都没想,直接奔山西来了。
“太子殿下闯荡江湖?写话本儿的都不敢如此敢想敢为啊!”
“孤自然不是太子,到时候就说孤……嗯……我,我是你,你远房亲戚!对远房亲戚!”
“臣的亲戚当年都死绝了~”严立德幽幽道。
“孤不管,反正你给安个身份就是。”朱厚照在聪颖也不过十四岁少年,说着说着就开始耍赖了。
“安个身份容易,可太子殿下要隐瞒身份可就难了,您气质非凡,特别是身边又跟着刘伴当。”
朱厚照黑线,别以为他没听出来“气质非凡”是子讽刺他呢。“你放心,我保证不露馅儿就是了,至于刘伴伴,就说你家旧友就是。”朱厚照已经习惯了刘瑾的陪伴,不愿让他离开,阎铁珊的事情他也知道,因此建议。
“可行,那就委屈殿下作为我远房弟弟吧,只要守在下的规矩——只一条,不能以身范险。另外在外面注意着些兄友弟恭,殿下也不想掉了马甲,一堆白胡子老头儿围着您打躬作揖吧。”
朱厚照打个冷颤,那样的场面想想都可怕,忙不迭应道:“自然,自然。现在孤……我就是你远房弟弟张光了,快,带我去拜见世伯吧。”
朱厚照说风就是雨,严立德拦都拦不住,边走还边嘱咐他道:“此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的身份不用和世伯说了。”
刘瑾哀怨跟在两人身后,只要严立德一出现,太子就仿佛看不见他一样,明明他才是从小陪伴太子长大的。刘瑾和严立德的关系,用争风吃醋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严立德不会瞧不起太监,可又常给他挖坑;刘瑾不忿严立德取代他在太子心中地位,可他在边境时候,也没少为他说话。这相爱相杀的,也不知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