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华璀璨之中,仍是两人相依相偎……
帐中有什么弥散开来,倏忽而过,快得让人简直抓不住;又似是白梅清冽微寒的香气缓缓而起,氤氲缭绕在周身……
肢体交叠,骨肉交融。
漫长的夜已过,晨曦微露。极致的高峰过后,倦怠终于缓缓侵袭而来。
如此,又何妨淡淡相拥,一晌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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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父在想什么?”
叶孤城蓦地一晃神,唇角禁不住挑起了个细微的弧度。
居然想起了那样的事情,实在是不合宜。
看一眼身旁巧笑倩兮的少女,难得竟起了些玩笑的念头:“事情解决了,你也该嫁人了。”
黄瑛撇了撇嘴:“骗人,大师父只会想着师父,哪里会想我嫁给谁呢?”
“你才是一心只记挂着你师父吧,眼里没有大师父了?”他故意地板了脸,却被调皮的徒儿吐吐舌头,回敬道:“怎么,您还气我缠着师父,要减我的陪嫁不成?”
他眉眼柔和下来:“知道你师父心疼你,他怎么肯?”
“就是就是,师父待我比亲生女儿还要亲嘛。”黄瑛笑如春花,撒着娇似的对他道,“我既是师父的女儿,自然也就是大师父的女儿,哪有什么不一样?”
是啊,哪有什么不一样?
这个聪慧可爱的姑娘,可不就像是他们两个的女儿一般……
这么一想,看着船舷边某个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忽然就有些不顺眼起来。
傍晚时分,一座孤城巍巍峨峨,远远的就在眼前了。
不禁想起离开之时,那人对自己道:“海上之事,你更熟悉;至于白云城,我便越俎代庖一回又何妨。”
“哎呀,师父一定等急了,我们还是晚点回去比较好……”黄瑛站在不远处,一面拉着花满楼的袖子一面向着自己这边偷瞄,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爹还没来过白云城呢,我们先带他老人家四处走走好不好?”
这鬼丫头。
他失笑地摇了摇头,目光却忽然凝住——
远远的百尺城楼之上,乌云苍苍,火霞莽莽。
一袭白衣峻挺疏朗立在城楼之上,遥遥望去就如天地之间唯一的明月清光。
他的呼吸骤然快了两拍,止不住地想要上前一步,好将那人揽入怀中——
再没有谁比他更清楚,那皑皑白雪之下,隐隐燃着的是怎样的炽焰;
也再没有谁比他更知道,那冷峻的眉眼其实掩藏了几多不曾道出的细致温柔……
城上城下,一时万籁俱寂。
——只有他们。
恍若初见,剑吟殷殷,朗照长空,刺破苍穹。
就算看不清容颜望不进那双熟悉的眼,可是他知道那是他,他也一样。
——回来了……
——回来了。
就这么隔着船、隔着海、隔着城楼,遥遥相望……
船,终于,泊了港。
☆、(张英风)窈窕淑女,其莫敢求
【六十一】
若有人问起峨嵋剑派三英四秀之中最不成器的是哪位;连张英风自己都不能否认就是他本人。
虽然人聪明;武功却算不得顶好;比起大师兄苏少英来那就是天差地别;对于剑道也没什么追求,反而偏爱些在旁人眼里极不入流的小玩意儿;捏泥人也正是其中之一。他袖兜里随时都揣着一团蜡块;走到哪儿捏到哪儿,是以小师妹石秀云总是带头笑问他:“三师兄,你又做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他微笑,由着师妹们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非要等他给她们捏了美美的小像才肯离去。然后他回到房里,拖出床底加了重锁的箱子慢慢打开,将方才没人注意时捏的几个小像珍而重之地放进去。
满满一箱子,有泥人有蜡像;或笑或哭或嗔或怒。
……都只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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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捏的泥人儿真漂亮,这是我吗?”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那是她刚入峨嵋的第一天,看什么都带点怯生生的新奇;他觉得那小姑娘眼睛转来转去的模样实在太可爱,忍不住就顺手摸了块泥巴,手上飞速地动作起来。
那时他的手艺还算不得太好,捏出来也不大像,可是又实在看不出是哪里不像。正当他万分沮丧之时,她忽然凑过来,看着他手里的泥人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愣愣地看着她——是了,这一个泥人怎及得上眼前水灵灵的女孩子俏皮可爱,灵动秀美?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再怎么高明的画师也画不出她一分半点的灵韵哪!
她笑着,声音就如银铃一般清脆悦耳:“三师兄,这个泥人儿送了我,好不好?”
于是鬼使神差地就应了,并不算好的作品,却是她的第一件小像。师父见了还要打趣:“难得你也有个当师兄的样子了,秀青初来乍到,还要你们做师兄的处处照顾呢!”
他哪有不答应的?
其实他也知道,这一番隐晦暗昧的心思,恐怕一辈子都只得埋在心底藏在人后,谁也不能告知。
……因为注定他的心意得不到回应。他们的情分在她眼里,只是简简单单的师兄妹。大师兄苏少英向来自恃武功高强人才出众,总觉得四个师妹都合该喜欢他一个人;相比之下,他张英风性子温厚敦实,师妹们对他倒还多一点亲近。
只是,他喜欢的女子已经有了心仪之人。
他永不能忘记她一脸憧憬地对着师姐师妹们说起那个人时候的模样:“假如要挑一个男人,我一定挑西门吹雪,那才是个真正有男人气概的男人,十个大师兄也比不上!”
他站在那里,进退不得。听见师妹们这些小女儿家心事已经足够尴尬,何况还是他亲耳听见他喜欢的女孩子口口声声都是对另一个男人的仰慕。
大师妹马秀真嗔道:“我看你是真疯了,就算天下的男人全都死光,我也不会看上那个自以为了不起的活僵尸!”
“你看不上,我看得上,这就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听说西门吹雪不但剑法无双,家世也很好,万梅山庄的富贵荣华,绝不在以豪富闻名的江南花家之下。”
“哼,我喜欢他,才不是因为他的身世,就算他只不过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我还是一样喜欢他的!”
叽叽喳喳的笑声,你一言我一语,四个年轻的女孩子像是四只百灵鸟儿样快活,却不知道有一个人正站在树影婆娑里伤心难过。
那是西门吹雪,中原第一的剑客啊……而张英风,张英风又是谁呢?
他悄没声息地退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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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夕巨变,转眼倾覆。
大师兄和师父双双死在西门吹雪剑下,他悲愤的同时又忍不住悲凉,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最伤心的人该是谁。
可是,他找不到她。
大师妹和小师妹哭得肝肠寸断,只断断续续地说出,秀青是被西门吹雪带走了……
张英风心里狠狠一痛!
西门吹雪呵,她离他该有多远?
而自己,又跟她隔了千山万水几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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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二师兄继任掌门以来,人就日益浮躁,每个人都觉得他变了许多,不再是从前那个至情至性的严人英。
他心灰意懒,有时还会跟着师妹们一起从旁劝着,有时干脆就沉默不语。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在意,生活沉寂如一潭死水……
直到那么突兀地,传来了她的消息!
虽然早有耳闻,可是当亲眼看到她和西门吹雪在一起的时候,胸口还是被什么狠狠一击!
你的眼光为什么那么陌生,充满了思索与打量……?有一瞬,一颗心狠狠地落到了谷底。
失去记忆?
被西门吹雪收为弟子?
原来……西门吹雪对你而言已经这么重要了么?即便你忘记师父师门兄弟姐妹忘了一切,也仍然忘不了他!
……本以为在得知师妹心仪他人之时就已经一败涂地,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什么叫做心如死灰。
以剑划地为界,从此两两为敌,孙秀青再不是峨嵋剑派中人,她是西门吹雪的徒弟,就是整个峨嵋剑派的敌人……
他忽然好恨自己的懦弱与麻木,竟然都没有勇气绽出来对她回护——可是有那个必要吗?
她的身边,站着的人,是西门吹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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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一去,峨嵋剑派自此一蹶不振。本就没多少营生,掌门去得又仓促,许多事情他和二师兄根本毫无头绪。
着急是自然的,可是他没想到二师兄竟会如此地病急乱投医。
——朝廷!
江湖之中,历来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江湖中人与官府之人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谁若是与官府哪怕沾点儿亲故,都可能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是朝廷的一条走狗!
可是这次,偌大一个峨嵋剑派,居然要靠帮官府做事才能苟延残喘么……!
他第一次对什么事情反抗得如此激烈——师兄,万一此事日后被揭了出来,你要让我峨嵋剑派如何在武林之中立足?!
更何况,那个太平王世子打的是什么主意——利用峨嵋剑派的名望,将几股较强的江湖势力收归他用!而他们所要做的,就是配合着他,搞垮西门吹雪!
他又怎么能去,当着她的面,与她和那个男人为难……?
“西门吹雪现在白云城,而且想必他也遇到了不小的麻烦。”那个面容秀美神情却阴戾的青年缓缓而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江湖如今都在风传,西门吹雪迎娶了自己的徒弟、贵派原弟子孙秀青为妻,想来也正有许多人想要找他的麻烦吧?”
是啊。
越是高高在上仿佛凛然不可侵犯的人,就越是有人想要扳倒他,一举成名!
他断然拒绝:“我张英风还做不出这等落井下石的勾当!”
结果,居然换来了二师兄的一记耳光:“本门掌门在此,这里何曾有你插嘴的余地!”
他先是惊愕,继而缓缓垂了头,一手慢慢遮住了通红发痛的那一侧脸。
……师兄。
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习武。谁闯下大祸挨了师父的罚被关起来不准吃饭,是谁怀里揣了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溜去探望?又是谁受了剑伤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有谁衣不解带从旁照料亲侍汤药……
原来,原来,从始至终,都只是他太念旧。
别人都早已踏出很远,而他却还一厢情愿地留在原地,试图回溯那再也无法寻回的少年懵懂美好时光……
他忽然有种预感,白云城之行,凶多吉少。
临行之前,他特意将一个锦囊交给了不明就里的大师妹马秀真,叮嘱她道:“若是我出了什么意外,你便一个人悄悄打开它罢。”
是什么?
是他的亲笔书信,详详细细写了二师兄严人英如何与朝廷接洽之事;又有他亲手捏的泥人,正是严人英与太平王世子端坐堂上相谈甚欢的场面。
万一,万一果真走到了那一步……他想,大师妹或许会是一个更好的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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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上风云再起。
三个月,峨嵋剑派经历了一番无比残酷的大清洗之后,原独孤一鹤门下大女弟子马秀真成功登上掌门之位,手刃与官府沆瀣一气的前任掌门严人英清理门户,其师妹石秀云同时荣升副掌门之位。
峨眉山下少人行。
“难道传说中的灭绝师太又要出现了?”黄瑛托着下巴晃来晃去,嗯……瞧这一派山明水秀的,谁又能想象得到这里曾经过怎样惊心动魄的血肉相搏?
然而这毕竟与她无关,与她风平浪静温馨和睦的小日子搭不上半点边。
此来峨嵋,只是为了在一座坟前上一炷香。
“孙秀青,她很好……我,也很好。”低声地说道,手指轻轻拂去墓碑上的一点浮尘,又蹲□清理墓前丛生的不知名的杂草野花。
“阿瑛?”新婚燕尔,有人现在是半刻也离不得她,没多久就在那边轻声唤了起来。
她禁不住有点小小得意地笑出了声,提起裙裾转身向那人小步跑去:“你来看这些花,是不是很漂亮?”
☆、(宫九)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六十二】
那一日;与往日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是在办事的途中又路过了一座风景秀美的小城;歇一歇脚。黄昏时分;仍然是只身一人骑马出去游玩,不知怎么的就在一座样式古朴精致的木楼前勒了马、停了步。
一抬眼;看见一个人。
“好美……”
原本这才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他一生少有的真心实意,夸赞的不是睡莲而是她;然而未免轻浮浪荡有失风雅,所以他临时改口道:“好美的莲花。”
殊不知,她才是实实在在的人比花娇啊。他见过的美貌女子数不胜数,却少有她这般,明明在黄昏昏晦的天幕之下看不清容貌辨不清身姿,却仍让人只觉得美,只是落落大方地站在那里就能浑然天成一处闲艳。当下便不禁想起了前人词句: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竹,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渫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想来前人言谢道韫“神情散朗,有林下风气”,也不过如此罢?
却更不曾想,她一开口,竟然说出这么不客气的一句话:“这位公子好眼力,暮色苍茫之中竟能看清楚几十尺外的花美是不美。”
他有片刻的哑然,随即失笑:“既有如此花香,又怎会不是娇花照水一般的好风姿?”
是啊,暮色苍茫之中,他看见的那一道明秀摄人的风景可不就是她么?
“公子此言差矣,牡丹无香,却是国色。”
不……,他在心底轻声道,那太不一样了——牡丹富丽,不及她高华;梨花又流俗,不比她清贵。此时此刻,他正像一个他素来瞧不起的登徒浪子那般,千般试探只为了一窥娇容:“望请姑娘玉手赐下莲花一朵,如此某方可一窥花姿。”
这一次传来的声音是含笑的:“公子不若再靠近些,小女子身娇力弱,实在怕这鲜花坠入尘埃,那可就……”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怎么就没听出她笑声之下掩盖的种种阴谋算计呢?依言策马上前,换来的却是猝不及防的“天女散花”罩顶而下。
浅白青花的瓷盆固然美,可是扣在头上就……
这辈子从未有过的狼狈,他平静地在路人的纷纷侧目中取下头上的瓷盆,扯去缠在发间的莲花,从怀里掏出帕子擦拭脸庞和头发——他以为自己会勃然大怒的,可是没有。
不仅没有暴怒,反而还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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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已能心平气和跟黄瑛说起往事,她对他形容他们的前三次见面,第一次是“调戏与反调戏”,第二次是“围观命案现场”,第三次则是“美救狗熊”。
……咳,好吧,他不予置评。
只是莫名其妙地笑了,想那个时候自己是哪根筋搭得不对头,居然一头栽进去喜欢上了她,而不是把这个两次看到自己最狼狈模样的女人杀了灭口。
那样在别人眼中看来变态的癖好……那是他心底埋藏最深的隐痛,长年累月浸了毒开出的花,潜藏着黯绿的毒牙滋滋磨响,誓要把每一个接触到这辛秘的人吞吃入腹……
她是第二个例外,而长得像极了母亲的沙曼,是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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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并不记得自己的母亲,她去世的时候,他才只有两个月大。
可是,在他长大到足够懂事之前,他也从没有见过父亲。
伺候他长大的,是母亲生前的婢女;王府账上每月拨给的一点月钱不够用,就靠着变卖母亲的遗物度日。直到六岁,他穿的衣服都还是母亲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她为他做了那样多的衣物,满满的装了十几个箱子,连他长大后的衣服都有……尽管起初看得出手艺不精,但是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做下的,好像这样,她就能陪着他一起成长。卧房里的书籍字画都还留着,虽然不知为何有一些看似很旧了的居然是小儿习字的入门书,但他习字读书都是靠着她留下来的这些宝物。墙上挂着的小像是她为自己画的,那画法说不出是什么手笔,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材料,和中原历来的笔墨线条勾勒描摹又实在太过不同,画出来的人物五官体态都简直和真人一模一样,就像一尊再仿佛不过了的雕像亭亭立在了白纸里;而画中那个金发褐眼的异族女子,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