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话并没有错。
黄瑛学剑,很用心。
早晚各一千次地练习剑招,不是不枯燥不是不乏味的,然而她的进步却比一般人明显得多。
因为她懂得如何吸取之前的经验,巧妙地节省力气。
若是持之以恒,十年之内,或许……
西门吹雪淡淡阖目。
十年之后,西门吹雪是否还在此间,握着一柄苦无敌手寂寞难鸣的剑?
所以他突兀地决定,下一次出门……要带上黄瑛。
亲临杀戮的现场——这也是一种历练。
一个人或许自己从不动手杀人,但见到旁人的鲜血溅在自己面前也并不慌张,这样的人,心慈而不软。
黄瑛便是如此。
不轻易伤人……不代表,不会去伤人。
乐观。坚强。虽然还未完全走出上辈子的某些阴影,但是她懂得自得其乐,时不时便会露出真心实意的开怀笑容。
这样,已经很好。
听说,京城似乎又出了点事情。
陆小凤在跑来跑去地折腾,然而既然麻烦还没找上门来,西门吹雪也并不想再插手。
近日以来,于剑道更为精进,却又有哪里不对似的。
他盘膝而坐,手放在剑上——或许,这次出去之后,便在外面多留一段时日?
一路追踪,最终在大漠终结了柳青青的性命。西北其实是个不错的去处,风猎猎,沙漫漫,雄鹰铁血,大漠天狼,让男人打骨子里升腾起一股想要征服的**。
所以他带着黄瑛,去了昆仑山。
在这里练剑,山风凛冽,天地苍莽。他的心境更为开阔,人随剑动,心随剑动,于是一招一式也有如挟云带风,隐隐为他打开了更上一层楼的剑境入口。
直到天色微黯,他酣畅淋漓地结束,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才忽然发觉了某些不对。
……本该在不远处练剑的黄瑛呢?
正在疑惑的时候,忽然听见风声送来一声悠长的呼喊:“师傅——!”
……声音,似乎是从山崖底下传来的。
西门吹雪隐隐有点不好的预感:“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底下才传来黄瑛十分激动的声音:“师傅,我从山上摔下来了,虽然没有一命呜呼交代在这里,可是我上不去了……”
”……等着!“
在借着昏暗天色寻找方便下山的路径时,他忍不住想,自己这徒弟到底是有多笨……,又有多幸运?
然而当他寻到黄瑛时,他还看见了一个人。
天色很暗,黄瑛起初还认错了人。他远远看去一眼,却有那么恍惚的一瞬以为,是隔着夜雾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那个白衣人微微转过身来,与他遥遥相对。
……四目相接的刹那,他只觉得胸臆之间一阵猛烈的激荡,似有一柄利剑铮然长鸣!
******
如果说起初被人错认,叶孤城还有一点错愕,那么当他看见对面一袭白衣,容色冷肃的人,他已经明白过来。
月色终于破开云霭轻轻朗照下来,一时间四目相对,叶孤城顿觉有一股炽热的热流从心间涌了上来,却又如鲠在喉。
——西门吹雪!
瞬息之间,剑气淋漓!
“西门庄主,久仰。”
“叶城主,久仰。”
他一早就知道这位中原的剑客,他一直认为普天之下除了他,已再没有人能与自己比肩,相知相契。
……想要和他一战!
那是从心底汹涌而来的渴望,仿佛它一直就存在,只不过现在才彻彻底底泛滥开来——叶孤城平生第一次失了控似的,再也无法压制这种渴望。
他缓缓道:“愿与君一战!”
西门吹雪灿若晨星的眸子回望过来,毫不迟疑道:“吾亦有此意!”
很久很久之后,黄瑛曾经拿这件事来说笑,却认认真真道:“那时我就觉得,你们站到一起的时候,眼里就再没有旁的人。”
诚然如斯。
只不过,那时他们都还不明白,那目光中仿佛宿命一般的专注,那隐隐埋藏在皮肤之下血脉之中跃动着的悸动,到底是为何。
黄瑛是西门吹雪的徒弟。因缘际会,巧合坠崖,然而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折断了自己的剑,却竟然得到了数百年前叱咤江湖的名剑——紫薇软剑。
“倒也是一番好机缘。传说中至刚至柔吹毫断发的紫薇软剑,不是谁都能落个崖就碰上的。”他把剑拿在手中细细观赏,剑锋青光四溢,寒气逼人;剑柄上雕镂精细,背面饰有精美的睚眦纹;周围有金丝缠绕,藤蔓状拱出剑柄正中央两个清晰的篆体铭文:上紫,下薇,确是宝剑无疑。
然后,西门吹雪微微抬手,接过剑去细看——一瞬间,他却只注意到了那双近乎完美的手。
一双握剑的手。
十指修长,骨节有力,肤色恰似没有半分瑕疵的羊脂白玉,又如远山新雪泛着一点冷色——他禁不住收回目光,看了眼自己的手。
同样的完美无瑕,用来握剑再好不过。
叶孤城的自负,是因为他实在太有用以自负的资本;
然而对上旗鼓相当的西门吹雪,他心中涌起的只有战意,而绝不会退缩!
八月十五,紫金之巅。
……约期既定,然而……
叶孤城的心里,却还深藏着一些事情,一些西门吹雪所不知道的,或许可谓是卑劣的一场阴谋算计……
白衣依然无垢,心却已被尘埃沾染。
他并不觉得亵渎了剑道,他只怕亵渎了……眼前这一个至高至洁,明月冰雪一般的人。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若能做一对惺惺相惜谈剑论道的知己……
——这个想法如同流星,在脑海中闪了一瞬,倏忽也就过去了。
西叶/叶西番外(三)
“此事若成,则大业已定一半矣!”
南王的眼中熊熊燃烧着的,是野心,是**,是一种近乎兽性的征服欲,以及势在必得。
叶孤城不答,自顾自地端详着手中白底青花的精致酒杯,淡淡抿一口。
成则为王败为寇,然而他却似乎半点也不放在心上。
……本也不该,被他放在心上。
******
百代之前,他叶家才是统治这片丰饶富丽的大陆的王者。然而末代皇帝昏聩,致使奸佞当道民不聊生,以致江山易主天下改姓,而他的先人也被迫隐姓埋名流亡到海外孤岛,用双手,用血汗,一点一滴,建立起如今名动天下的白云城。
然而,几乎是每一代的白云城城主,都从未放弃过先人苦苦坚守的复国大业。
——是的,几乎。
他的父亲,便是一个典型的,反例。
不爱江山爱美人,这句话用来形容他的父亲,简直是恰如其分。
——为了心爱的妻子将叶家在西北边疆的大半势力拱手让与西方魔教,气得已经退位的祖父一病不起,还大言不惭道:如今我是城主,要与不要,自然由我做主;他日叶家出了个比我争气的后人,你们再去让他讨回来罢!
他不愿争这口气,谁也拿他无法——叶家几乎代代单传,叶孤城唯一一位远方堂叔那时年纪幼小身体也羸弱,城主的位子是换不了人的。
直到叶孤城出生,所有长老都好似看到了希望。
他与自己的父亲是那么不同——父亲爱玩爱闹爱说爱笑,为了让母亲多多开怀不惜彩衣相娱,而且连他这个儿子的醋也会吃,在他幼小的记忆里总有这么一句话挥之不去——好儿子,你娘亲是爹我的,快去练剑,快快长大,以后你就有自己的老婆啦。
所以总会有人奇怪:咦,少城主这性子……到底像谁呢?
……是啊,像谁呢。
为什么不能像父亲一般,轻轻松松卸下复国大业的担子?
为什么要把所有事都埋到心底,从不吐露也不轻易示人?
为什么……和南王合作,白云城的势力一点点鲸吞蚕食逼近中原,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心里,也从不会像南王这样快活?
又为什么,不惜牺牲自己视逾生命之重的剑道,去换取一个或许并不如意也并不期许的结果呢……
这几日来,他每天都会去合芳斋的后院,看那个人淡然的眉眼,丰神俊朗。长剑出鞘的时候,一道如水银芒划过,也同时印在了那人璨若晨星的眸子里。
——只有剑!
西门吹雪的人,就是他的剑,毫无二致!
那是他一直在追求,却似乎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
忽然,叶孤城微微蹙眉。
慌张的呼吸声,杂乱的脚步声,正在向这间屋子逼近。
……出什么事了?
门被打开,一个惶恐得变了调的声音证实了他不好的预感:“王、王爷,世子殿下出、出事了!”
******
南王世子很倒霉。
——不仅仅右手手筋被人一剑斩断,同时那一剑还深深划过了俊秀的面容,一道狰狞可怖的伤疤打从鼻梁斜斜地横亘了整张面孔,能不能修复如初……难说。
最关键的一步失败了,最重要的这张脸被毁了!
南王暴跳如雷,一贯的良好修养这下全不知去了哪里,仓皇嘶吼如一只发狂的兽——苦心经营二十年,却轻易败在了这一朝。
然而叶孤城松了口气——狠狠松了口气。
这一刻,才真的是转头成空。
再也不愿,再也不会,再也不能……但凡还有一分希望,他便再不会背弃自己心中所愿。
他对南王道:“既然如此,叶某告辞。”
南王霍地转向他,眼中是惊疑,是绝望。
他转身便走,却听南王忽然阴恻恻道:“叶城主便不怕本王把白云城参与叛乱的事情捅出去么?本王只这么一个儿子,全副身家就在这里,叶城主的身后,可还有白云城千万子民!”
他顿住。
——没有人看到他是怎么拔剑的,只是接下来那一霎,满室剑光耀目生辉,雪亮雪亮划破一室阴晦,当南王回过神来,一时不由得汗透重衣。
叶孤城人未动,剑还好端端插在剑鞘里,可自己身上的锦袍玉带却齐齐断裂滑落在地,只余里面的单衣……
这时只听叶孤城淡淡道:“白云城并非无人。”
白云城并非无人,自然也不会随便任人欺负了去。
他提步,离开。
次日一早,白云城的车驾将他送到了合芳斋的后院门前。
西门吹雪出来迎他——据说从不亲自迎客的西门吹雪。这个事实让他不由得一阵窃喜,然而窃喜过后,又是无尽的怅然。
他开门见山道:“私事耽搁,约战一事怕得改期,还请西门庄主见谅。”
西门吹雪的脸上并无不悦,只淡淡道:“改在何时?”
……平生第一次,他有了这样一个对手。他近乎狂热地想要与他一战,然而却又不愿直面这殊死相搏的结果——两个人,或许从此阴阳永隔。
他慢慢道:“此事甚为棘手,或三五月,又或一两月,皆未可知。”
他等着他开口。
而西门吹雪的回答是:“无妨。”
叶孤城微微颔首。
——那一刻,他忽然有了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就好像他和西门吹雪可以心灵相通一般——他觉得,西门吹雪绝不会不明白叶孤城。
西门吹雪太理解叶孤城,所以……
这么一想,忽然就无法自抑地冲动了起来,尽管他早就过了少年热血的时候,可他还是紧张得微微攥紧了手指:“叶某冒昧,不知可否有幸,请西门庄主和孙姑娘到白云城一游?”
然后,他有点忐忑地看向西门吹雪。
而西门吹雪的神情,竟像是微微带着笑意一般:“有劳。”
那一刻,风轻云淡。
叶孤城的心里,花开正好。
他忽然觉得,原来之前那么多犹豫和那么多挣扎原来都是值得的,都只为了让他静静享受这迟来的一刻——这一刻的释然与安宁。
西叶/叶西番外(四)
叶孤城这辈子不是没有过尴尬无措的时候,只是他忽然觉得,无论以往的哪一次带给他的冲击都不会像今天这样地……,除了“惨烈”之外,简直找不到其他词语可以形容。
……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想法:孤鸿,你太放肆了!
******
叶孤城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个远方堂弟仰慕西门吹雪已久,却万万没想到,以他的良好家教,竟会说出这样无礼的话。
因为订下了一同前往白云城的邀约,所以叶孤城便让叶孤鸿带人在码头处接应自己一行。
孤鸿身着白衣,腰佩宝剑,虽然身姿还稍嫌单薄,气势也过于锋芒毕露,但在这一代江湖新秀之中已经算得上十分出色。对于一手教养他长大、如兄又如父的叶孤城而言,还是很值得欣慰的。
只不过,孤鸿对西门吹雪的模仿又实在太明显,是以黄瑛在一旁有口无心道:“……师傅,那真的不是您的私生子吗……?”
“……”叶孤城的第一反应是想笑。
黄瑛黄瑛……心下忽然没来由地一阵失落,难怪清冷如西门吹雪都把这个徒弟当宝贝似的宠着捧着,的确是……很有意思的姑娘啊。
可谁想,孤鸿闻言竟然满脸不加掩饰的不悦,毫无礼貌地对着黄瑛劈头就是一句:“像你这样的女子,简直是玷污了西门吹雪!”
“……”黄瑛的表情,是错愕。孤鸿无意之间说话太重,实在……伤人得很。
叶孤城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板了脸呵责道:“孤鸿,退下!”
他积威尚在,叶孤鸿也一向对他这个堂兄乖乖听话唯命是从,只是眼神还略带不甘。
“舍弟失礼,还请孙姑娘见谅。”他转身,很认真地对黄瑛道歉。
结果黄瑛反而被他的道歉吓到了,很有点尴尬地连连摆手:“呃,无妨,城主客气……”
她一定不会知道,他其实多希望她能任性一点,娇气一点,无理取闹一点,只要她不要……不要,这么善良,让人根本无法心生厌恶。
他转头,看向那边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人——西门吹雪的目光中,竟然隐隐带着几分笑意,看着黄瑛的神情似是调侃。
……这个如剑一般冷硬、如冰雪般孤清的人,也有这样难得开怀的时候吗……?
如果就连叶孤城也会觉得信心不足,那么……能打动西门吹雪的人,对他来说,一定……也很重要吧。
******
午后的大海风平浪静,海蓝色幽暗的深处波光潋滟变幻莫测,酝酿着人们无法得窥的奥秘。
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并肩立在船首,海风猎猎之中,忽然心旷神怡。
“哼,像你这样的女人,怎么配站在西门吹雪身边?”忽然听见不远处孤鸿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在和谁说话。
黄瑛的晕船症大约好了些,毫不迟疑地反唇相讥:“不错,连我都不配站在师傅身边,你就更不用作此妄想了。”
“……”叶孤城扶了下额,转眼就看见身旁的西门吹雪唇角挑起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
还未来得及理清自己的思绪,就又听见黄瑛的声音:“在我眼中,能与师傅比肩而立的,当世唯令兄叶城主一人而已——你呀,小孩子家,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叶孤城这次无声地笑了,当然,不是为了笑孤鸿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模样。
他向右微微侧身,不去管会否被那人发现,目光始终追随着他的身影。
……与他比肩,听起来,竟是这么令人心动的一件事情……
这一刻,叶孤城终于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了,原来,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对西门吹雪,是这样的……感情。
这样一种,令人心喜又心酸、期望又无望的……感情。
……此后,每逢孤鸿和黄瑛吵吵闹闹拌嘴的时候,叶孤城都会下意识地寻找西门吹雪的目光。
终于他可以确定,西门吹雪对于黄瑛,应该真的是只有师徒之情,只不过对这个徒弟格外多了几分关爱而已——在某天见过黄瑛领悟剑道之后,叶孤城也承认,如果自己也有这样一个根骨悟性均属上乘的关门弟子,定然也会关爱非常的。
可是,这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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