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兀地受了叶大城主一拜,我委实受了惊吓,浑浑噩噩有点反应不过来;之后西门剑神就轻描淡写地遣退了我,自己和叶孤城在那间屋子里呆了一个下午。
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看晚饭时分这两人眉宇舒展、气度散朗,心想应该是讲通了吧。
这便已很好。叶孤城的雄心壮志不该用在助人谋反这一条路上,若他愿意,他自可取而代之——野心毕竟还不是他的全部,也并不那么重要。
明知无果,又何须苦苦执著。倒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仍居海外之城,习巅峰之剑,成就只属于剑仙叶孤城的一代传奇。
——自然,前提是西门剑神先帮他解了那毒。
第三天,西门剑神似是想到了一条可行之道,遂要同叶孤城一道入静室闭关。
这一闭关,便不知今夕是何夕他日是何时,不知何时出关,更不知……能否安然出关。
临去之前,叶孤城把白云城的印信交给了叶孤鸿,难得温和地对他道:“你也不小了。”
叶孤鸿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接过了印信,郑而重之地捧到心口:“堂兄放心。”
西门吹雪淡淡看了他们片刻,转身向我走来——将一物缓缓交予我手中:“此即西门吹雪印信。”
——七斤十三两的重量牢牢地不可抗拒地压下来,我惊愕得简直口不能言:“——师傅!”
——他交给我的,正是他从不离身的乌鞘长剑。
西门吹雪看着我,眼神仍是平静无波的:“西门吹雪此前,唯剑相伴,剑不离身,你可知是为何?”
……真的要我说心里话么?
我默默,却没有低头,而是鼓起勇气迎向他的目光,轻声道:“因为寂寞。”
西门吹雪的目光终于有坚冰消融的迹象:“不错。”
因为寂寞。无人能与共的高寒寂寞,有如附骨之疽深深刻在骨血里,而西门吹雪的身边,不离不弃者唯剑而已。
可是……现在,是不是因为有志同道合的知己叶孤城在,所以……已经渐渐地不再寂寞如斯?
——可是师傅,两个同样寂寞的人站在一起……难道就不会被彼此的极冰极寒、雪色漫漫灼伤了眼么?
在目送着这两位绝顶剑客一前一后走入深深的石门之后时……我始终也没能想明白,他们之间,究竟该算是怎样的一种情谊。
既是惺惺相惜的知己,又是势均力敌的对手——两虎相逢必有一争,可以为了信任而彼此交付性命,也可以为了一决高下而视死如归——这爱恨交织的纠葛太深太久,除了他们,怕是再没人能够理解。
……也许,叶孤城恨的只是既然生了叶孤城,为什么还要生西门吹雪。
也许,西门吹雪所恨的也是一样。
恨与爱之间的距离,为什么总是那么令人难以衡量。
我配着西门吹雪的剑,叶孤鸿带着叶孤城的印信,我们两人几乎没有一天睡过半个好觉,每天有十个时辰的心思都在闭关的那两人身上打转转。
——直到第三天,这一天,万梅山庄的信没有来。
以往西门剑神不在庄内的时候,每过两日,万梅山庄必会来一封信禀报大小事宜,当然也就是个流水账,西门剑神往往只是扫一眼就过了——可是,无论我们身在何地,这两日一封的信是从无差错的。
我从上午一直坐到了日落时分,也没有等来那一封信。
第二天清早,一只雪枭却衔来了一封给我的信——我强压着心底的不安匆匆拆开,只见上面一十六个潦草的字,却是万梅山庄管家的笔迹:
“山庄被困
名声受损
小凤相助
封山而遁”
……我捏着信纸双眼空茫地坐在椅子上,直到叶孤鸿掐着我的肩膀把我掐得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我竟然生生把信纸捏出了一个洞。
……那消失的一小片纸呢……难道被我一时激动之下捏得穿越到了外太空??
叶孤鸿安抚我道:“白云城在中原亦有人手,不妨稍待两日,明白了形势,也好动手。”
我点了点头。
这个锋芒毕露的少年,终于也经历了风雨,以无法想象的速度迅速长大成熟,成了足矣独当一面顶天立地的男人。
我们并没有“稍待两日”,就等到了白云城在中原的探子的飞报。
原来不知是从哪里传出的流言,有的说是西门吹雪应白云城主之邀远赴海外白云城,却为叶孤城所暗算,不幸身殒;又有的说是西门吹雪与叶孤城避了众人耳目决战,两败俱伤,双双身亡;还有的说……总之在每一个版本里,西门剑神都没能逃过一劫幸免身死。
结果这流言一冒出来,再看西门剑神久久不曾重出江湖澄清流言,顿时……有那么一些人就蠢蠢欲动地想对万梅山庄下手了。
然后,陆小凤偶然地伸出援手,击退了想要趁着人多势众火烧万梅山庄的几个帮派;再然后,以峨嵋派为首的几个“名门正派”更是放出话来,说是各帮都曾有人死于西门吹雪剑下,因此非要证实一下西门吹雪是否还在人世。如果西门吹雪已死,则各大派从此便与万梅山庄恩怨两清——但这种说法,实际上是默认了让那些小帮小派去找万梅山庄的麻烦;而如果西门吹雪“不幸”还在继续祸害人世——则众大门派坚决要与西门吹雪势不两立对抗到底!
我不禁失笑——这可真是山中半日无老虎,猴子便想称大王。
……然而这件事情背后,一定有人挑唆,推波助澜——不然这所谓的几大门派哪有这个胆子这个底气上来就跟西门剑神叫板?!说不定,这幕后之人就和派人来白云城刺杀的是一伙的!
……其实我潜意识里总觉得,这事情和南王一定脱不了干系;可是……应该又远不止是这么简单。
然而眼下,我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因为无论是在哪一个版本的江湖传言里,西门吹雪最后踏足的地方,可都是白云城!
——所以,众多江湖门派游侠人士正一起集结起来,向着白云城浩浩荡荡而来!
我和叶孤鸿对视一眼,顿时都从彼此眼底看到了掩饰不住的凝重。
偏在西门吹雪与叶孤城闭关之时出了这样的大事——天下之事哪有这么巧的,我就不信,这城主府里没有一个内奸!
而那渐渐逼近的武林人士讨伐大军——除了武当少林,几乎每个能说得上来的门派都有人来,不止是寻仇的,更多的或许是来看看形势因时而动的。少林不来——我谓之为,假清高;而武当不来却是为着叶孤鸿的缘故——一来他是武当这一代的大弟子,说什么也不能踩了自家人的地头儿;而来……叶孤鸿现在还能顶着一个武当派大弟子的身份站在我面前,无疑也就证明了武当派的一种态度。
少林武当……这两大门派历经数百年风风雨雨,到底还是有了经验也学得聪明睿智,也更沉得住气些。
而我……我嘿嘿冷笑,在那些乌合之众面前,本姑娘还是有这个自信的!
和叶孤鸿对视一眼,好吧……嗯,那倒映在彼此眼底一模一样的,绝对不是心领神会的奸诈光芒~!
两天之后,让我们迫不及待等了许久的中原武林集结队,到了。
中原武林集结队兵临城下。
我和叶孤鸿则是居高临下。
半晌,叶孤鸿沉声道:“城下何人?”
……在等着那些人一个个自报家门完毕的时候,我跟叶孤鸿在城楼上慢悠悠喝完了一回功夫茶。
等最后一个人的声音落下,叶孤鸿又学着叶孤城的范儿沉声道:“来此何干?”
……结果不知道是哪个没见识的急吼吼喊道:“我等中原武林人士一贯伸张正义,主持正道,此番正是为了那杀人如麻的魔头西门吹雪而来,叶城主您深明大义,自然不会不允的。”
……且不说他旁边稍有些脑子的武林人士如何作想,只最后一句就足矣让我笑得打跌了——咳,不过叶孤鸿倒还真和叶孤城长得颇为相似,通身气度又神似西门吹雪,一般人隔得这么远看着,还真是很难分得出来。
咳,结果叶孤鸿顿时脸色就拉了下来,冷冷的声音如寒风夹杂着冰雪席卷而过:“家兄与西门庄主入山论剑,旷日持久,怕是诸位要败兴而归了!”
这时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慢悠悠晃荡到了前面——好吧让老人家这么大老远的一路风浪颠簸真是罪过呀罪过——,清了清嗓子,扬声道:“叶少侠无须动怒。近来江湖传言,颇言西门庄主与令兄叶城主论剑之时受了些伤,令我等甚为挂心,特来相询,并无他意……”
叶孤鸿冷冷一哂:“问个答案,需要来这么多人?”
“这……”
“再说了,我白云城所听到的流言可并非如此。”叶孤鸿冷眼扫去,忽略掉略显青涩的气质,那神情真是和西门吹雪像了个十成十,“难道中原武林不是传言说,是家兄谋害了西门庄主性命?道听途说不足取信,尔等因为一己私欲,觊觎万梅山庄之产业、西门吹雪之名声,竟能做出这等寡廉鲜耻、背信弃义之事!”
言毕,他长剑一样,一道似雪流光乍然倾泻而出,划过天际——“孤鸿于剑道之上虽不逮家兄,但也绝不会任人欺我白云城的贵客一点半分!”
啧啧啧,啧啧啧。
好了,接下来该我上场了。
我裹了裹披肩——这大冷天北风飒飒的真是要命——,款款走上前去:“众位要找麻烦,也大可不必冲着叶少侠去罢。”
我这张脸,太好认;更何况前不久还跟着西门剑神一道狠狠地出了一回风头,于是当下就有人认出了我来:“孙秀青!”
声音最震惊最愤怒,最最不可思议最最痛心疾首的——当属峨嵋剑派现任掌门,严人英。
我淡淡而笑,迎风而立。
有人瞧不起我一介弱质女流,殊为不屑地质问道:“这不是峨嵋剑派的叛徒么,你又能替西门吹雪担待些什么?!”
我不气不恼,微微笑道:“一段时间之内,万梅山庄和西门家的一切事务,都由我来打理。”
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放声狂笑:“哈哈哈,就凭你区区一个满脑子风花雪月情情爱爱的女人,能有点什么用处!难不成西门吹雪当真死绝了?!”
我微微眯起眼,轻笑。
——然后蓦地纵身跃下百尺城楼——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紫薇软剑如灵蛇出谷,几个吞吐之间,寒光横扫之处,已然血色飞扬。
然后我身形回转,轻轻松松几个起跃就又回到了城楼之上;再看方才那人,已然手脚筋脉断绝软倒在地,而且……我故意用了点坏心眼,把他的棉衣划破,在风中简直就像漫天柳絮纷飞。
——一时城上城下,众人皆惊!
作者有话要说:O(∩_∩)O哈哈~其实依照阿瑛自己的本事,功夫是没那么高强的能从百尺城楼飞身而下……
你们猜呀猜呀猜呀~~~~~~~
何处不相逢
【三十五】
也难怪他们要震惊。
其实,若是按照我自个儿那点本事,是断不可能从百尺城楼之上一跃而下的,更别说还飞身而上了——这等轻功,举世怕也只有西门吹雪、司空摘星、陆小凤三人才有把握做到。
——所以,我不过是用了点小把戏。
身为一座海岛,白云城与别处气候最大的不同就是因为受风向的影响。
天助我也,连日以来这里都是寒风瑟瑟,水缸放在外头不一会儿就结了一层薄冰——恰巧前天的饭桌上就有槐叶冷陶这一道菜,于是我瞬间想起了杨家六郎杨延昭用过的一招退敌之法——从城头之上浇水为冰。
当然,这只是很小的一步。
我要做得天衣无缝让人看不出端倪来,就还需要两样东西。
一是钉鞋,二是天蚕丝。
钉鞋不难得,天蚕丝有难度。天蚕丝这种东西,实为一种不必染色就保持天然绿色的野蚕丝,韧度极高,且光泽闪亮,素有纤维界“绿宝石”之称。只不过产量极低,平时仅于桑蚕丝织物中稍作点缀,如此价格已经不菲。
可是或许很多人都不知道,白云城内有大片天然柞树林,中杂许多栎树——可谓是天蚕最喜爱的生存环境;这里时而温暖湿润时而寒冷的气候,也能让天蚕如鱼得水。
于是,白云城实际上是天蚕丝的高产之地——不久之前的某一天,管家还曾送来一套全用天蚕丝织就的华丽衣裙给我,当时我觉得过分贵重就收了起来,不想今日,就这么派上了用场。
天蚕丝极难染色,且不说需要极为特殊的染料,而且必须要经长时间的浸泡才能上染;然而它可以染色成极为难得的琉璃色,若不细看,与透明色无异。
我和叶孤鸿搜集起了白云城中所有染作琉璃色的天蚕丝,叠了三五折齐整整的一扎,长逾百尺;一头束在我腰上,另一头被叶孤鸿死死攥在手里。
我坚信这丝帛能撑得住——要知道,同直径的丝比同直径的铁丝结实72倍,只要利用得当,我便可有惊无险地蒙混过关,完成我华丽丽的——下马威。
紫薇软剑的剑光绚丽,天蚕丝的天然织物光泽潋滟,飞身而下的一瞬间便很是晃眼;我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踩着钉鞋从不算太厚的冰墙上迅速再跃上城楼,这么一来一去,早已汗透重衣。
但我还要满身王八之气镇定自若地站在城楼之上,扬声道:“你不该骂我,更不该辱西门吹雪!”
——是的!
不是我心狠手辣,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太不识时务,枪打出头鸟的道理你竟不明白么?看看几大派人家多淡定,没有一个公然站出来生事的。
这一下,底下黑压压的人群骚动,却再没有径直出声辱骂的了。
嗯……大约他们都在想:难道这孙秀青竟然学到了西门吹雪的全副本领?!
我和叶孤鸿对视一眼,唇角微弯,眼神放松下来——好险。
叶孤城和西门吹雪都不在,凭我们两个,也只能智取,硬拼是完全不可行的。
又等了一会儿,终于严人英从人后走了出来,走到前面,向我们微一拱手,语气已经客气了许多:“适才有人出言冒撞,还请二位莫要介怀。只不过,敢问孙姑娘接管万梅山庄和西门家一切事宜,可有什么印信为证?”
我早知必然有此一问,遂左手掣出西门吹雪那柄样式奇古的佩剑来,右手缓缓将剑柄一拉,剑锋闪出。
寒光四溢,剑气四溢,杀意四溢——这世上再没有第二柄这样的剑,寒光如此,剑气如此,杀意如此!任何一把饮血如水的神兵利器,都是人所伪造不来的。
我面不改色拿着西门吹雪的剑,忽悠道:“世人皆知,西门吹雪剑不离身!然众所周知,世上有所谓人剑合一之造境,亦有所谓无剑胜有剑之化境。西门吹雪与叶城主一见之下,琢磨剑道,而今剑术将臻化境,故而双双论剑去也。留剑与我,便是印信!”
世所周知,孤傲如西门吹雪,爱剑如西门吹雪,怎肯随意把佩剑交付于人?就算西门吹雪不幸仙逝了,那又怎么可能不带着这柄剑一起?!——所以由此可见,我孙秀青于西门吹雪而言,也当是非常重要之人!
——于是,在我把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能耐无限度夸大之后,叶孤鸿小童鞋就接了上来,我们俩这双簧唱得简直绝了:“西门夫人乃是万梅山庄的女主人,这个身份,便足矣为信!”
西、门、夫、人!!!
我看着下面中原武林集结队那一副犹如飓风过境五雷轰顶的表情,一时心情大好。
——这是一步险棋。
我把西门剑神的清白名声糟践了个彻底,他闭关出来之后极有可能砍了我泄愤,这是第一大险;我自己代替西门吹雪暴露到了中原武林面前,接下来他们要声讨的对象就成了我,这是第二险;而我与叶孤鸿如此谎称,也是为了引蛇出洞,让城主府中的内奸自己暴露……这是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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