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断续续,语不成句。她告诉他,自己落在了别人手里,那些人是在拿他的性命威胁着她……
她哭道:“我实在是怕,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你!若不是我,你们根本不会被牵连到这件事里,你若出了什么事,叫我怎么能活得下去!”
……她终于还是离去,只因他帮不了她什么,也完全没有办法安慰她。
阿瑛敏锐地发觉了他的心情低落,他一时竟然脱口道:“阿瑛,我到底……也还只是个瞎子罢。”
……
阿瑛走了过来,忽然拉过她的手,握在她自己的掌心。
她不是第一次这么做,却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做,似乎是在飞燕到来之后吧……他觉得自己是疯了,因为他竟然欢喜得有些颤栗,为她主动的亲近。
“可是,七哥,生命中本就有许多无可奈何的悲哀和痛苦,人越是作茧自缚,便越是无法解脱。黄瑛初来此地时,没有武功傍身,也没有银两盘缠,没有居所遮风挡雨,更没有熟识的人倾心相交……可是现在我成了你的妹妹,我们还有花家和百花楼,陆小凤司空摘星等人都是极好的朋友,而我纵然无力自保,不也还有七哥你么?”
……阿瑛,在你心里……我是这么重要的么?
明知道绝对看不见,可这一刻,他就是没有办法不向她的方向看去,想要真真切切铭记下她这一刻该是何等明媚的表情。
“七哥,只要人还活着,就都有希望,对不对?”
他微笑,心下柔软:“对,阿瑛说得对。”
只要活着……
只要,活着。
隔了几日的一个黄昏,突兀而没有丝毫准备地,他又见到了飞燕。
他坐在椅子上,双目微阖,细细感受着风中甜美的花香。
然后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有个花一样甜美的声音在身后说:“我回来了。”
风轻云淡,天气正好。
可他的心情,却有几分说不上来的……复杂。
这两次见到飞燕时,总是控制不住地想到另外一个人——上官丹凤。
不得不承认,他对阿瑛深信不疑,却凭着他的直觉怀疑了飞燕。
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真的,连他自己也觉得很奇怪。
可是飞燕马上开始历数™;在小楼的那些过往,崔一洞的追杀,远山的木叶清香,那些花儿各异的来历;最后她嗔道:“我若是上官丹凤,我怎么会知道你说的这些话?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他心里不禁又有几分歉意,轻轻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忽然,上官飞燕已扑进在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他微微一惊,却并没有依照本能立刻推开她,——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有一只手已点上了他脑后的玉枕穴。
……他忽然觉得,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果真太有道理。
他是有防备的,他知道一个人被别人点住穴道的时候,若能将真气逼在那穴道的附近,过一阵子,也许就可以有法子将闭住的穴道撞开。
只是……这需要时间。
不长也不短,不过这么一会儿,他忽然听见门被粗暴地拉开,继而就是脚边近处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
然后,是阿瑛微喘却依然冷静的声音:“你不杀我,那是还想知道些什么?”
没有恐惧,没有慌张。
……原来……阿瑛,阿瑛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一些内情,只是并没有告诉他们。
他听见了上官飞燕在冷笑:“从一开始你就在怀疑我,我却不相信世上有这么聪明的女人。看,现在你还不一样是栽在我的手里,毫无反抗之力?”
阿瑛慢条斯理地起身,整理衣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然后他感觉到……她走到了自己面前。
或者说,她……挡在自己面前。
第一次听见阿瑛的语气中饱含了这么多讥嘲:“没错,从一开始我就怀疑你。男人看女人和女人看女人的眼光毕竟是不一样,若你和上官丹凤果然是两个人,那么有些举止神态未免也太像了些。”
“就凭这些?”飞燕不依不饶。
阿瑛缓缓地,轻轻笑出了声:“你一定不知道我曾经委托过司空摘星做一件事——我说,如果有人拜托你去偷大金鹏王的丹凤公主,那么就请你顺便帮我偷来她的一缕青丝,交给花满楼。”
……!!!原来如此!
他一时痛得连呼吸都凝滞,阿瑛阿瑛,竟是我害你到如今这样危险的境地!
可是阿瑛,你又为什么这么傻?明知阴谋处处还要追出来,明知自己有难还以身犯险,甚至直到现在还在处处逗弄讽刺上官飞燕!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对着我拿腔拿调地摆谱!”终于飞燕气急败坏地嚷起来,长剑出鞘,铮然一声架在了阿瑛颈上,也好似活生生剐在了他心上,“上官丹凤有我漂亮么、有我聪明么?可就因为她是公主,她用的一切就都是最好的,处处都颐指气使压我一头!你,还有你,明明就是个一无是处的闺阁小姐,你才最是令人痛恨!叶秀珠那个傻女人活该被霍天青利用,可笑她居然还妄想着在霍天青心里把我比下去;可是你、你,你有什么资格让花满楼喜欢你!”
……喜、喜欢阿瑛……?!
可是飞燕还在滔滔不绝:“你当我看不出来你对他情根深种?你知道同时和另一个毫不起眼的女人被一个男人放在心上是什么滋味?他说的十句话里倒有六句都是‘阿瑛如何如何……’,他总是记挂着你是多么需要保护,你有了事情他就那么着急上火!”
他身子僵硬动弹不得,心里却有一根弦砰然应声而断。
……是的。
他对阿瑛的关心,的确……太不寻常。
真是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直到这一刻才恍然,自己原来……
原来,是这么喜欢阿瑛。不知何时,用情已深……
忽然感觉,被封住的穴道有了一丝明显的松动。
“……真是虚伪的男人,看不清自己的心思还要说喜欢……可最后还不是心甘情愿上了我的当?不过倒是要多谢你支开了马秀真和石秀云,让我轻而易举就除掉了叶秀珠……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成人之美,黄瑛,若非你是个令我厌恨的女子,说不定我倒会有几分欣赏你……”飞燕的语气已然有了几分癫狂。
而阿瑛只是淡淡打断她道:“你骗了多少男人,又有什么资格说花满楼虚伪?此外你不必欣赏我,你只需慢慢欣赏霍休的财宝。”
……阿瑛,不要同她争!他拼力动了一动想要阻拦她,可是被封住的穴道还未完全解开,徒然有心无力而已。
果然飞燕被激怒了,冷冷笑声中杀意毕露:“我还有很多慢慢欣赏财宝的日子,而你就只有慢慢煎熬受苦的日子了。黄瑛啊黄瑛,你总是装出一副淡然安静的样子,做给谁看?你放心,我不杀你,今日我便当着你的面儿先取了花满楼的性命,也教你尝尝心痛发狂的滋味!这从唐门重金购得的暴雨梨花钉,也算你三生有幸,见识见识……”
暴雨梨花钉!!!
电光火石之间,他一瞬间竟然猜到了接下来会是什么。
不要,阿瑛——!
……她扑了上来,不会武功的人,一瞬间竟然快过了那世上最快的暗器之一,单薄纤弱的身体将自己死死护住,严丝合缝地挡在了自己身前。
……什么是痛?
那暗器并未伤到他半根头发,可是他整个人忽然痛不可抑,真气顺着血管脉络狂暴恣肆地游走冲击,痛恨着这束缚这桎梏将他和她如此悲凉地定在这里!
房门被谁猛然推开的瞬间,穴道几乎已经完全松动。并不是正确的解穴方法,他已经觉得遍体生寒,强自运起气血逆流真气窜涌,只怕下一刻就要走火入魔——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阿瑛,阿瑛!为什么……为什么不说话!他狂乱地想要挣脱那道禁制,好把她抱在怀里细细问一问、看一看!
就在他几乎癫狂的边缘,阿瑛忽然轻轻开口了,语气温柔而慵倦:“花满楼,你先不要吵,我实在困的厉害,你让我再睡一会儿罢……”
就像每一个她懒洋洋赖床的早晨,他去叫她起身用早膳,她也是这样答:“花满楼,你先不要吵,我实在困的厉害,你让我再睡一会儿罢……”
一句话迅速而有效地平息了他体内暴走的洪流,安抚着他慢慢寻到正确的出口,引导着他冲破藩篱,直贯斗牛……!
……终于破出的刹那,他一时手脚脱力,几乎瘫倒。
可是……还有阿瑛!
她的声音那么微弱,如果不是他听力过人,又怎么听得见?
“阿瑛,阿瑛,不能睡了,你听我说,不能睡……”神魂俱碎之间,他勉强开口,忽然痛恨起这一双永陷黑暗痛苦迷茫的眼睛,泪水不知何时滑落下来。
“别……,我困得很……花满楼,你让我睡一会儿,就一会儿……等下你一叫,我就醒了……还不行么?”
她断断续续说着,忽然安静下来,一动不动。
“……阿瑛?”
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回答。
他的泪滴落在她颊上:“阿瑛,阿瑛……?”
颤抖地伸手想要抱住她,可是……这才发现她双手仍然死死撑在他身子两侧,僵硬了,他颤抖得厉害的双手怎么也不能将她抱起来。
这样娇小的身躯,却能瞬间爆发出强大的力量,拼命地将他护住……!
……阿瑛,阿瑛……他不知所措地一声声轻唤,一时间竟恍惚又是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骤然盲眼的夜晚!
恐惧,慌乱,未知,继而整个世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然陷落。
再也回不到最初。
他看不见,所以他不知道他的阿瑛究竟伤成了什么样子,才能让向来玩世不恭的司空摘星失声痛哭,不能自已?
他还是怔怔的,连泪都已不会流。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为了阿瑛,为了很多很多的人,为了每一条珍贵的性命。
这时就想起她曾认真讲过的昙花的传说,昙花一瞬,只为韦陀——终于还是狠下心,燃了松香,架起火堆,亲手点燃炙热的烈焰,任火舌将她卷舐吞噬。
他珍而重之将“她”带在了身上——阿瑛,我要你看着。
……终于一切尘埃落定。陆小凤看着他再三犹豫,终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做不知,面上淡淡地。回到小楼,斋戒沐浴之后捧出那盆孔雀昙,郑重其事将她葬在了花根下。
夜里捧着花盆,他恍惚地想,为什么直到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呢?
花满楼,其实你也不过是个混蛋。
消息传到花家,全家人的惊痛与无奈,好似一片厚重的阴云笼罩了江南的每一处角落,挥之不去。
终于他走到大堂,向着一夜间又苍老了几分的父母深深拜下:“父亲,母亲,七童要娶阿瑛为妻。”
“……”没有人反对,甚至没有人说话。
可是亲事就这么操办了起来,完全不似冥婚,三媒六礼一样不少。除了家人,客人就只有陆小凤和司空摘星。他大红喜服长身玉立,安安静静捧着孔雀昙的花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重重跪下的刹那,忽然听见有人惊呼:“昙花开了!”
他颤着手摸上去——那么小小的一朵儿,刹那就层层叠叠次第绽放开来,开得淋漓尽致韶华胜极,即使眼不能见,他也知道那是何等的人间绝色,美不胜收。
然后忽然一切停止,盛大的表演措手不及就这样仓皇落幕。
开了又谢的昙花——恰似她弹指芳华。
……已经过去了匆匆几个春秋。
他心如止水,波澜不起——除了每年一次等着昙花盛开的日子里。
陆小凤说:“人总要往前看。”
他却自认看得很开,他只是……还爱着她。
多少年也始终如昨,爱得深挚,刻骨铭心。
……直到有一天!
那是白云城的厅堂里,他和陆小凤都去了,而西门吹雪在此已做客许久。主宾正是相谈甚欢时,忽然觉察到一个陌生的女子正在向这边走来。
似是靴底踏过青石板路的沉沉叩击声,继而叶孤城城主的堂弟叶孤鸿便起身迎接道:“西门夫人。”
那女子声音柔婉,底气却足,一听便知武艺不凡:“陆公子,花公子,许久不见,二位可还好?”
“……”他的阿瑛不会武功,他的阿瑛喜穿丝帛软鞋而不是习武之人惯穿的甲靴,他的阿瑛声音如流泉般清透,他的阿瑛……不该是,西门吹雪的夫人。
……可是他还是在一瞬间战栗不已!
他想——他近乎疯狂地执着于这个念头,——她没有死,她就是阿瑛!
他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想,这专爱作弄人的老天总算没有待一个瞎子太苛刻。
又见故人
【十九】
——南阳。
正是北方秋季,我亦步亦趋跟着剑神大人,所经之处无不是满眼萧疏凄凉。
……咳……这满目的萧疏凄凉,大约与我们一行人里的某位冷器制造永动机有那么一点点关系也未可知?
我曾经试图询问西门剑神大人这次要倒霉的混蛋是哪一位,可是……看官,您觉得剑神大人会睬我么?
答案是不会,我黄瑛平生还没有这么自讨没趣儿过——可是一路奔波,策马飞驰,不跟西门剑神搭讪搭讪套套近乎,难道我要自言自语来消遣解闷儿不成?!
幸而西门剑神只是懒得理我,而不是忍无可忍直接一剑飞过来……
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只可惜我们不是去诸葛孔明老前辈的祠堂前上香的。
南阳也曾是千古繁华之地,西汉时的全国六大都会之一,东汉光武帝刘秀就从这里发迹,故有“南都”、“帝乡”之称。虽然如今是没落了些,然而舞榭歌台间风貌,依稀仍可见当年风流,红粉佳人销香亦销金哪。
咳,我为什么这么清楚呢?
……因为西门剑神已经在南阳城内最大的花楼里呆了三天,熏香沐浴,斋戒三天。自有如云美女前去伺候他,洗发修面样样俱全,只是没有她们本职的那一样。
我亲眼见证了这里的老鸨的眼神及心理转变历程——看见西门剑神这只衣着华丽气度不凡的肥羊,惊叹;见他毫不犹豫扔出银子叫了一堆最美的姑娘,谄媚;转眼看见他身后的我,震惊失色;知道了这些天他叫的姑娘都为他做了什么,肃然起敬……
并且,不愧是本城第一青楼的老鸨啊,真懂得察言观色,不仅把我这个跟着男人上青楼的女人安排得妥妥帖帖伺候得舒舒服服,还小心翼翼问道:“姑娘,咱们这里虽是以美貌女子闻名,可也是有不少清俊少年的,只不知姑娘可需要一般伺候?”
……我默默喷了口茶,淡定道:“多谢妈妈好意,可我觉得男儿毕竟手脚拙笨,还是女子伺候得妥当些。”
……鸨母恍然大悟,连道“姑娘好雅兴”,施施然含笑去也。
……我很奇怪,遂把方才说的话又细细思虑了一遍,顿觉这一次委实是淹死在黄河也洗不清了……
第四日,西门剑神终于出来了。
发如泼墨,肤若冰霜,一袭白衣纤尘不染,腰间古剑墨色沉凝。然而最明显的变化……
他淡淡看我一眼:“发什么愣。”
……我思虑良久,方认认真真道:“师傅,你的剑气……淡了。”
“嗯。”西门剑神很是随意地应了一声。
剑气淡了……是剑法精进的证明。
只是……
“师傅,这三天你都做了些什么?怎么就忽然……剑法精进了呢?”咳咳,思想极度不纯洁的某人我顿时想到了另一种所谓“剑法”,咳咳……难道说这上头也有些什么共通之处?
“……”我怎么感到有杀气?呃……一定是幻觉,幻觉!
到了地方,我才知道那个倒霉的被剑神大人盯上了的家伙,姓唐,名安北。
……唐,这个姓氏是……
莫非是蜀中唐门的人?!
“不错。十年前,此人亦是唐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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