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见到赵启在赵老爷子的拐杖下抱头鼠窜,赵启之妻常氏拉着儿子赵锐,在旁边哭哭啼啼,衣衫破旧,面黄肌瘦,长氏停住脚步,微有诧异。
当初赵家分家时,赵老爷子跟族老说得明白,倒不是心疼儿子分了一成家产给他们,而是想着他们手里没钱,不知道会再出什么幺蛾子,到时候定然会上门来打扰家人,倒不如破财免灾,叫他们带着钱滚出去就罢了,他们家也得了上千银钱,怎么竟落魄如斯?
不等长氏想完,赵启躲过赵老爷子的拐杖,大嚷道:“爹啊,你是我亲爹,你怎么能不管儿子呢?侄儿娶亲,儿子怎么就不能来喝一杯喜酒了?哪有赶人出门的?”
赵老爷子毕竟年纪老迈,赶着上前打了赵启几下便觉得气力不济,扶着赵锋的手挡在门口,气喘吁吁地道:“我们赵家没有你们这等不肖子孙,你早早就不是赵家人了,云儿也没有你这样的叔叔,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
赵老太太跟在长氏后头出来,见状闻言,淌眼抹泪地撇过头去,儿子哪怕再坏,都是娘心头的肉,她虽然心疼儿子,但是知道赵启一家对于赵家而言有多大的罪,当初分他们一成家业,一是赵老爷子的说法,二则也未尝不是叫他们即使出了族离了家,也能衣食不愁。
牛氏扶着婆婆低声安慰,眼里闪过一丝恨意,倘若当初赵云中了进士,他们家早已不是耕读之家而是官宦之家,自己的女儿也不必嫁给江财主家不能考科举的大儿子。
米氏嫁过来时,赵启一家已经被赶出去了,并没有见过他们,此时见他们死皮赖脸的模样,亦心生厌恶。
赵启今年不足五十,头发竟花白了大半,神色愁苦,眼神闪烁,跪在地上狠狠磕了几个头,然后伏地大哭道:“爹,你就让儿子回来罢,儿子以后一定痛改前非,好好孝敬你们两位老人家。爹,打断骨头连着筋,何况咱们是亲父子,怎能说不是就不是了?”
赵老爷子大怒,冷声道:“你们恐怕是花光了钱又走投无路了才回来罢?不然这五六年怎么就不说回来?现今知道云儿娶妻了,又是好人家的女儿,就上赶着巴结,当我是老糊涂了,不知道你们的心思不成?我跟你说,赵启,你已非我儿,我儿现今只剩立儿一个,孙子只有云儿和锋儿,我不记得还有你们这一房儿孙,正经给我滚,再不滚,我就叫人打出去!”
一语未完,赵老族长便走了出来,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咱们家决不能容下这等不肖子孙。你们哥几个愣着作甚?赶紧将他们一家都撵出去,别坏了云儿的喜事!”
老族长这话却是对着年轻力壮的本家子弟说的,他们一听这话,立时上前就要动作。
常氏大惊失色,旋即上前一步,挺胸抬头,挡在赵启前面,道:“我看你们谁敢上前,谁上前,我就告他一个调戏民妇之罪!”
说完这话,常氏脸上笑得十分得意而张狂,听说赵云娶的老婆嫁妆丰厚得跟大户人家的千金似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应有尽有,从指缝里漏一点子出来就够他们几年的嚼用了,今日无论如何都要留在本家,她可不想跟着赵启带着儿子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赵家一干子弟见状,不由得退后两步,神情尴尬,进退两难,他们虽然在田里耕种劳作时私下常常说些荤话,但是并不敢轻易碰触女子之身,以免坏了家风和族中子弟的前程。
正在这时,长氏走了过来,拿着鸡毛掸子往常氏身上一阵乱打,打过她,在往赵启头上身上抽,怒道:“居然还敢威胁我们家的子弟,好大的胆子!赶紧滚,你们毁了我们赵家的前程,还想回来捞好处?想得倒好,可惜我们都不是瞎子!”
常氏一时得意,没有防备长氏突然出手,立时便挨了好几下,疼得她连连闪躲,呲牙咧嘴地道:“二婶子,这是我们家的事,你多管闲事作甚?”
长氏冷笑道:“这是我们赵家的事,你们是哪一门子的赵?我们赵家可没你们这些人!”
说完,扭头朝族中旁观的妇人们大声喝道:“还不过来撵走这个泼妇,自家儿子动不得她,难道咱们娘儿们动不得?别等他们坏了云哥儿的喜气!”
话音一落,几个常在田里耕种劳作的粗壮村妇过来,扭着常氏往外拖。
赵锐先前只是看着父母挨打,自己剔了剔牙,他怕自己过去也会挨打,没想到赵家竟然真的翻脸不认人,村妇扭了他娘,族中子弟拽了他爹,他顿时手忙脚乱起来,离了这里,哪里能填饱肚子,眼珠一转,他扑通一声跪倒在赵老太太跟前,哭道:“奶奶,奶奶叫我回来罢,我们现在苦得很啊,孙子我到现在都还没娶上媳妇,三弟的儿子都好几岁了!”
赵老太太正在抹泪,听了这话,抬头看他,见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神情猥琐,举止荒疏,哪有赵云之俊美,赵锋之儒雅,再想起他们一房做下的恶事,不禁心生厌恶,尔后扭过头去,道:“自作孽不可活,你们自己做的孽,自己受着罢!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总不能因为你们几个坏了族中子弟的前程。”
闻得老妻没有姑息他们,赵老爷子微微放下心来,挥手道:“把他们都撵出去!”
立时过来几个人,将赵锐拖了出去。
长氏跟在后面追打了一阵,方略略解气,回来便听赵老爷子向今日来的亲友等人告罪。
赵老族长拍了拍他的肩,叹道:“哪家哪户都有几个不肖子孙,你心里有数便是了,让你亲自打撵儿子,我也知道你心里的苦。”
赵老爷子听了,苦笑不已。
长氏等人都过来安慰赵老太太,韩母指着长氏手里的鸡毛掸子道:“眼错不见,这才看出是红绿两色,你从哪里拿来的?别是新房里的陪嫁罢?”
长氏一怔,看着略略有些弯的鸡毛掸子,似乎在追打之时还掉了几根鸡毛,脸上不禁一红,随即理直气壮地道:“拿着云儿媳妇的陪嫁给云儿出气,难道云儿媳妇进门了还怨我不成?”说完,不同众人说话,加快脚步进屋,将鸡毛掸子放回原处。
一眼瞥见豆子仰脸看自己,长氏道:“看着我做什么?”
豆子年方四岁,也是今儿的滚床童子,穿着红袄绿裤,十分可爱,捧着脸道:“太奶奶,你动了新婶婶的掸子,等新婶婶来我就告诉婶婶,叫婶婶给我糖吃。”
长氏撑不住一笑,闻得外面一阵鞭炮声响,便知新人到了,抱着豆子出去,途中道:“一会子别忘喊婶婶,讨你婶婶的喜欢,你婶婶有见面礼给你。”
豆子用力点头答应,喜得眉开眼笑。
众人多已出来,仿佛赵启闹事没发生过似的。
京城距离赵家所在的八景镇较之荣国府和周家远了十倍不止,雪雁坐在轿子里只觉得浑身酸痛,好容易方等到花轿停下,轿门卸下,又有小手拽了自己的衣袖三下,和黛玉成亲时差不多的礼数,雪雁脸上一热,忙下了花轿。
众人见她一身凤冠霞帔,霞帔上光晕流转,更显得身姿袅娜,风度翩然,虽未见到红盖头下面的容貌,但是瞧见她皓如白玉的一双小手,便知长相生得必定不俗。
赵老太太见过雪雁倒还罢了,韩母却是久闻其名,未见其人,见她举手投足间和镇上的人大为不同,便暗赞了一声。
拜堂的礼数和黛玉成亲一样,礼毕送入洞房并揭开红盖头,其繁琐亦难以尽述。
房内本有许多亲友女眷过来看热闹,眼见雪雁生得粉面桃腮,若嫩柳鲜花,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不觉一怔,再看赵云脸上的深疤,心里不免有一种鲜花插在牛粪上之感,若是去了他面上的疤,真真是一双天造地设的璧人,可惜了。
雪雁受各人打量,微微低着头,并没有说话。
长氏先大声赞了一句,问豆子道:“豆子,你说新婶婶好看不好看?”
豆子睁大眼睛,点头道:“好看。”
长氏又问道:“你说你大叔叔有没有福气?”
豆子道:“有!太奶奶,什么是福气?我也要。”
众人听了,登时轰然一笑,道:“你这么个三寸小豆丁,这么早就想着娶媳妇了?还得等十来年才轮到你有福气呢!”
豆子眨眨眼,不解。
众人又是一阵笑语,打趣赵云和雪雁,羞得雪雁面红耳赤,更增风韵。
少时催促换妆,赵云并众人都出去,只有米氏同豆子之母李氏端了热水上来,小兰和翠柳忙开箱取衣服,打开镜匣和妆奁,服侍雪雁梳洗。
雪雁卸了凤冠,脱了霞帔,换上新衣,乃是松花棉纱小袄儿,罩着银红缂丝百子对襟褂,底下系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绉裙,小兰在她出阁前已经学会梳妇人发髻了,与她细细挽了发髻,取出皇太后所赏的一副赤金累丝珍珠头面与她戴上。
米氏和豆母见那头面上的珍珠都是莲子大小,正面是一副单凤五尾挂珠钗,凤身镶嵌几颗大珠子,嘴里衔着两串小珠,缀以玛瑙,摇曳生姿,虽然昨日都已见过,但是戴在雪雁的头上,更见富贵逼人,不禁暗暗叫好。
雪雁看她们脸上虽有惊讶,却无贪婪之色,登时生出三分好感。
米氏开门,捧回汤果,悄声笑道:“嫂子先垫垫肚子,一会子给家里长辈亲友行礼,咱们家人多,得忙乱好半日呢,到那时定然吃不到什么。”
雪雁连忙道谢,也知道辛苦,忙先用了些。
一时拜见亲友,米氏和豆母都陪着她出去,迎面赵云过来,像豆母和米氏颔首道谢,扶着雪雁到了堂上,给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磕头行礼。
赵老爷子见到雪雁,神色间十分欣慰,向赵云道:“都是成家立业,你先立了业,今儿成了家,我这心总算放下来了,日后你们两口子须得相互扶持,好生过日子才是。”
赵云点头称是,雪雁亦应了。
赵老爷子给了红封,赵老太太却给了一副赤金镶白玉的镯子。
因镇上百姓的田地多都托在赵云名下,得了赵云的庇佑,故亲友长辈受礼时,给的红封都不薄,似江大财主这些人家给的是金锞子,赵老族长和赵二老爷子这些给的是银锞子,各是一对,余者乡邻多则一吊钱,少则几百钱,不一而足。
拜见过长辈亲友后,接下来是同辈晚辈来拜他们。
豆子跑得比赵锋之子威哥儿还快,到雪雁跟前磕了头,仰脸大声道:“婶婶!”
雪雁莞尔一笑,弯腰拉起她,命小兰和翠柳将早已预备好的荷包拿出来,每人一个,按着适才各家送礼的厚薄,按着亲疏远近,各人荷包里的东西也不一样,像威哥儿是亲侄子,荷包里便放着一个黄澄澄的金锁片,豆子的便是一个小金锞子,余下也有银锞子等等。
众人见她出手不薄,都十分喜欢,毕竟人情就是有来有往,遂替孩子将荷包里的东西收了,只留了荷包与他们顽,唯有米氏将金锁片顺势戴在威哥儿的项圈上。
晚宴后好容易诸般事毕,夫妻二人回到洞房。
此时却亦非歇息之时,早有族中子弟眷属孩童等人过来闹洞房,一时在他们喝合卺酒时拍手大笑,一时又有几个极促狭的子侄将床头果子用丝线吊起,非让两人一同吃,今日原可没大没小,越热闹昭示着日后日子越红火,故长辈亲友都由着他们闹腾。
直至三更,外头方有人催着闹洞房的人都散了,道:“可不能打搅云哥儿!”
众人出去后,雪雁仍是红潮满脸,头上微见凌乱。
一时有本家年纪最小的女孩子端着面进来,笑盈盈地道:“请嫂嫂吃面。”
雪雁见她不过五六岁年纪,记得她是赵二老爷子的小孙女,名唤芳儿,端着碗摇摇晃晃地站在自己跟前,忙起身接了碗,并叫小兰拿荷包给她。
芳儿见荷包是大红缎面绣着鲜花嫩柳,十分精致,心里很是喜欢,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个梅花式的小金锞子,这原是她该得的红封,立时弯腰向雪雁一礼,道:“嫂嫂吃面。”
等雪雁吃完,她接了碗,道:“我就不打扰嫂嫂和大哥哥了。”说完,跑了出去。
赵云叫人送水上来服侍雪雁漱口梳洗,并卸妆更衣。
雪雁从未想过竟有人与自己同房,好在虽未经过人事,但毕竟年纪大,也懂得好些,脸上红过,便强自镇定,赵云在灯光下见她如此,却看出了她眼神闪烁不定,不禁低低笑了起来,使得雪雁恼羞成怒,横了他一眼,难道自己竟然连古人都比不上不成?
赵云见她神态说不出的可爱,反而大笑起来,正欲揽他同寝,忽听窗外声响,便走过去打开窗户,果然见到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地望过来,十分尴尬。
带头听洞房的却是芳儿的哥哥赵铖,今年十二岁,挠头道:“大哥,你可别怨我,是大家都要来的。我们就不打扰你和嫂嫂了。”说完,往左右一拉,一干人等一溜烟儿似的跑了出去,途中还不断回头看新房灯火,暗暗可惜没有听到云大哥哥说甜言蜜语。
赵云关上窗子,回头见到雪雁抿嘴微笑,当真是美人如玉。
赵云顿时有些心猿意马,走过去放下帐幔,掩住一室春光,还特地开箱看画,并拿出一对瓷人儿来观摩半日,方才尽兴。
第二日一早,雪雁在赵云怀中醒来,想起昨日之事,又是羞涩,又是好笑。虽说两人的洞房花烛夜须得看花赏瓷,各自紧张不已,但是对于雪雁而言却很满意,自己清清白白,找个干干净净的男人总比身经百战的强。
雪雁天生有一种癖性喜洁,黛玉尚能接受姬妾存在,皆因她父亲亦有姬妾,然而她却不能,故当初也是看中了赵云这一点才应了亲事,于连生知她心思,早打听得十分详细。
赵云比雪雁醒得还早,但没有起身,睁着眼睛只看着她的睡容,心里十分满足,此时见她长睫微颤,随即睁开一双明净的秋水眸,不禁一笑,道:“咱们家并没有长辈,你不必起得太早,只是今儿去给老爷子老太太请安罢了。”
雪雁披衣起身,伸手挽了挽散落一夜的青丝,道:“一日之计在于晨,即便不用给父母长辈请安,也得早些起来,读书练字习武,哪一样都不能等到日上三竿。”
赵云见她皓腕如玉,顿时想起昨夜一身凝脂雪肤,亦坐起身,道:“也好,都说你读书识字,书法极好,我也想见见。”
说毕,夫妻起身,叫人送了热水进来梳洗。
赵云梳洗完,见雪雁正由着小兰梳头,等她梳好了头发,戴的首饰并不多,除了正面的衔珠大凤钗外,便只戴了挑心和压鬓两样,腕上各自戴着昨日赵老太太给的金镶玉镯和一只白玉镯子,金玉两镯之间又戴了一个红藤圈子,赵云看毕走过来,道:“我给你画眉。”
雪雁一怔,随即抿嘴一笑,仰脸让他出手。
赵云一手拿笔,一手扶着她脸,细细端详了一番,尔后往她眉上轻轻一描,长眉如烟,红唇若樱,待得收拾好了起身,恰似天边一朵轻云出岫。
小兰在旁边看着,收拾妆奁,笑道:“都说张敞画眉,今儿见到姑爷给姑娘画眉,我料想那张敞画眉的场面一定不如眼前好看,像画儿似的。”若是赵云脸上没有那一道疤痕,方才所见的画面就更好看了。
雪雁笑道:“就你们多嘴。”
赵云叫人家里的人给雪雁请安,雪雁只带了小兰和翠柳两个陪嫁丫头,赵家只有两个小厮和两个婆子,雪雁尽知,因镇上的规矩并不似豪门大户,所以也受了小厮的礼,她原本见过这二人,此事亦是一笑,叫小兰赏了荷包给众人。
其中观月跟赵云日久,最为赵云欢喜,当初他还想着雪雁那么好,不知道便宜了谁,没想到最后竟然会便宜了他们家的大爷,真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赵云道:“咱们先去老宅,一会子在老宅陪着祖父和祖母们用饭,自己家里的事情回来再料理不迟。”
雪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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