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见黛玉叫了自己过来,宝钗不免诧异,含笑道:“妹妹叫我有什么话说?”
黛玉笑道:“若没有事情就不能叫了姐姐过来不成?”
宝钗也是一笑。
黛玉方道:“不过今儿的确有一件事情告诉姐姐一声,好歹有个章法出来。”
宝钗听了,忙问是何事。
黛玉将香菱之事告诉她,尔后道:“那甄家娘子求到我跟前,我就留下了,让她同我们一处进京,现今留她住在家里,前儿去外祖母府上,偏巧在琏二嫂子那里见到了香菱,一眼就认出来是她女儿英莲,好容易才劝住没让她们相认。”
宝钗顿时吃了一惊,道:“这么大的事情,妹妹瞒得我好苦。”
黛玉微笑道:“我若是瞒着你,就不告诉你了。我想着,你们虽然不怕什么,可是眼下世事不太平,甄家抄了,贾雨村降了,若是甄家娘子见不到女儿,反去衙门告状,翻起旧案来,吃苦受罪的岂不是你们家?故留她在眼前看着,先叫姐姐来商量一番。”
宝钗六神无主道:“你说甄家娘子极有可能去衙门翻案?”
黛玉心里微有悔意,口内却道:“正是呢,香菱是被拐卖的,若是甄家娘子不能和女儿团聚,反而去衙门请求做主,按理,香菱是能复归原籍的,倒不是我哄姐姐。”
宝钗叹了一口气,道:“听妹妹这么一说,我也知道该让她们母女团聚,只是我哥哥性子妹妹在府里也知道,怕是不舍反惹出无数事情来。”
黛玉想到凤姐已答应自己从中斡旋,便道:“姐姐回去和姨妈商量一番再拿主意罢。我听说贾雨村降了,京城里也有人去金陵查案呢。”
宝钗吃了一惊,滴泪道:“这件事也只能先和母亲商量了。”
因着此事,宝钗便是作诗也没有心思,人散后,匆忙回家。
可巧凤姐正在同薛姨妈说笑,道:“明儿大兄弟娶了亲,过一年姑妈就能抱上孙子了。”
薛姨妈喜得合不拢嘴,原来彼时已经说定了,正是平儿说的桂花夏家小姐夏金桂,才叫香菱请了凤姐过来商议薛蟠娶亲一事,凤姐一张巧嘴说得天花乱坠,见宝钗从周家回来,便知黛玉定然已经与她说了香菱之事,遂起身道:“我也该回去了,姑妈同妹妹说话罢。”
薛姨妈见宝钗不同往常,心里十分担忧,便没留凤姐。
等凤姐一去,薛姨妈拉着宝钗的手问道:“好孩子,谁惹你生气了?面上像是哭过似的。”
宝钗忍不住哭道:“别人倒没惹我,只是哥哥的事儿叫我担忧罢了。”
薛姨妈大惊失色,忙问端的。
宝钗拭着泪将香菱的事情说了,又说了黛玉的担忧,最后方道:“妈,我瞧着林妹妹说得极是,咱们竟是将香菱放出去罢,不过是个丫头,从前哥哥新鲜过后也不在意了,若能换得哥哥平安无事,比什么都强。”
薛姨妈不及听完,亦泪落如雨,道:“这个孽障的事情,什么时候能了?”
宝钗道:“林妹妹为人我们都知,必然不会哄我们,横竖哥哥已经快娶亲了,房里放着这么一个摆酒唱戏才貌俱全的妾,叫嫂子进门后如何自处?林妹妹还说,但凡大户人家在娶亲之前从来没有纳妾的,唯咱们家偏出这事,叫人看笑话。”
薛姨妈心中一动,道:“林姑娘说得有理,只是你哥哥那性子,哪里舍得?”
宝钗却道:“那也未必,哥哥常常喜新厌旧,如今满心里都是嫂子,怕早将香菱忘到脑子后头了,妈仔细跟哥哥说说,竟是平息此事要紧。”
不料薛姨妈同薛蟠一说,薛蟠立时闹道:“已经是我的人了,还放出去做什么?”
薛姨妈哭道:“还不是为了你着想!”
薛蟠冷笑一声,道:“妈放心,咱们是什么人家?哪里由得他们告状?去告诉琏二哥哥一声,定然叫他们无处可告。”
薛姨妈气得心肝儿疼,道:“林姑娘就是为了息事宁人,才跟你妹妹说,你现今倒恨不得闹大?你怎么这么糊涂?从前有贾雨村奉承你姨妈家,才平息了那事,现今贾雨村都降了,也有人去金陵查案,我就怕翻出此案,你还闹个不停!”
宝钗在旁边也哭了起来。
一见母妹同哭,薛蟠顿时慌了手脚,虽然他喜新忘旧,但是香菱模样儿好,在荣国府里都是第一等的,薛蟠不论在外头如何风流浪荡,可是想到家里还有一个才貌双全的香菱等着自己,心里便觉得十分得意,哪里肯放她离去。
正苦恼间,忽听外面有人通报说:“夏家老奶奶打发人来跟奶奶说话。”
薛姨妈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番,让宝钗到里间避开,请人进来。
来的是个婆子,薛姨妈含笑问道:“明儿就过去下聘了,你们奶奶有什么话打发你来?”
那婆子看了薛蟠一眼,行了礼,道:“按理说,两家本是老亲,又快下聘了,并不该过来的,只是我们老奶奶疼姑娘,唯恐姑娘受了委屈,因此过来请奶奶做主,给我们姑娘一个公道,我们才肯应下这门亲事。”
薛姨妈忙笑道:“咱们何等亲密,你们家姑娘生得又好,我怎能给她委屈受?”
那婆子却道:“奶奶快别说这话,既然乃说不给我们姑娘委屈受,何以府上大爷竟先有了妾?听说还是摆酒唱戏明堂正道地开脸做妾,我们姑娘还没进门,眼前就先站着一位神仙,叫我们姑娘进门以后如何自处?”
薛姨妈脸上变色,道:“这从何说起?”
她心里却想着黛玉曾跟宝钗说过的大户人家的规矩,不由得暗暗后悔当日将香菱给薛蟠做妾,哪怕做个通房丫头,也比现在让夏家指着鼻子说的强。
那婆子笑道:“府上的事情哪里瞒得过人,我们老奶奶前儿知道后,忍了好些日子,着实是忍不下去了,故打发我来说,倘或府上没个说法,我们老奶奶说就不应这门亲了。”
薛蟠自从见过夏金桂后念念不忘,听得夏家因香菱不应,忙道:“没有的事,请你回去告诉岳母,就说我们家没这人,没做这事,在你来之前已经说将香菱那丫头打发出去了,绝不会留下来碍你们姑娘的眼。”
那婆子听了,怀疑地瞅着薛蟠,道:“姑爷果然舍得?”
薛蟠忙道:“有什么舍不得的,为了你们姑娘,就是剜了我的心去也使得。”
薛姨妈忙啐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话呢!”
说着,对那婆子笑道:“正是,我们方才正在商量打发香菱出去,唯恐给你们姑娘委屈,只没想到你们竟先得了消息还找过来了,真真叫我羞愧的不得了,回去替我向你们老奶奶说明,就说等你们姑娘进门后,一定见不到什么妾,什么丫头。”
那婆子听了,方放心地告辞离去。
凤姐一直叫人留心薛家,闻得夏家来人,又听说了薛姨妈已有打算放香菱出去,顿时笑得花枝乱颤,道:“瞧瞧,林妹妹的事情我总算有所交代了。”
平儿心中略一思忖,惊道:“莫不是奶奶使人做的?”
凤姐笑着点头,道:“可不是我,若不然,他们怎能轻易放了香菱出去?”
原来凤姐闻得薛家定了夏金桂后,立即便使人去打探,知道了那夏金桂的性子,最是容不得人,颇有几分自己的品格,只比自己更狠,便悄悄放了消息给夏家,夏金桂一听自己还没进门,薛家就先有个妾,且还是正经的妾,如何忍得下这口气?立时让她母亲打发人来。
平儿听完,心中顿时打了个寒颤,道:“香菱放出去倒好,既和母亲团聚,又能免了将来大奶奶的折搓,竟是一件泼天之喜。”
凤姐看了她一眼,微笑道:“这也是给我哥儿积德呢!”
却说夏家婆子一走,薛姨妈即可就叫来香菱,说放她出去。
香菱本是被拐卖的女孩子,无处可去,一听此言,顿时哭道:“奶奶打我骂我都使得,只别赶我走,大爷和没进门的大奶奶既容不得我,就让我服侍姑娘罢,好歹别卖了我,卖出去,我也不知道下场如何了。”
薛蟠早将此事交给母亲料理,自己出去采买聘礼了。
宝钗由着香菱服侍了几年,不禁安慰道:“你先别哭,于你而言,乃是喜事。”
香菱哭个不停,呜咽道:“姑娘,姑娘好歹留下我罢。”卖到别处,谁知道又是何命运。
薛姨妈听得心烦意乱,道:“不许哭!如今送你和你母亲团聚,难道不是喜事?”
香菱哭声顿止,道:“我母亲?我还有母亲?”
宝钗方将她母亲苦寻多年,找到黛玉门下,尔后见过她等事都说了,末了道:“你母亲千里迢迢来找你,你们母女团聚返乡,岂不是比跟在我身边的强?”
香菱一听,立时跪下磕头,道:“奶奶和姑娘的大恩大德,我都不知道如何报答了。”
她听到母亲来找自己,一颗心便如同飞出去一般,起先她不肯离去,是怕被薛家卖了,不知卖到什么地方去,如今有了母亲,也知道了家乡,自然不愿意再留下来了。
宝钗也知她心思,道:“你快去收拾东西,明儿我送你去林妹妹府上。”
薛姨妈毕竟看着香菱长大,虽曾恨她惹得自己儿子打死人命,但多年情分也未消泯,便道:“你也跟了我们几年,你身边的衣履簪环都带走罢,也算是留个念想儿。”
香菱忙又磕头谢恩。
她十三岁时做了薛蟠的妾,起先薛蟠爱新鲜,好东西也没少给她,就是平常也有一些按例做的衣履簪环,约莫有四五百金之数,她从宝钗嘴里听说自己母亲求了黛玉一同进京,便知母亲必然生活饥寒交迫,故巴不得带走这些,也好让母亲过些丰衣足食的日子。
第二日宝钗妆饰一新,拜见黛玉,并将香菱送了过去,同东西一起还有身契文书。
甄家娘子见自己进京还不足一个月,便能和英莲母女团聚,忍不住抱头痛哭,香菱乍然知道自己尚有老母在世,亦忍不住痛哭不已,半日方止。
甄家娘子忙带着女儿来给黛玉磕头,黛玉正同宝钗说话,忙道:“快别多礼,你们母女俩那么些年没见,想来有许多话儿说,雪雁,你带她们两个回房说话,不必再跟前伺候了。”
雪雁答应一声,便带着甄家娘子母女两个到自己房里,自己去沏了茶。
甄家娘子忙道:“怎能劳烦姑娘。”
雪雁看了香菱一眼,笑道:“从前香菱跟我们姑娘学作诗,我们一向都好,何必在意这些?你们娘儿俩好容易见了,且说自己的梯己话罢,我在外间做活。”
香菱跟着甄家娘子一同站起谢过。
雪雁出去后,甄家娘子拉着女儿的手,上下打量好一番,忍不住呜咽不止,搂在怀里道:“我的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香菱亦是泣道:“我只道再没亲人了,没想到还能和母亲团聚。”
母女两个低下声来,说起别来之事,竟有无数伤感。
雪雁在外间做了一回针线,心想也许香菱离开薛家,日子未必像在薛家那样舒坦,而且她长得标致,在民间岂能不惹人注目?偏母女两个一个老弱,一个年轻,自己如何保护自己?自己独居都要想到许多,她们也不知能否保得平安无事。但是不管如何,总比她被夏金桂折磨死的强。甄家娘子又是极聪敏的人,进京尚且求到黛玉门下,不会想不到此处。
甄家娘子同女儿出来时,雪雁陪她们到黛玉跟前,宝钗已经告辞离开了。
黛玉问她们两个有何打算时,甄家娘子道:“我儿已经改回原名了,就叫英莲。我们烦劳大奶奶这些时候,心里好生过意不去,但是我们母女两个一老一小,我一个还罢了,带着香菱实不敢出门回乡,恳请大奶奶打发人给英莲复了原籍,我再出门打听,在大奶奶后街买一处小小的房子,两三间即可,我们搬出去住在那里,母女两个做些针线过活,我出门,英莲在家里不出去,只是娘儿两个无依无靠,只能暂且依附大奶奶府上,免得受人欺负。”
雪雁听得暗暗赞叹,甄家娘子果然是有见识的人物,既不会过于打搅黛玉,也不会因为母女两个无依无靠而任人欺侮,因有周家,附近甚少有人敢来生事。
黛玉亦赞道:“如此甚好,只是你们可有买房之资?”
英莲道:“有,我离开时,奶奶和宝姑娘叫我把平时积攒的东西都带出来了,衣履簪环齐备,月钱也没花过,买房子的钱尽够的。”
黛玉听了,便道:“既然如此,你们暂且再住两日,等我打发人给你复了原籍,再着人帮你们买下房舍,家里人比你们懂得多些,也知道哪里的房子好,到那时你们再搬出去。”
甄家娘子听了,并英莲感激不尽。
黛玉倒为她们母女两个欢喜,只叫人另行收拾了房间给她们住,不必和雪雁挤在一起。
甄家娘子和英莲母女团聚,周夫人得知后,听了她们的打算,并没有一味依附着黛玉不肯离去,也颇为赞同,反命下人给他们找房子时多尽些心。
甄家娘子和英莲很快就搬了出去,房子就在后街,小小的院落,三间上房并两间耳房,一共花了七十两银子,左邻右舍都是周家住在府外的仆从,不会平白无故地欺负她们。
此事告一段落,雪雁也开始收拾东西搬出周家。
她先去了赖家查看自己的宅子,彼时租客已走,赖大媳妇命常服侍雪雁的两个婆子给她看家,闻得她即将脱籍离开,忙道:“你既要离开,来家里住便是,如何一人住在外面?”
雪雁笑道:“我住那里,也常能来给祖母和干娘请安,到底离林姑娘府上近些。”住在赖家并不自在,在荣国府和周家居住时,自己是下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但是在赖家,总有几个下人眼高于顶,暗中瞧不起自己这个做丫头出身的当了赖家的小姐。
赖嬷嬷听了,倒愿意雪雁常去和黛玉走动,便对媳妇道:“既然雪雁住在外面,想来是有主意的,横竖平常走动也便宜,你将常服侍雪雁的两个小丫头和两个婆子送过去陪她,再配两个看门护院的小厮,那宅子就在左都御史旁边,谁敢上门找不自在?”
赖大媳妇叹道:“话虽如此,到底不放心。”
雪雁笑道:“干娘快别担心了,我那在宫里当差的干哥哥,原说要置办一处在宫外的宅子,因不放心我,所以暂且不买了,住在我那里,看门护院有干哥哥找的几个干净老实没进宫当差的小太监。”
赖嬷嬷和赖大媳妇闻得于连生与她同住,自觉比在家中好,便点头允许了。
赖大媳妇陪着黛玉去看了宅子,检视一遍,将钥匙还给她,又命原来看家的两个婆子和家里的两个小丫头搬过来服侍雪雁,将卖身契也都给了她。
雪雁一看,这两个婆子和两个小丫头都是外面买来的,在赖家并无根基,遂道谢收了。
不几日,于连生找了六个不当差的小太监来,考究过人品,又签了死契,方送到雪雁这里使唤。这些小太监都是无家可归,流荡街头乞讨为生,如今有了这样的差事,虽不如进宫,却也丰衣足食,如何不肯,故十分感激于连生和雪雁。
宅子收拾妥当了,这边雪雁便向黛玉告辞,提出离开。
黛玉虽然早有准备,但是雪雁离开时,仍不免泪染衣襟,道:“你跟我这么些年,一说要走,我这心里就觉得空空落落,百般不舍。”
雪雁笑道:“我家只跟姑娘隔着两条街,只要姑娘不嫌我,常能过来给姑娘请安。”
黛玉听了忙道:“你可不许忘了我,横竖你一个人在家,也没什么事情做,常来看看,不独我舍不得你,就是紫鹃她们也舍不得你呢。”
雪雁转头一看,果然容嬷嬷和紫鹃等人都红了眼圈儿。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应该补全了吧?
母上大人驾到,于是各种折腾,我的狗窝啊~~~~~~
第六十二章
黛玉身边的丫头都是自小相处,便是汀兰淡菊这些同雪雁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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