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听到这里,仰头看着窗外花树上麻雀腾挪跳跃地嬉戏,然后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横竖和我没什么相干。”
周鸿笑道:“乃是你先开口,如何反怪我说出?”
赵云默然不语。
周鸿笑完,然后正色道:“你今年也有二十三岁了,当真没想过何时成家立业?”
赵云听了苦笑,摸了摸脸上的疤,道:“你知道我的事情,说这些话作甚?想当初定了好好的人家,也算门当户对,知晓我于仕途无望之后,便编造无数闲言碎语说我的不是,就此悔了婚,我反而臭名远扬,其后虽也有几家寒门愿意以女相配,但是我岂能看得上他们是因我略有家资?横竖眼下我没想过成亲,婚配是一生之事,若非情投意合,倒不如宁缺毋滥。”
周鸿低低地道:“若非情投意合,倒不如宁缺毋滥。从翔,我果然没有看错你。”遥想自己,如果娶的不是黛玉,自己是否会觉得现世安好?不会的,虽然会一辈子相敬如宾,但自己心里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快活。
赵云微微一笑,道:“因此,你不必为我费心,横竖我自有打算。”
周鸿摆摆手,道:“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如何?你几时若有中意之人,不妨告诉我,我也替你筹谋一番,我现在极好,也盼着你过得好。”
赵云一笑谢过。
虽然赵云是周鸿的幕僚,在正事上乃是下属,但是二人却是情同手足的好友,几年相处,非常人可比,有许多话都不避讳提起。
周鸿离开后,赵云摇头叹息不语。
观月捧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过来,道:“大爷,想必你跟将军说了许多话,吃两块西瓜,里头雪雁姐姐特特叫人将西瓜放在井水里湃过的,又甜又沙。”
赵云一怔,问道:“是里头送来的?”
观月将托盘放到他跟前,直起身道:“当然,各处都得了,还往驿站那边送了许多给禁卫军们,不止西瓜,还有别的果子呢,我这就端来。”
说着,转身一溜烟跑了出去,端了两样鲜果过来。
赵云拿起一块西瓜咬了一口,果然十分香甜。
转眼间到了初六,启程之时,黛玉嘱咐雪雁带上了甄家娘子,又命人善待于她,甄家娘子心里觉得受之有愧,虽然跟在船上,却常帮雪雁做些针线,或是端茶递水,一日不得闲,只盼着早早进京见到女儿,她已经听雪雁说了,她和女儿团聚一事颇有可为。
除却他们这一条船,赵云并护卫仆从坐一条船,还有一条船装满了运回京的东西。又有二百禁卫军不急着赶路,与周鸿同行,便也坐了大船相随,一路上匪徒皆不敢出头。
此次回京,许是因为早备了药和姜片,赵云一路平稳。
月余倏然而逝,抵达京城时,已经是八月十四了。
周鸿道:“竟能赶得及一家中秋赏月。”
黛玉一笑,由他给自己系上披风,途中早已打发人回京传递消息,周家的王管家带着许多车轿过来,家里不够,便在外面租了一些,四个婆子先抬轿子上船,请黛玉坐稳后,方抬出去由轿夫接手,周鸿则率领二百禁卫军进宫面圣,呈交账册。
他们这一去,黛玉房中之物交给雪雁料理,所运财物则由赵云看着。
雪雁看着下人将诸般行李土仪物事搬上车,然后望了装东西的船只一眼,忍不住笑了一声,周鸿此法甚好,竟是两全其美,他也早早写了折子请罪,并陈述理由。
一条大船上的东西极多,箱笼家具搬运下来时渡口众人都看得明白,不消片刻,便有人问。
可巧赵云站在岸边,闻声摆手道:“周家大奶奶交代了,不能说,不能说。也请各位千万不要追问,乃是私事,私物,还请各位担待些。”
他越是不说,越是有人好奇。
这次运来的东西可比黛玉出嫁时的十里红妆还多,第一辆马车已将东西送到周家回来了,这边还有东西没从船上卸下来,箱笼锁得紧密看不出什么,但是大件的家具,尤其是千工床梳妆台这些明晃晃地看在众人眼里,沉沉的小箱子也能看出几分眉目。
赵云拱手朝众人道:“还请各位莫要传扬,免得周家大奶奶知道了,心里不好受。”
彼时东西都已搬上了车,他也跟着上车走了。
雪雁看完,正欲乘车回家,忽然看到于连生远远站在岸边,不觉一怔。
于连生似乎也发现了雪雁的目光,朝她一笑,微微点头,雪雁摇头一叹,径自上车走了,显然长乾帝得了周鸿的折子后,特地派人在这里看着周家进京一事呢。
等周家的人影子都见不到了,人群中忽然有人尖锐着嗓子高声道:“莫不是这些都是周家大奶奶娘家的东西?方才我瞧见了一口老旧的朱漆大箱子,除了是陪嫁,平常谁用?”
有人附和道:“说来竟有几分道理呢。我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子甄家查抄的东西足足装了十几条大船,运到渡口时,哎哟哟,搬运下船的时候真是人人吃惊,足足搬了好几天才搬完,他们家真是有钱,那一件件都是稀世珍宝,听说圣人交代了,不许人贪墨一文半个,悉数送进京城,用在赈灾之上,又有那么多禁卫军护着,想来周将军也不会从中贪墨,除了是周大奶奶娘家的东西,我竟想不出这些东西来自何处了。”
听了这些话,众人纷纷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听说林大人疼女儿,安排了许多钱,想来这些东西都是安排在家乡的,所以这回周将军南下拜祭时带了回来。只是他们也不是不能说,为什么不愿意说呢?”
有人便道:“你还不明白?是周大奶奶不让说,叫人瞒着呢。”
也有人说道:“说来周大奶奶真真可怜得很,林大人当年留了多少好东西,出嫁时也就只有一些旧物,虽然比别人家的女儿出嫁强些,可是连他们家十之一二的东西都没得,现今运了林大人另外留的东西,也不敢声张,叫人闭嘴,唯恐外人知道丢了外祖母家的颜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果然都是聪明人,有人起了头,竟猜了个□不离十。
于连生见火候差不多了,便远远走开。
过一时,两个同他一样平民打扮的小太监跑了过来,笑道:“公公,咱们这就回去?”
听声音,赫然便是起头说话的人。
于连生笑道:“事情办妥了,回去罢。”
说着带他们骑马离开,竟没人在意先前说话的人早已不在了,他们犹在议论林家之物。
第六十一章
却说黛玉先雪雁一步回到周家;周夫人等早得了消息,虽然亦知平安;但十分焦虑;在上房等待;见到黛玉;不及她拜下,便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又问她和周鸿路上是否平安等等;好容易等她问完了;黛玉方重新拜过婆母。
周滟听黛玉说带了许多土仪礼物;譬如新茶扇子香珠泥人儿缂丝等物,笑道:“可惜已经入秋了;扇子竟是不得用。”
黛玉微笑道:“横竖扇子又不会放坏了,今年不用,那就明年用罢。”
周鸿笑着点头,问道:“大哥哥没有和嫂嫂一同回来,进京去了?”
黛玉道:“虽说这次南下是陪我拜祭父母,然身上也有圣人交代的差事,办完了公务方去姑苏同我会和,故如今先去缴旨,回了话方能回家。”
周夫人点头不语,半日问道:“在姑苏可遇到了什么为难之事?”
黛玉正要回答,就见王管家媳妇来道:“外头东西已经运来了,问太太搬到哪里去。”
周夫人诧异道:“什么东西?你们大奶奶带来的土仪礼物都已送来了,还有什么?”
王管家媳妇笑道:“就是林大人留给大奶奶的嫁妆,太太忘记了?早早就打发人说随大爷和大奶奶回京的还有许多东西,让管家带人带车去拉回来。”
周夫人笑道:“瞧我这记性,怎么将这件要紧事情忘记了。既是你们大奶奶的嫁妆,不管多少,都送到他们院里给你们大奶奶收着,咱们周家可没有花媳妇嫁妆的道理。”
王管家答应一声出去传话,黛玉忙命紫鹃过去开库房耳房,命婆子接搬进去,想到雪雁曾说林如海给她的东西,仍同这些东西一并搬运回来,尚未分出来,她便吩咐紫鹃道:“我记得里头有几箱衣服,并一些首饰书画金子等物都搬到我房里的小库房里。”
紫鹃笑道:“便是姑娘不说,我也得叫婆子们将这些细贵之物另行安置。”
黛玉微微一笑,紫鹃忙过去了。
周夫人也没问黛玉带来多少东西,周滟却好奇林如海如何私藏的东西,拉着黛玉问究竟,黛玉听了,道:“也没如何,不过是祖宅有先人百余年前修建的地下密室,先父便将东西存放在那里了,若不是这趟回去,我都不知道。”
周夫人道:“这可奇了,怎么连你都不知道?我心里也奇怪,往常不曾听你说过,忽然就传信来说有许多陪嫁之物,也没有在嫁妆单子上见到。”
黛玉含笑解释道:“并非有意隐瞒,乃是先父只将此事告诉了雪雁,连我都不知藏于何处,直到回南,雪雁方吐露出来,并引我看过命人搬上带回来,原是嫁妆单子上写着的,只是十分含糊,怕是没人留心。”
周夫人蓦地福至心灵,道:“我说呢,当初看你的嫁妆单子时,何以上面巴巴儿地写着陪嫁祖宅一座并宅内东西若干,想来是这么个意思。”
黛玉道:“原是雪雁出的主意,也是为了不张扬太过的意思。”
周夫人道:“这丫头真真能守得住,林大人就不怕雪雁先去起了东西潜逃离去?”
黛玉忙笑道:“太太有所不知,雪雁并不是这样的人,若是,何必潜逃,横竖她早得了她的卖身契,就是走了我也无计可施,偏她没有,可见其心。”
周夫人一惊,道:“你几时将卖身契给她了?”
黛玉答道:“也有好几年了,那时我住在外祖母府上,只觉得没什么前程,拿了卖身契,她自能寻得出路,便给她了。”
周夫人道:“真真你的胆子大,也亏得雪雁忠心耿耿,若是旁人,看你到哪里哭去。”
黛玉微笑不语。
周滟听得呆住了,想起自己初见雪雁时,言辞举止落落大方,在危难之中挺身而出,安抚住了自己和哥哥们,不觉问道:“嫂嫂是说雪雁已经脱籍了?嫂嫂舍得?”
黛玉笑道:“她的户籍原一直跟着我的,然毕竟是姑苏人氏,仍在姑苏,不比我嫁了人就到了咱们家,因此这回南下,在姑苏打发人去衙门将她的户籍迁到京城来,她现今还跟着我,不过等事情办完了,脱了籍,她便回自己家,她在左都御史季大人旁边有一处宅子,是南华姑姑留给她的,只跟咱们家隔着两条街,虽去了,倒能常来往。”
周滟听了,十分不舍。
周夫人方想起雪雁乃是南华之妹,不免感慨道:“姐妹两个倒真真是一对忠义之人。亏得老亲家信任,她开门时又请你过去,若是她从中贪墨几件,你又如何得知?”
黛玉想了想,叹道:“不说她不是这样的人,便是私自截留些,却也是她该得的。若不是她,我如何能守得住这么些东西?何况父亲早有先见之明,在教导我时,不但告诉了我约莫有百万之数,恐怕表伯父也是知道大概有这么些,就先防着她,她又能贪几个呢?父亲当初告诉她这个秘密时,还留了些东西给她,算是谢意。”
周夫人不禁道:“老亲家行事真真是周全之极。”
犹未赞完,周滟惊道:“嫂嫂,我没听错罢?你说林大人留了百万之资?”
周夫人听到这句话,也呆住了。
黛玉微微点头,低声道:“父亲为我一片苦心,叫我都不知如何报答。”
饶是周夫人母女两个素来稳得住,听到黛玉承认带了百万之财回京,仍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百万之财比他们周家阖府的家业都多,他们家统共也就二三十万两银子,只和黛玉先前的嫁妆持平,现今有这么些,黛玉竟是府里第一财主了。
在旁边随侍的丫鬟们亦都吃惊不已,大奶奶居然还有百万之财带进府里?
周夫人震惊过后,心里却十分欢喜,不管黛玉有多少嫁妆,府里虽然得不到,也不能动用,但是将来这些都会传给自己的孙子,还是给了自己家。
说起黛玉这个媳妇,淡泊名利,坦率无邪,自打带着大笔嫁妆进门以后,既不耀武扬威,也从不生事,不和自己争权夺利,只一心一意照料周鸿,或者陪自己说话,或者带周滟顽耍,满京城里都找不出第二个来,周夫人本就满意,现今再听到这些,对她更是喜爱不已。
黛玉见众人沉默,忙含笑对周滟打趣道:“你放心,赶明儿你出阁,我拣几件上好的东西给你添妆,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周滟顿时红了脸,不满地道:“嫂嫂,你还笑话我呢!”
这么一句话,便解了房中沉寂,众人都笑了起来。
周夫人乃问道:“你这回带这么些东西回来,你外祖母家可知道?”
黛玉沉默片刻,轻声道:“这件事当初都瞒着人,外祖母哪里能知道?只是外祖母年纪大了,偏这会子带这些东西回来,我心里着实不好受。”说毕,长叹不已。
周夫人道:“你说的我明白,只是渡口人多,咱们家搬运这么些东西,瞒不过人。”
黛玉想起周鸿说过长乾帝所嘱,情知如此,仍不免有些难过。
她心思通透,有些事只是不说,别人都道荣国府如何贪墨,可是说实话,除了荣国府,她父亲还能托付谁呢?林家那些出了五服的族人,怕比荣国府还要不堪,荣国府里好歹还有外祖母疼自己。别人指责荣国府时义正言辞,不过是因为他们没有得到,故能如此罢了,若是三四百万的东西在他们眼前,他们只会和荣国府一般行事,只是面子上做得比荣国府好些。
周夫人见她不语,心知自己说到了她的痛处,忙岔开道:“适才你说雪雁即将脱籍,难不成没跟你回来?我竟没见到她。”
黛玉道:“船上搬运行李东西,叫她看着呢。”
周夫人听了,点头道:“也是,须得个心腹看着,仔细些。”
黛玉又道:“我这回来,带了个人,原是进京寻女的,求我带她一路进京,暂且住在咱们府里,我叫她过来请安,少时就安置她住在雪雁房里。”
周夫人忙问是何人,什么来历,黛玉想想,遂将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周夫人听罢,叹息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足足找了十几年,难为她一个老人家了。”说完,忙叫人请进来。
雪雁忙着看人收拾东西,甄家娘子则随着黛玉进府,正在上房外面同小丫头和婆子们一处,闻得周夫人要见,忙整了整衣裳,抬脚进来,恭恭敬敬地磕了头。
周夫人见她虽然贫困,却举止不俗,心里先喜欢了几分,再想到她为了找女儿,又敬佩她一片爱女之心,忙命人给她看座,问了几句,作答清楚,便转头问黛玉道:“她女儿既在荣国府里薛家为妾,你可有什么法子叫她们母女团聚?”
黛玉将先前同雪雁的话说了。
周夫人道:“虽未必能行,但好歹有几分盼头,只愿薛家明理些。”
黛玉叹息一声,道:“暂且只好如此,若是不能,再另想他法。”
周夫人听了,点头不语。
外面东西悉数搬进来后不久,雪雁亦归,先将行李带人安置妥当,尔后将土仪礼物等挑选些精致不俗的送到上房,并周衍兄妹等处。
堪堪做完,已是傍晚了,周鸿刚回,一家人等便给他们夫妇接风洗尘。
次日乃是中秋,不独周家一家赏月,便是荣国府亦如此。
嘉荫堂前拜过月,贾母便说山上赏月好,到了山上凸碧山庄,听到贾政说的笑话还罢了,待听得贾赦说的偏心笑话,贾母心里终究有几分不乐之意,亦觉半夜凄凉,道:“当初这还是玉儿起的名儿,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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