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为官多年,称不上宅心仁厚,他不知贾家为人,许就糊里糊涂地将女儿和家业托付给他们了,偏他从雪雁嘴里知道了,如何放心,自然有所安排。他想黛玉是个女孩儿家,纵受十分委屈都得咽到肚子里去,而自己人已在黄泉之下,不必在意这些身后之名,做出此事别人只当他爱惜女儿,横竖那时黛玉已经出嫁,荣国府亦不能拿她如何了。
当初他虽然交代雪雁将私藏的那一半财物做黛玉的嫁妆,但是他不知道雪雁是否忠心耿耿,故如此交代季昊,同时和桑隆通信时又将私藏财物一事告知桑隆,若是雪雁拿出了这笔财物,桑隆放心,季昊当作是贾家所出,也不必拿出这五千两,倘或没有,桑隆自会处置雪雁,季昊见黛玉嫁妆不足三十万,亦能看出荣国府之心。
按雪雁所言荣国府奢侈糜烂,子孙无能,林如海料想荣国府到那时已是日落西山,对于黛玉乃至夫家而言算不得什么威胁。他在书信中托付桑隆等人的,自然还有为黛玉择一门家风清正为人宽厚的好亲,有桑隆之势,谅荣国府也不能十分拒绝。
林如海这些想法,牵扯众多,却非季昊所知了。
季夫人虽是江南女儿,但随着季昊的性子爱恨分明,她年轻时见过贾敏嫁到林家的十里红妆,见黛玉嫁妆里十之八、九皆是旧物,唯有一些脂粉头油头面首饰方是新的,竟连一张江南女儿最要紧的新床都没有,心中早生不屑之意,又笑道:“除了林大人托给我们老爷的五千两外,还有一笔五千两和一笔一万两,只是两笔钱在谁的手里,我们就不知道了。”
说毕,问黛玉道:“那一万五千两,可有人送来给你?”
黛玉心里既感激于林如海的安排,又叹息此举令外祖母府上失颜,因此回答季夫人时声音不免低了些,轻声道:“就得了一笔一万两。”
季夫人点头感叹道:“想来已放在今儿的压箱钱里了?”
黛玉微微颔首,默然不语。
众人听到这里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适才两万多两黄金的压箱钱除了周家二年前送来的聘金外,还有林如海另外托人存放的金子,并不是荣国府留给黛玉的。不由得都感慨万千,深觉林如海一片爱女之心,真真是可昭日月。
桑母忙道:“外头已经催妆了,快些将嫁妆抬出去罢!”
说着,一面叫雪雁添在嫁妆单子上,一面装箱。
雪雁忙过来料理,心里却暗暗惊异,她现今对林如海的心机手段总算知晓了几分,果然是老奸巨猾,死了还不忘给女儿出一口气,指不定还有别的安排,不知道收着那五千两黄金的是谁家,既未送来,不知是出了事,还是故意贪墨,这些雪雁都无从得知了。
黛玉的嫁妆皆由贾琏带人送去周家,鼓乐奏起,嫁妆抬出门,每一抬嫁妆之间间隔极长,第一抬已经到了周家门口,最后一抬嫁妆还没抬出门,一路行来,顿时闪花了路边围观的百姓,不觉指指点点地道:“真真是十里红妆,瞧那头一抬过去的房舍田庄商铺,总得值好几万两银子,比大户人家嫁女的整副嫁妆还值钱些!”
又有人道:“瞧瞧那扁担都压弯了,可见里头的东西分量十足。”
及至送到了周家,周家早已预备了酒席款待,陪客敬了贾琏等人许多酒,封了极厚的红包,方从贾琏手里得到陪嫁之物的钥匙,而周家大管家念嫁妆单子时,足足灌了三壶水方才,方略止嗓痛,听得人叹为观止。
送来的嫁妆也要摆在新房里供亲友观看,一水儿的好家具,拔步床、落地柜、梳妆台、罗汉榻、子孙桶、桌椅架案一应俱全,无数箱笼将新房挤得满满当当,摆不下的只得放于耳房,有人对周夫人道:“真真你们娶的这个媳妇儿,这样丰厚的嫁妆,往哪里找第二个去?”
周夫人淡淡一笑,道:“林家就剩我媳妇一个女孩子了,这算不得什么。”
看到黛玉的嫁妆时,周夫人也颇为意外,她原本认为贾家建造了省亲别墅之后,肯定没有那么多钱给她置办嫁妆,但此时瞧着,倒真是吃了一惊,心里不免更看重了黛玉几分。
众人一想不错,若非绝户之财,哪家舍得给女儿陪嫁这么多,可不都是留给儿子。
却说晚间入睡时,雪雁听得黛玉不住长吁短叹,便搬了铺盖过来与她同睡,道:“姑娘早点儿睡,明天才是正日子,可不能熬了夜。”
黛玉低声道:“我哪里睡得着?”
雪雁问道:“可是为了白天里的事情?”
黛玉点点头,道:“外祖母虽没言语,可我知道,心里不好受。”
雪雁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老爷一心为姑娘,做了许多我们都不知道的安排,我送季夫人时,季夫人叫我悄悄转告姑娘,老爷说,若是贾家给了姑娘三十万的陪嫁,这些是不必拿出来的,只悄悄给姑娘。可见是府上做得不地道,季夫人方大庭广众之下送出。”
说到这里,雪雁心想林如海定然没料到林家宗族势小,除了祭田并没有争到财物,而贾琏倚仗权势,将应该上交朝廷的财物一并侵吞,就算一时卖不出价,也有一百五十余万。荣国府得了这么多的财物,却只将贾敏的陪嫁并些不值钱的衣裳料子留给黛玉,加上另外几位主母留下的东西,不足十万,可见其品性,连外人如季夫人都看不过去了。
虽说黛玉今日嫁妆极多,人人称赞,但是心里何尝不在笑话荣国府,雪雁明白,若不是因为黛玉乃是当今赐婚,不能抗旨,贾家众人决计不会让黛玉走出荣国府大门。
黛玉听了,顿时珠泪盈眶,轻声道:“父亲为我,真是呕心沥血,偏临出嫁了,还不能为父母上一炷香,这么多年了,连纸钱都没烧过一回。”
雪雁搂着她的肩膀,安慰道:“等姑娘嫁到周家,就能出门了,到那时,咱们去庙里给老爷太太焚香念经,赶明儿姑爷得空,带姑娘回一趟家乡,给老爷太太烧纸上香。”
黛玉想到这些事情,不觉悠然神往。
好容易熄灯睡下,黛玉忽然道:“雪雁,今儿季夫人说父亲留了三笔钱给我,一万两表伯父和表伯母已经给我了,季夫人也给我了,另外一笔怎么不见呢?”
雪雁听她提起,便将白日里自己的揣测说了。
财帛动人心,五千两黄金可不是一笔巨资?五万两银子呢!桑隆和季昊两位不在意,一是品性好,二是根基深厚,别人就算一日两日不在意,三年五载哪舍得送出去?既然林如海早已说明这笔钱给黛玉做压箱钱,他们不送来,想来是贪墨下来不给黛玉了。
黛玉叹道:“所以也怨不得府上,人心都是如此。”
雪雁听了,深以为然,她暗暗思索另外五千两黄金林如海托付给了谁,一时难有头绪,便劝着黛玉早些歇息,二人都睡了。
这笔金子她们一直都不知道林如海托付给了谁,也一直没有得到,直到回乡祭拜林如海夫妇时遇到当年送信的老管家,老管家的孙子旧年得到林如海的恩典,放出去捐官,其时已是七品知县了,心里很是感激林如海,见到雪雁时说起金子送到了杜学士杜莲的府上,杜学士和季昊一样,是林如海的同窗兼同科,又是天下闻名的大清官,林如海方放心托付。
第二日一早起来,雪雁换上新衣,佩戴了新首饰,对镜理妆,回头见天气晴好,更兼绿柳如丝,流云似幻,笑道:“今天日子好,天公也作美。”
紫鹃亦是新衣打扮,点头道:“好是好,只是府里不似昨儿那般高兴了。”
雪雁知晓是季夫人的举动令荣国府昨日在亲友跟前大失颜面,心里抑郁不乐,可是既然他们敢做,何必怕人说?遂轻声回紫鹃道:“难道还怨季夫人不成?季大人只是得了咱们老爷的托付,若是府里待姑娘略好些,何以如此?”
紫鹃想起黛玉嫁妆里的家具都是贾敏的旧物,一时无话可说。
少时,众姐妹都来了,陪着黛玉。
看着黛玉含羞带怯地端坐于床,钗探一干人都笑着打趣,黛玉听了湘云的话,反唇相讥道:“别人笑我倒罢了,你可别说这话,难道你就没我这日?”
湘云方想起自己亦定亲了,叔叔婶婶今明两年便要回京,不觉红了脸。
热闹间,听得人说:“林姑爷来了,林姑爷来了!”
湘云最爱热闹,笑道:“可得叫府里都拦着,不刁难刁难,哪知道咱们林姐姐的好处!”
周家的迎亲队伍吹吹打打抬着喜轿,又有八名年轻俊秀的公子,到了荣国府门口,竟是家门紧闭,周鸿一挥手,奏起了催妆曲,又递上开门红封,好容易越过种种刁难进了门,送上催妆礼,乃凤冠霞帔镜匣脂粉等物,并赋诗一首。
周鸿满腹经纶,且早已盼着成亲,自是做得十分好,传到里面,众人看了,都笑赞道:“哪里是武将?摆明了是文人,怪道都说虎父无犬子。”
外面又催了几回,连做好几首诗,这边方有全福太太为黛玉梳妆,并换上凤冠霞帔,越发显得黛玉风流袅娜,鲜艳妩媚,最后罩上了红盖头。
看着黛玉凤冠上的翠凤,宝钗眼里闪过一抹不自知的羡慕,黛玉是官家小姐,嫁过去又是三品诰命,所以凤冠上有翠凤,凤尾展开,璀璨辉煌,而自己只是皇商家的小姐,出阁时并不能用凤,只能用别物替代,以花饰居多。
想到这里,宝钗暗暗叹息,黛玉比自己小三岁已经嫁了,自己的终身又如何呢?摸了摸袄里的金锁,宝钗心中苦笑不已,为了这个金玉良缘,耽误了多少韶华?
瞥见迎春毫不在意,探春亦是十分羡慕,宝钗垂下头来,她们这些姐妹,如今瞧着竟只有黛玉一人得了好人家,湘云虽定亲,这几年却不见卫家有什么东西来往,宝琴也是,当初也是梅家有些不情愿,薛蝌方带着宝琴投奔荣国府,想依贾家之势使得梅家不悔婚。
门外又催了一回,贾琏进来,贾琏乃是荣国府长房长子,宝玉生得文弱,故得他背着黛玉上轿,拜别贾母时,黛玉不禁落下泪来。
众人好生劝慰,重新上妆,黛玉方伏在贾琏背上,由他送上花轿。
贾琏赏了八个金锞子给轿夫一人一个,他们方肯起轿。
黛玉坐在轿内心中忐忑,虽是初春,手心亦生汗意。
贾琏送轿途中点了香,回转荣国府,周鸿骑在马上却是英姿勃发,威严逼人。
昨日黛玉的嫁妆已是耀花人眼,今儿热热闹闹地到了周家,抬进了正门,刚扶黛玉下轿,一身嫁衣流光溢彩,身形袅娜,配着周鸿英姿,看得众人都说是天生一对。
周家祖籍亦是江南,成亲时用的是彩绸乃是红绿绸结成球,红男绿女,十分好看。
雪雁扶着黛玉看得惊奇,难怪贾宝玉将袭人的松花汗巾换了蒋玉菡的茜香罗,人人都说是结姻之意,蒋玉菡和袭人有姻缘,原来这拜堂的绣球竟是半红半绿,并非大红。
黛玉紧紧握着绿绸一端,跨过马鞍,踏上红毡,与周鸿并肩而立。
周家请了族中最是德高望重的老人来唱礼,开口行礼,鼓乐奏起。
雪雁看着有人跪在香案前,黛玉和周鸿也跪了下去,拈香叩首,三炷香三叩首,然后三跪九叩六升拜,十分繁琐,又有周衍一身华服,念起祝章,接下来方是拜堂。
周元和周夫人并作上首,满脸喜气,含笑受了礼。
夫妻对拜后,礼毕,方送进洞房。
雪雁扶着黛玉,由周鸿引进洞房,到了洞房门口,还得脚踩麻袋,踩过去了,有喜娘拿起来递给前面接着铺在地上,直到进房方止,雪雁觉得很有意思。
周元夫妇给周鸿指了正院旁边的一所大跨院做新房,早已修葺整治一番,如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一张紫檀透雕百子千孙的拔步床安置于新房之中,两人分了男左女右坐床,有一位福寿双全的老太太拿着秤杆轻轻叩了一下黛玉的头,然后方挑起红盖头,笑意盈盈地道:“鸿哥儿和鸿哥儿媳妇从今往后称心如意。”
盖头掀起,众人只觉得似有一颗明珠在眼前璀璨生辉,忍不住闭了闭眼睛,再看周鸿时,已是看得呆了,他虽然早已料到黛玉生得美貌异常,却没想到竟会如此风流婉转,恨不得立时藏于房内不让外人看到。
黛玉被他看得满面含羞,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
房内本有许多族中女眷过来看热闹,皆是自家人,见了周鸿的样子,都笑道:“哟,看咱们家标致齐整的小新媳妇儿,真真一万个人里头也挑不出一个来,鸿哥儿可真有福气。”
周滟从人群里走出来,拉着黛玉的手,含笑道:“我哥哥嫂嫂自然是最好的。”
众人听了,都笑道:“瞧瞧这小姑子好不好?别人家都刁难小嫂子呢。”
周滟笑道:“我嫂嫂好,我哪里舍得刁难。”
雪雁很为黛玉欢喜,忽有人催促道:“鸿哥儿快些出去,你媳妇儿该换妆了。”
周鸿低声嘱咐了黛玉几句,又叫周滟道:“好生照料你嫂子。”等周滟答应了,方出去。
众人哄然大笑,都说周鸿疼媳妇。
黛玉听了,羞涩一笑,众人不再打搅,依次退了出去,周滟忙命丫头送上热水,并关上了门,雪雁和紫鹃上来开了箱笼,拿了衣裳,见梳妆台上镜匣齐备,启开一看,色、色齐全,方服侍黛玉更衣,卸了凤冠,脱了霞帔。
黛玉有陪嫁丫鬟,周鸿房中原先的两个丫头便给她们打下手。
等黛玉换好衣裳,周滟举目一望,见她穿着大红双色金的洋缎袄儿,下系松花弹墨百褶裙,戴着几样碧玉钗环,虽不如穿戴凤冠霞帔时庄重,却更显风流。
周滟拉着黛玉笑道:“嫂嫂越发生得好了,我都看呆了。”
黛玉道:“你也来打趣我。”
周滟笑道:“我可不是打趣,是实话呢!”
话音刚落,忽听外面有人送了汤果来,忙有丫鬟去开门,来人笑道:“大爷嘱咐给大奶奶送汤果来,请大奶奶略进些。”
周滟一笑,忙叫雪雁接了过来。
少时还得拜见亲友家眷,黛玉不敢多吃,进了两口便罢了。
姑嫂两个说着梯己话,雪雁则忙着将早已预备妥当的荷包尺头等物收拾出来,黛玉拜见亲友家眷时,自己从长辈手里得表礼,自己也得给各家各户的晚辈表礼。
果然,周鸿进来,握着黛玉的手,轻声道:“该去拜见在咱们家的亲友家眷了。”
黛玉微微点头,随他来到堂上,雪雁和紫鹃等人忙都跟上。
周元夫妇坐在上面,见二人并肩跪下磕头,都道:“好,好!”忙命人拿了东西给黛玉。
周家枝繁叶茂,嫡系旁支子孙众多,周鸿成亲,几乎都过来了,黛玉随着周鸿一一拜见,众人各有表礼,行过礼,又有一群年纪小的男女孩子过来,都叫婶婶,还有一两个叫婶婆,黛玉忙叫雪雁送上表礼,每人荷包一对,长命锁一对。
好容易诸事妥帖,又到晚上正宴,黛玉主仆真是人人筋疲力尽。
宴后回房,共饮合卺酒,同吃床头果,又有亲友家眷来闹,等人散后,已是夜深了。
雪雁等人服侍黛玉卸妆宽衣,抿嘴一笑,相继退了出去。
黛玉和周鸿两人相顾无言,一时都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却是周鸿先道:“你白天并没有吃什么东西,我叫人那些克化得动的吃食来。”
黛玉只是觉得累,也没胃口吃饭,忙道:“我并不饿,很不必在大晚上吃东西了。”
她素来信雪雁的养生之道,晚上若吃得多,常常夜里睡不着,周鸿听了这一节缘故,只叫人端了一碗燕窝粥来,轻声道:“好歹吃一些,饿肚子夜里也不好受。”
他已送到自己跟前,黛玉只好吃了,吃了两口便放下碗,见周鸿三五口就将剩下的粥喝了精光,忍不住脸红心跳,嗔道:“你若想吃,再叫人送上来便是,何必吃我剩下的?”
周鸿笑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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