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起来,配色、花样、针脚都无可挑剔。
汀兰四个比她还强几分,黛玉的衣裳她们索性一人做一套,紫鹃和雪雁反而只做自己的衣裳,饶是如此,六个人和王嬷嬷也忙了五六日才完。
这时候已进五月,回京快十天了,紫鹃一如既往不出门,汀兰几个温柔可亲,也不大爱出去走动,唯有一个雪雁迎来送往,性子刚强不比往年没心没肺一团孩气,说话做事有刚有柔,下人们见了,反倒和颜悦色地问好,又有黛玉房中不管是姑娘,还是大丫头,从来不打骂小丫头婆子们,待人也不严苛,因此都不敢怠慢黛玉房中,往往还争着替她们跑腿。
因感受了不同的待遇,黛玉叹道:“往日咱们小心翼翼,别人都小瞧咱们,我若言语尖刻又说我刻薄小性儿,现今我不言不语,你性子上来,他们倒退避三舍,真真是欺软怕硬。”
雪雁没说话,和她没甚关系,其实是因为黛玉带着家产来的才如此罢了。
紫鹃坐在门边杌子上作针线,把针头往头皮上蹭了蹭,听了这话,头也不抬,道:“姑娘哪里能和奴才口角,没的失了身份,雪雁这样正好,才能镇得住。二姑娘性子软,这几年若不是司棋护着,不知道被下头如何欺负呢!”
雪雁笑道:“说这些做
什么?都过去了。我瞧着快到端午了,姑娘正经赶紧拟了礼单,回了老太太,咱们好往世交家送礼。既进京了,好歹打发人去走一趟,既提醒了咱们家进京的消息,也是咱们家记挂他们的意思。”
黛玉坐在窗下,左手捏着耳坠子,右手拿着孔雀翎逗弄窗外的鹦鹉,闻言道:“我已经拟好了清单,端午节礼左右不过是香串、扇子、纱罗、香包、石榴、锭子药这几样,中规中矩,只是不知如何采买并送去,咱们家有孝,奶父他们不好登门拜访。另外,自爹爹生病至故去有一年多的时间,也不知道他们是否都还在京城。”
雪雁笑叹道:“银子东西都在这府里,姑娘去回老太太,请老太太做主就是,难不成咱们再另外掏钱采买东西送人不成?咱们家的东西咱们可没法子自己做主。若是府里出面送礼,他们在不在京城,府里自然清楚。”
紫鹃很是赞同,黛玉想了想,道:“汀兰,拿着单子跟我去给老太太请安。”
等黛玉带着汀兰去见贾母,雪雁也拿东西出门去了。
第十章有所图赠物于太监
今日是雪雁该得的假,她早跟黛玉紫鹃说过要出门,黛玉和紫鹃都不是多事之人,知她做事有分寸,不问她去做什么,就许她出去了,只是得回凤姐一声。
凤姐忙得脚不沾地,哪里理会这些小事,皆由平儿做主。
平儿素知凤姐和黛玉好,新近又得了许多东西,随口问了两句就答应了。
雪雁出了后门,见到王忠问了一声好,王忠清闲无事,笑问道:“你出去做什么?”
雪雁笑道:“府里发的胭脂不好,我去买些好的回来用。”
这是雪雁想好了对别人的借口,但却瞒不过王忠,黛玉现今守孝,如何能用胭脂?她既不用,雪雁这些丫头都不好擦脂抹粉,于是他就笑笑没有多问,道:“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出门我不放心,你带上两个婆子一同去。”
雪雁同意了,她是黛玉身边的大丫头,乃是底层下人争相巴结的主儿,一听王忠有这么个意思,立时极有好几个自荐的,雪雁挑了两个粗壮的中年仆妇,同时从袖子里掏出串好的两百钱散给没被自己挑中的下人,道:“天热了,给各位买碗酸梅汤喝罢。”
后街住的是贾府下人,看后门的人常常放些小丫头婆子出门好顺势得些钱,已成惯例。
雪雁带着两个婆子顺利出了门,穿过后街,径自往南边走去,穿过了几条巷子。
她从记忆里得知,雪雁在府里极是活泼,四处闲逛,经常偷偷从后门溜出去瞧个新鲜热闹,人又天真不知事,随着黛玉回南的那个冬天,她偷偷出门买糖炒栗子吃,被人偷了荷包,正焦急间,偷荷包的十岁小孩儿由另一个少年带着过来道歉,归还了荷包。
原来大太监往往很得势,许多百姓人家日子过得艰难,收入不足以糊口,瞧得眼红心热,就将儿子送去净身,好进宫当太监,当太监一个月的月钱就够一家子丰衣足食了。可是宫里的太监数目有很严格的规定,往往净身的小太监很多,岗位却少,这就造成了一大批候补太监逗留在京城中,他们手里没钱孝敬上头求个差事,家里人大多数见他们没本事又觉得丢人就不肯收留,因此这些候补小太监都是独自一人流荡,分外凄凉。
那少年就是个候补的小太监,名唤于连生,偷东西的是他救的另一个候补太监,叫王宝,两人都是以乞讨为生,王宝很是学了其他一些人的脾气,偷东西。
雪雁心善,觉得他们可怜,就将荷包里的二两几钱银子送了他们买饭吃,尔后随黛玉回南了,不知于连生和王宝现今是如何景况。
好在雪雁知道他们栖身的破棚地址,离收容所不远。
可她忘性大,早就不记得这回事了,不过雪雁心思却精明得很,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没见到得势的太监连达官显贵都不敢得罪他们吗?她想着黛玉至今没有一个外援,虽有林如海的故交,可是人走茶凉,莫若自己想方设法改变处境。
雪雁知道于连生生性有几分机变,如果他还没有差事,就帮他一把,虽然是为了改变自己的生活而存在利用之心,但是对于于连生而言,她的帮助就是他的机遇。
雪雁的运气不错,她出来时就想着不知于连生是否还在那里,没想到她过来了,于连生果然还在原处,远远地看着比之从前略干净了些,却仍旧衣衫褴褛,遂叫两个婆子在巷子口等着,自己上前叫了一声:“于大哥。”
于连生正盘膝坐在自己寄居的破棚子门口捏泥人儿,闻声抬眼,见一个女孩子俏生生地走过来,年岁尚未及笄,头上梳着双鬟,插着镶珍珠的银簪,耳畔吊着珍珠坠子,上身穿着鹅黄衫子,下身系着白纱裙子,行动间婀娜多姿,水汪汪的丹凤眼儿里满是笑意,掩不住天生丽色,不是一年多前见过的雪雁却是哪个?
于连生连忙站起身,险些捏碎了手中的泥团,左顾右盼一番,低声道:“你说你在大户人家当差,怎么又出来了?出来还罢了,带两个人岂好?独自一人仔细别人打了你的主意。”
雪雁心中一暖,看着于连生白净的脸庞笑道:“有人陪着我呢!”
说着朝两个婆子的方向指了指,于连生看到后这才放心,一面让她进棚子,一面抽着破旧的小凳子给她坐,问道:“来找我做什么?”
“旧年我陪着我们主子去南边老家,前些日子才回来,琐事都料理完了,过来瞧瞧于大哥怎么样。”雪雁打量了一下棚子,棚子里只有一张缺了腿的木桌和一个小凳子,并没有床榻,地上铺着厚厚的稻草,草编的垫子上铺着一幅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麻布单子,但是打扫得却十分干净,往他身后看了看,问道:“小宝呢?怎么没见他?”
当初认识时,在王宝的撺掇下,三人叙了年龄,于连生比她大一岁,王宝却小一岁。
提起王宝,于连生缩了缩露出两个脚趾的破草鞋,叹了一口气道:“那年你给了我们二两六钱银子,我们商量好了买些礼物孝敬来选人的太监好得个差事,不想当夜小宝就把银子偷走了,自己买了礼物去孝敬上头,得了差事进宫去了。”
雪雁道:“当初你救了他,他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
于连生神色疲惫,淡淡地道:“利字当头,他哪会顾得上我,横竖自己的前程要紧。”
雪雁原本就不喜欢王宝,只是看中了于连生的品性才找过来,如今闻得此事,不忧反喜,忖度半晌,方问道:“那大哥以后有什么打算?”
于连生捏着手里的泥团儿,三五下捏了一匹小小的骏马,笑道:“你走的那一年,我帮一个老人家砍柴,他教了我这项手艺,只是我穷,就用泥来捏,一天能赚几文钱,我现在攒了三百多文钱了,我想多攒些,明年开春的时候买东西孝敬上头,好谋个差事。”
雪雁听他已有打算,略有赞赏之色,道:“大哥想进宫去?”
于连生点了点头。
雪雁问道:“若是我借钱给大哥做生意,大哥可还愿意进宫?”
听了雪雁的话,于连生吃惊地看着她,见她一脸认真的表情,似乎不是说笑,不由得心神激荡,旋即却摇头道:“我这样的人,就是做了生意赚了钱,别人还是瞧不起我,倒不如进了宫,用些心思,能博个平安康泰也未可知。”
他们这些无根之人唯一的愿望就是去宫里当差,努力往上爬,爬得高了权势都有了,等到告老还乡时,有宅子有田地,或是收养或是过继个儿子,一辈子也算安乐。
雪雁了然,将带来的包袱放在桌子上打开,道:“于大哥既有了打算,这些正好用得上。”
只见包袱里装着一套青布衣鞋,一叠各色尺头和一个小锦匣子,于连生大惑不解,问道:“雪雁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雪雁道:“起先我们做夏衣的时候,剩了些布料,我挑着给大哥做一身衣裳鞋袜,别嫌弃,不是我不想给大哥做绸缎衣裳,只是大哥在这个地方,穿得太好反惹人注目,以免生了祸患出来,这衣裳虽是布的,却也是上好棉布,又不甚起眼。”
她独自住一个房间,荣国府又不怕耗费灯火,所以她悄悄做好拿了出来。雪雁胆子极大,又有须弥芥子做秘密后盾,不然光是她做这衣裳,就该被以有伤风化之名撵了出去。
拉拢培养于连生,前前后后雪雁经过了深思熟虑,道:“这几匹尺头都是上用的好东西,别瞧着零碎,却比寻常的一匹绸布还值钱些。等到上头来选人当差时,大哥就拿两匹尺头去送礼,太多了反不好,只说自己攒钱买的这些尺头唯有他们才配穿上身,一番心意别嫌少,他们听了,自然觉得称心如意,少不得选了大哥安排个好差事。”
又打开小锦匣子,里头装了些金银锞子和金银簪子、手钏、戒指、丁香、耳挖之属,约有二十来件,式样皆极小巧别致,都是她从自己的首饰里挑出来的,道:“等大哥进了宫以后,上下打点得势的总管太监和宫女儿,用这些东西最合适不过了。”
见她又送衣裳,又送布料,还有金银首饰,于连生沉默不语,良久才道:“雪雁妹妹,我身无长物,无权无势,你这样费心所为何来?”
能不为外物所惑,雪雁对他又多了三分信心,道:“若说你我同病相怜,未免太矫揉造作,毕竟我虽然不记得家乡何处,父母所在,却遇到了善心人家,日子过得不比寒薄门第的小姐差,非大哥所及。若说我无所求,也未免太虚伪,于大哥,你我既认识一场,今儿做妹妹的就实话实说了,还望大哥见谅。我无非是为了等大哥功成名就之后,能对小妹有所庇佑。”
于连生反而松了一口气,惭愧道:“妹妹这话越发让我无地自容。就算我今日进宫,若想站稳脚跟,还不知何年何月呢!”他一无所有,不认为雪雁对他有所图,而且就算有所图谋,只要自己进宫了,雪雁鞭长莫及。
所以,于连生没想到雪雁说的是实话,为了捧他上位,然后自己对她有所庇佑。
当然,雪雁来之前也想过,或许于连生庸庸碌碌无所为,对自己和黛玉毫无帮助,可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总要尽力而为才能知道是否能达到目的。
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何乐而不为呢?
第十一章不怀好意专美于前
雪雁好容易才劝于连生收下东西并为以后筹划,得其十分感激,道:“雪雁妹妹,多谢你,等我明儿当了差,定然不忘你今日相助之恩。”
京城中的太监多是河间府人,离京千里,倘若得势,一家鸡犬升天,倘若未能进宫,便被父母所弃,于连生虽有父母兄长弟妹,沦为乞丐却不曾得其照应,况自从去了根,满心深恨家人,今日忽得雪雁相助,不但是意外之喜,也凭空对进宫增添了许多信心。
雪雁不敢久留,东西送到目的达成,便即告辞。
于连生收了东西,连同青布包袱一同藏于稻草中,方送她出了棚子。
离开了这里,雪雁想起出来时的借口,便去胭脂铺子买了几瓶上等香脂,味极清,色极淡,不似脂粉轻白红香,却能防止肌肤皲裂,一串钱里不过花了三百钱,下剩的她就顺势递给两个婆子,笑道:“给妈妈们买汤喝。”
两个婆子本道此行赚不到钱了,不想竟能白得二百钱,顿时喜出望外。
在回去的路上,雪雁与二人闲谈,不经意地道:“今儿我见的那个孩子,旧年帮过我从别人手里拿回被偷的荷包,原是打算开春进宫当差的,再不得见了,故有今日之谢。”
一听他要进宫当差,两个婆子便知道他是个小太监,雪雁见了他,不算违反了规矩。
雪雁心思缜密,把一切可能扼杀在萌芽时,她虽不惧,到底若经有心人渲染,将会连累黛玉一身不好的名声,所以她与这两个婆子直言,便没有流言的可能了,见外男和探望小太监不可同日而语。
平安回到府中,紫鹃已做完了针线,正站在黛玉身边,为她铺纸研墨,见她进门,就道:“老太太打发人送了酸梅汤来,姑娘喝了一碗,那一碗给你留着了,快去喝,你迎着日头走了这许多路,满头大汗的,很该解解乏。”
雪雁笑应了一声,回房洗了脸换了衣裳,喝了汤,才重新到黛玉房中。
黛玉刚作完画,放下笔,对雪雁笑道:“今儿是你的假,好生松快一番罢,我跟前很不必你伺候。”
雪雁笑道:“姑娘既这么说,我就受用一日。”
言毕,问起送礼之事。
这些事情都是雪雁在林如海跟前提过的,黛玉自不瞒她,想了想在贾母房中的事情,遂实话相告道:“老太太吩咐琏二嫂子料理呢,送的礼我亲自瞧了,中规中矩,虽不甚出挑,却也没什么错处,已经打发人送去了。”
雪雁点了点头,忽然问道:“姑娘,若说送礼,咱们家世交故旧自是尽有,老爷的同窗同科都在名单之上,如何反没有咱们家的亲戚呢?难道就只剩了这府里一门不成?”
闻得她这么一问,房里几个大丫头都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雪雁却问得真心实意,实在是林如海交给她的清单上并没有亲戚们的名字。
黛玉偏了偏头,道:“谁说咱们家没了亲戚?不是你先问咱们家世交故旧的清单?上头自然没有亲戚们的名字。事后,爹爹把这份清单交给我了,还勾画了哪家是能走动的亲戚,哪家是当作故旧走动的,只不过现今多不在京城中,故今儿说送礼你也没见到。”
说着,语气里多了一点俏皮,道:“说起来,咱们家竟无近亲,这几门虽说是亲戚,也都极远了,最近的就和史侯家差不多,论情分,亲近不起来,人家未必认咱们是哪一门,只能当故旧走动走动了,这回单子上也有史侯家。”
史侯家就是史湘云家,是贾母的娘家,现在两位侯爷是贾赦贾政的表弟,和荣国府素有来往,雪雁忽然福至心灵,问道:“咱们家老太太的娘家呢?难不成这么些年的情分都淡了?”那可是林如海的亲舅舅家,就是舅舅没了,还有表兄弟,很不该生疏了才是。
黛玉想起林如海私下跟她说的话,其时雪雁不在跟前,他道:“咱们家虽有亲戚来往,却相隔千里,多年难通音信,情分愈淡,况且最近的是你祖母娘家,你曾外祖母早逝,几位舅公舅婆亦都没了,只剩一个三舅婆为人艰吝刻薄,又被分了出去,下剩几个嫡系长房的表伯父们各自成家,几个表伯母甚少来往,人心难测,我如何敢托他们家照应你呢?荣国府虽令我不敢十分相信,到底是你外祖母和亲舅舅,总比外人强些。”
林如海临终前已无人可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