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笑道:“我来陪外祖母岂不好?”
贾母道:“好是好,就怕你跟我老婆子太寂寞了。”
黛玉听了,往屋里一瞧,果然比往年寥落了,心里暗暗一叹,决定日后多多过来陪着贾母,想罢,便说笑话来逗贾母开怀。
忽然有人通报说夏守忠打发小太监来,往日都是凤姐料理这些事的,如今凤姐推说身上不好,不愿管事,贾母不好强求,便命带进来,迎面一照脸,雪雁顿时有些恍惚,瞧他细皮嫩肉,眉清目秀,不是王宝却是哪个?
虽然时隔几年,然容貌未改,在雪雁认出王宝的时候,王宝亦认出了雪雁,不觉一怔。
贾母看出了几分,问道:“雪雁,你认得这位小公公?”
雪雁犹未开口,王宝便已抢先说话,笑道:“自然认得,原有一面之缘,却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不曾想雪雁姐姐竟是府里的丫头。”
雪雁听了这话,就知道王宝担心自己说出他贫贱之时的事情,便笑着点头。
贾母笑道:“既是认识的,我不打发别人送小公公去太太那里,雪雁给小公公引路罢。”
雪雁只得依从,引王宝往王夫人房里走去。
第五十三章
王宝细细打量雪雁;见她身量苗条,花容月貌,遍身绫罗绸缎,乌压压的头发以银钗挽着,服色甚淡;腕上亦只戴了四只银镯,别无其他花饰,倒显得有些朴素;沿途中不觉问道:“没想到姐姐竟是在这里,大约有好些年没见了罢?”
这话虽然简单;但是雪雁却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试探;心中不屑;面上含笑道:“算算,总得有五六年了,也不大记得了,一别多年,公公可好?”
王宝清了清嗓子,道:“好得很,自从进了宫,现在跟着夏爷爷。”
雪雁道:“那就好,往事别提了,且看今朝罢,见公公过得好,我便欢喜了。”
听了这话,王宝便知雪雁不会说出自己贫贱落魄之时的境况,不由得眉开眼笑,放下心来,道:“这么些年没见姐姐,姐姐为人一如既往的好,我心里感激姐姐不尽,一直都想面见姐姐道谢,偏不得见,若不是这回在府上老太太跟前,怕还见不到姐姐金面呢。”
王宝说的却是实话,荣国府他奉夏守忠之命也来过几回,那时都是凤姐管家,他直接到贾琏和凤姐跟前要银子,而雪雁也不会去贾琏凤姐那里见外人,故今日才得见。
雪雁笑道:“公公言重了,我算什么金面?不过是个丫头,比不得公公在宫里的尊贵。”
王宝愈加欢喜,想了想,摘下自己腰间佩戴的一对碧玉比目佩给雪雁,道:“上回姐姐相赠,犹未答谢,这是宫里贵妃娘娘赏的东西,权作相见之礼。”
于连生送雪雁东西,不管是千金万金,还是一文不值,雪雁都理所当然地接受,然而王宝这副高高在上的语气却让雪雁心中十分恼怒,然而她知道小鬼难缠的道理,便含笑着接了,道:“那就多谢公公了,我正说没有一块好玉佩戴呢!”
接了这对碧玉佩,雪雁决定回去洗干净就放在首饰盒里,平常不碰,若再见王宝时戴给他看,免得他心里觉得自己看他不起。
想到这里,雪雁暗暗叹气。
于连生跟她说起,在宫里曾见过王宝,不过两人一个在后宫,一个在大明宫,平常不大见面,即使见了,亦鲜少言语,于连生是不在意往事,王宝却唯恐别人知道自己盗走银两进宫,故处处回避于连生,在雪雁跟前也不提起,不知雪雁乃是南华之妹,并认于连生为兄。
王宝见她双手接过,脸上笑容更胜,很是有些自得,还要再说,已经到王夫人院中了。
王夫人的院落十分清净,赵姨娘坐在廊下打盹,玉钏儿则在做针线,见雪雁带着一名小内监进来,心里明白,忙起身过来,含笑道:“我这就通报太太一声,还请公公稍等。”
雪雁摆手道:“快些过去,别让王公公久等了。”
玉钏儿会意,忙进去通报,少时请王宝进去,雪雁要走时,玉钏儿忙道:“你且去我房里等等,让我送了茶进去,我有话跟你说呢!”
雪雁只好停住脚,转而去了玉钏儿房里。
赵姨娘睁开眼看了一会,复又合上,现今黛玉年纪愈长,对待赵姨娘这些人也渐渐有礼有节,有什么东西有别人的,也有贾环的,只是略次一等,不似年幼之时看他们不起,故赵姨娘对黛玉主仆也没什么不喜。
玉钏儿送了茶进去,正要退出来,只听王宝笑道:“按理,本不该来打搅府上,谁知夏爷爷前儿有要事办,今儿一看竟短了一千二百两银子,只好来求太太援手,暂且借用一些时日,等明儿有钱了就送来。”
玉钏儿心中一惊,张口就是一千二百两,好大的口气。
像宫里出来的太监要钱,一向都是有去无回。
只见王夫人握着念珠的手颤了颤,随即道:“说什么求不求的话?没得太生分了些。玉钏儿,你去外面问问,叫账房支一千二百两银子拿来。”
玉钏儿无奈,偏周瑞家的现今不在,只得亲自过去,不想账房上听了,忙道:“我的姑娘,还支这银子呢,账上哪里支得动?前儿老太太生日,可不是东挪西凑的?就是这回做衣裳打首饰,都没银子给姑娘打两套,丫头们一件都没有呢。”
玉钏儿陪笑道:“实在是宫里催得紧,不妨哪里的银子先挪出来用。”
账房上的人听了这话,立时撂下脸来,道:“这账面上的银子是能随意挪用的?到时候没银子谁来平这账?咱们是都不得做主的,就是太太亲自来了也没有!”
玉钏儿只得回来,悄悄在王夫人耳畔说了。
王夫人听完,心头一紧,难道府里竟已经艰难如斯了?正欲打发人去凤姐处叫她想法子,忽一眼瞥见王忠一脸不耐,忙叫玉钏儿去开梯己,和彩霞抬了一千二百两银子出来。
王宝见状,面上方露出笑容来,道:“夏爷爷在宫里也艰难,不然不会来打搅太太。夏爷爷管后宫里头的事儿,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想给夏爷爷体面呢!”
王夫人深知其意,笑道:“这是自然。”又命玉钏儿奉上茶钱。
荷包入手沉甸甸的,王宝越发欢喜,收在衣袖里,道:“既如此,我就不叨扰太太了。”
王夫人忙命人送他出去。
等人走了,玉钏儿见到王夫人神色不同,忙唤了一声。
王夫人回过神来,叹道:“这一年几次的饥荒,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偏为了娘娘,也不得不给他们,账面上果然一点银子都挪不出来了?”
玉钏儿答道:“说是实在挪不动,今年连首饰都没给姑娘们打全呢,下人一件都无。”
王夫人听了,叹气不语。
玉钏儿心里急着见雪雁,忙安慰道:“太太放心,等年下租子送上来了就好了。”
王夫人叹道:“哪里好什么?年下租子送上来,还得预备年酒,还得打金银锞子,这才是一笔大支出,光靠租子很不够,出了国孝,又是接二连三的红事。以往还有林姑娘的几个庄子铺子的收益,今年的可都得留着给她做嫁妆,府里哪有脸面用?”
玉钏儿听了沉默不语,王夫人久不管事,若不是这回凤姐推脱,自己去账房要银子,不然还不知道府里已经艰难到这样的地步了。
好半日,王夫人道:“你去问问凤丫头,可好了没有?若好了,且出来帮我一把,自打没了她,府里乱得不成样子。”
玉钏儿答应一声出去,径自往房里找雪雁。
雪雁正和小丫头吃果子,见她进来,站起身笑道:“等了你好半天,有什么话?”
玉钏儿叫小丫头出去,回身打开柜子,取出一个纸包递给她,道:“这是茯苓霜,太太才赏的,我留一半给你,那一半拿给我娘吃去了,如何吃法,想来你也知道,我就不细说了。”
雪雁推辞道:“可是今年粤南的官儿来拜送的?我们早得了,姐姐留着自己吃罢。”
玉钏儿听了笑道:“可不是今年年初那会子孝敬的,园子里闹事儿也是它。我如今常能回家,同我娘一起吃,这个你拿去,爱吃就吃,不爱吃就赏人。”
雪雁方收了,出去时,见玉钏儿一同出来,不禁诧异道:“你还特特送我不成?”
玉钏儿道:“什么送你?我是去找二奶奶。”
说着,悄悄将今日王宝来要银子,去账上支不得,王夫人自己取了梯己,这会子打发自己去问凤姐是否痊愈,几时出来管家等事一一说了。
雪雁听了,并不奇怪,她早料到没有林家的另一半财物,荣国府会更早地开始颓败。
到了凤姐院门口,二人分手,玉钏儿径自进去找凤姐。
凤姐正跟容嬷嬷学规矩,闻得来意,嗤笑一声,现今她也明白府里的局势了,何况王夫人一心一意想娶宝钗进门,自己何必打先锋?便懒懒地倚着靠枕,对玉钏儿道:“大嫂子和三丫头管家,宝姑娘监管,如今管得好好的,不曾生事,叫我出来管家作甚?”
玉钏儿忙道:“虽有大奶奶和三姑娘宝姑娘管家,哪里比得奶奶周全妥帖。”
凤姐露齿一笑,旋即眼睛一瞪,道:“好没道理,谁知道府里都说她们管家比我精细许多?现今府里蠲免了好几处的花费,省下了许多银子,她们又都读书识字,比我强得很!我方才听说了,宫里打发小太监来要银子,可有这回事?想来是府里的银子支不动了,故来找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难道我能下出几两银子来花费不成?”
玉钏儿一时无言以对,只好不言不语。
平儿端茶上来,凤姐接了,喝了一口,含笑看着玉钏儿,道:“你也知道,我自打年后病了到现在,不过面上瞧着好,底子着实大亏了,大夫都说我外强中干,命我调理,实不敢劳心费力,只得静养。你回去告诉太太,就说过个一年半载,等我大好了必然接手,眼下就先烦劳大嫂子和三妹妹宝姑娘几个罢!”
玉钏儿听了,只得回去告诉王夫人,王夫人亦深感无奈。
凤姐等玉钏儿一走,立时放下茶碗,拉着容嬷嬷道:“好嬷嬷,我今儿做得可好?”
容嬷嬷道:“后边的话儿倒好,前面就太沉不住气了些。”
凤姐低头一想,叹道:“嬷嬷说的是,我就是恼平常不想着我,管家别人也能管,偏这样叫我管家,还不是瞧着银子不够用了,大嫂子手里吝啬,三丫头一个女孩儿家,宝姑娘是外人,都没有银子拿出来支应才想到我?”
说府里的银钱之事,容嬷嬷不语,她虽惊诧于荣国府内囊罄尽,却不愿多嘴。
忽听窗外秋桐大骂小丫头,凤姐眉头一皱,冷冷一笑。
秋桐和贾琏早已彼此有意,如今贾赦赏了她来,两人正是*,凤姐全然不管,任由秋桐勾着贾琏不放,渐次将尤二姐亦忘记到脑后了。秋桐自恃得宠,又仗着贾赦和邢夫人之势,每每贾琏去后面就开始指桑骂槐,也不将凤姐和平儿放在眼里。
平儿听了秋桐话里话外都指着凤姐,不禁满脸怒色:“奶奶听听,这都是什么话?”
凤姐看了她一眼,道:“什么话?实话!谁让琏二爷去后头了呢,琏二爷不在家,她可不是得骂两句?这可是老爷太太给的,比我还有体面呢!”
虽然在贾母跟前说即使贾琏去了也不能圆房,但是贾琏是什么性子?哪里忍得住?和秋桐可不是打得火热?谁在意什么国孝家孝。三天两头过去,一过去,秋桐便骂,凤姐便叫人将秋桐骂出来的话传到后面去让尤二姐知道,看着她们两个龙虎相争,自己只管巍然不动。
闻得凤姐此语,平儿叹了一口气,再不言语。
凤姐垂头吃着茶,忽然道:“今年秋天的衣裳,怎么才打了那么几件东西?竟不是往常的两套首饰,我先前忙着事,一时倒忘记了。”
平儿只得道:“府里账上的银子不够了,便俭省了些,下人们一件都没给。”
凤姐胆战心惊,叹道:“如今府里真真是鸡儿吃了过年粮,亏得我放手早,不然此时还不知道是当金项圈呢,还是当金银东西呢!”
说着,乃命平儿道:“将我母亲前儿给我的首饰拣一套精巧别致的给林姑娘送去。”
平儿进去,果然拿了一个锦盒过来,打开与凤姐瞧,正是一套小巧别致的碧玉头面,钗钏耳环戒指簪佩一应俱全,玉色晶莹,雕工精致,十分好看。
凤姐看罢,点头道:“极好,这头面也就林妹妹戴了方能显出清雅来。你送去给林妹妹,就说我现今不管事,不知府里的事情,且请她体谅一二。”
平儿依言送去,黛玉不觉失笑。
雪雁接在手里一看,笑道:“你们奶奶如今倒大方。”
平儿笑道:“便是大方,也得看是谁,若不是林姑娘,奶奶哪里舍得送出去?”
黛玉听了,抿嘴一笑。
凤姐近来的确对黛玉一房十分大方,雪雁将王宝给的碧玉佩洗了擦干,扔进梳妆匣中,闻声出来,看着平儿笑道:“既这么着,年下田庄商铺的那些银子送来时,明儿给我们姑娘备嫁,就请你们奶奶多费些心思。”
平儿笑道:“还用你说?我们奶奶必然尽心尽力。”
展眼已经进了九月,这日秋高气爽,黛玉颇有兴致地在院中赏桂花,周鸿打发人送东西来,雪雁忙接了,款待后令其离去。周鸿送的自然是八月里打猎所得的皮子,黛玉尤喜那张金钱豹的皮子,雪雁则挑好的给黛玉做衣裳,十月里府里送来的冬衣竟渐次比不得往年,皮子也不是上好,黛玉都没穿,赏给底下小丫头们穿了,雪雁穿的也是自己做的。
贾琏十月初就启程去平安州了,这些日子里秋桐见凤姐不理她,越发张牙舞爪,竟而趁着贾琏启程后,跑到小花枝巷子那边指桑骂槐一顿,骂得尤二姐每日紧闭门户,不敢吭声。
尤二姐现今名声极坏,左邻右舍听了秋桐骂的言语,看向尤二姐时都十分鄙弃。
凤姐又悄悄打发人找到了张华,令他过来找尤二姐,偏张华畏惧荣国府之势不敢,气得凤姐一个倒仰,恨道:“果然是烂泥扶不上墙,难怪被人抢了老婆去!”见此事不通,便也不曾十分逼迫,只笑看秋桐和尤二姐斗。
贾琏回来时已是腊月,尤二姐心似黄连,面容黄瘦,心中不知是悔是恨。
如今凤姐不肯争风吃醋,自己又有爱妾娇娃,贾琏脸上不免有些得意之色,骄矜之容,见尤二姐近日又病了,便不大常来,反去秋桐房里歇息。
秋桐见了,越发得意猖狂。
这日贾琏来看尤二姐,尤二姐提起有孕之事,喜得贾琏忙去请医生。不想王太医往军前效力去了,便有小厮另请了一位胡太医来,谁承想那胡太医竟是个庸医,见了尤二姐金面便魂飞天外,开了药方子抓药回来,半夜竟将男婴堕下,尤二姐登时昏迷过去。
贾琏气得恼恨无比,一面另外请太医给尤二姐治,一面叫人去找胡君荣,谁知胡君荣得知消息后,立时卷包跑了,贾琏只得把去请大夫的小厮打了个半死。
凤姐得到消息时,暗道:“真真是老天有眼!”
容嬷嬷却有些怀疑凤姐,问道:“那胡太医不是二奶奶找的?”
凤姐扑哧一笑,道:“嬷嬷竟是高看我了,我难道会神机妙算,知道尤二姐有孕不成?我若治死一个人也容易,何苦去使唤二爷身边的人去请?琏二爷将那小厮打得那样,倘或是我所为,半死之间我不护着他,他焉能不吐露?再说了,我哪知道什么胡太医!如今国孝家孝,国孝倒罢了,可是家孝之间有孕,可不是什么好名声,若落在外人耳朵里,二爷能留?”
只不过是尤二姐先掉了孩子,贾琏便先伤心了,倘若再等两个月,人人都知道尤二姐有孕,说到孝期养外室,证据确凿,瞧他在前程面前,会不会留下这个孩子!
容嬷嬷已教了她数月,见她已改了不少,便借机回到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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