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脸色凝重地点点头,深为忧心。
雪雁反而十分冷静,眼睛看向天边流云,轻声道:“只看当今如何出手了。”长乾帝既要做面子照顾老臣,如当初给黛玉赐婚,那么眼下就不会不护着周家,只是不知道他如何出手,何时出手,也许他在等待什么时机,因而一直迟迟不动。
王忠道:“我再去打探,你回去告诉姑娘一声,然后再去周家安慰周夫人。”
雪雁正有此意,别过王忠,回到房里,正要将此事告诉黛玉,却见紫鹃正眉开眼笑地收拾东西,榻上整整齐齐放着许多小匣子,榻前放着一口箱子。
雪雁掩下消息,问道:“这些都是什么?”
紫鹃见她回来了,便笑道:“你来迟了一步,方才鸳鸯带着小丫头亲自送过来的,是老太太给姑娘打的首饰,哎呦呦,你不知道,整整有一百零八套呢,给姑娘做嫁妆,有镶珍珠的,也有嵌宝石的,还有点翠的,样样都精致得不得了。”
紫鹃心里暗叹,除了宝玉,贾母果然最疼黛玉,瞧着这一百零八套头面,除了金子一千两外,还有珍珠宝石玛瑙,得值一二万两银子,其他三个姑娘出嫁,不知道能得几套。
雪雁闻言一怔,随即了然,黛玉身边虽然有很多首饰,但都是贾敏和祖上几位老太太留下来的,要不就是林如海先一步把家里比较贵重的头面给了黛玉,都是旧的,就算炸过了别人也能看出来,须得打造一批新的才显得体面,显然贾母是这么想的。
她随手打开一个小匣子,里头正是一整套赤金累丝攒珠的头面,发钗、压鬓簪、耳环、戒指、手镯、篦子、挑心等一应俱全,分量虽不重,然却十分精雅。
再打开一个匣子,里头放的便是一套赤金点翠嵌宝石的头面,亦极小巧别致。
黛玉坐在窗下看着,眼里闪过一抹对于贾母的感激,但凡贾母能做的,都为她想到了。
紫鹃把匣子一个一个列在红酸枝木箱子里,叫雪雁过来数一遍登记在册,然后道:“这些东西都是你收着的,仍旧由你收着。”
雪雁在嫁妆册子上重重添上一笔,点头笑道:“我理会得。”
将首饰箱子搬到耳房锁好,雪雁心道黛玉的嫁妆预备得差不多了,除了手头做的衣裳荷包手帕等物,也就一些零碎的篦子梳子脂粉香皂等物,到跟前置办也来得及。
料理完这些,雪雁出来轻轻将周鸿遭难的事情告诉黛玉。
黛玉正在绣帕子,闻声不妨一针扎在指尖上,一滴鲜血落在帕子上,染红了丝绸。
雪雁忙拿着干净的手帕给她裹着,又叫汀兰拿伤药来。
黛玉摆摆手,道:“不必,平常做针线哪回被扎过两次。他入狱了,那可怎么是好?”
雪雁叹道:“我们在闺阁之中根本无计可施。”
黛玉听了,不觉含泪道:“我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恨那些人为了一己之私,偏将无辜之人牵扯进去,也不知道将来如何呢!乳父说的是,你快收拾一下,换身衣裳,去周家慰问一二,替我告罪,说我不能亲自过去,还请周太太见谅。”说到这里,黛玉越发担忧周鸿,不知他能不能平安脱身,再想周元先入狱,然后周鸿又获罪,周家真是雪上加霜。
雪雁答应了一声,正要去换衣裳好出门,偏有探春进来,身后侍书抱着一叠书纸,笑道:“都说雪雁书法极好,比我还强,快些帮忙抄些经书要紧。”
黛玉忙道:“我打发她出门有事办呢,明儿再给你们抄罢。”
探春不知周鸿落难之事,笑道:“你们有什么事情?倒是我的事情要紧,太太明儿要将经书供奉到寺庙里去,我们几个各留了许多,下剩这些好歹叫雪雁给我抄出来,明儿就要。”
雪雁心急如焚,哪里肯应,倒是黛玉道:“既这么着,那就留下罢。”
探春方命侍书留下经书,自去了。
雪雁吃惊地看着黛玉,道:“姑娘,我并没有空抄写。”
黛玉道:“无妨,你出去办事,经书留给我来抄,横竖明儿给她就是。”
探春轻易不求人,今儿既然亲自过来,显然王夫人很看重这些经书,探春也是一时抄写不了,才分给各位姐妹帮忙,何况她并不知道她们有要事,而且黛玉书法极好,模仿雪雁的字迹十分相似,即便抄写出来探春也不会认出来。
雪雁听了,只好匆匆换了衣裳,带上备好的瓜果点心,然后找了借口去周家。
时值六月,烈日炎炎,等雪雁到周家时,虽然一路坐车过来,仍旧是一身香汗,周夫人见到她,忙拿着手帕拭眼角的泪痕,眼前还坐着周滟,显然母女两个刚刚痛哭过。
这小半年来,周夫人一直提心吊胆,没睡过一日安稳觉,越发显得清瘦了。
雪雁心中叹息一声,请了安,坐下后,周夫人方问道:“大热天的,你怎么过来了?”一面说,一面忙命人给雪雁看座,又叫人倒茶给她。
雪雁便将来意说了,又说了黛玉之担忧。
周夫人道:“你们都是好孩子,知道消息后头一个过来安慰我。回去告诉你们姑娘,叫她不必担忧,一切都有我,我们老爷还未定罪,鸿儿本就无辜,我就不信这苍天没有公理了!”
周家如此遭遇,她越发赞同当初丈夫在当今登基后一心为君的行为。
当初林如海何等忠心耿耿,在江南盐课御史的位置上兢兢业业多年,不知道躲过了多少明枪暗箭,结果人一死,上皇就忘到了脑子后头,一点儿额外恩典没有,只对还活着的臣子施恩,端的仁厚,想必是因为后者能在朝堂上牵制当今方才如此罢?
一朝遭难,俱是落井下石之人,越发显得黛玉品性之可贵,须知荣国府都没尽心呢!
雪雁道:“大学士和姑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周夫人苦笑一声,道:“你们不知道,我担心得很,现今虽有几家愿意帮忙的,还有桑家老太君,奈何上头不许,竟是什么都做不得。我们女人家在家里管事,出门应酬,样样都拿得出手,可是这事关朝政,简直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日久见人心,经过这几个月的奔波,周夫人看开了,可是对于自己的无能为力仍旧感到十分难过。
雪雁暗叹,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男女内外之别了,男主外,女主内,女人家如何在外头抛头露面为之奔走筹谋?饶是周夫人,也无计可施,更别说她和黛玉两个闺阁女孩儿了。
想罢,雪雁道:“等我回去,再叫人时时打听,但愿能有好消息传来。”
她仍然记得于连生说过长乾帝不会不顾周家,可是周家两父子都如此了,仍然没见长乾帝做什么,是不是打算放弃周家了?一想到这里,雪雁就十分焦躁,若真是如此,面临着上皇之为难,荣奎之报复,他们可就真的一筹莫展了。
周夫人忙道:“有劳你们费心了,回去替我多谢你们姑娘记挂。”
又命人拿了两个荷包给雪雁,入手沉甸甸的,雪雁知分量不少,但是自己确实为周家奔波,略推辞了两回不得便收了,回去要分给王忠他们一些人,好让他们打探消息。
等雪雁离开后,周滟低声道:“林姐姐为人极好,虽说哥哥遭难了,没有一点儿不满。”
想到和黛玉一个月的相处,周滟心里十分敬佩她。
周夫人看了爱女一眼,心疼女儿短短几个月就长大了许多,道:“你也觉得林姑娘好?”
周滟点了点头,道:“当然好,咱们家都这样了,林姐姐自始至终都没有嫌弃,还劝我说父亲一定会平平安安的,若不是林姐姐,我和哥哥们早慌了手脚。现今哥哥也这样,别人不知道怎么笑话林姐姐呢。”
说着,神情顿时低落下来。自从父亲落难,昔日的姐妹们有许多都不和她来往了,纵然是因为国孝,达官显贵之家不好筵宴音乐,但是书信来往尽有的,她现今只和黛玉、赵嫣然和桑婉、桑媛、张惠等寥寥几个大姐姐有所来往,别的书信送出去都犹如石沉大海。
对于旁人的眼光,周夫人冷笑一声,毫不在意,只安抚爱女。
这些年,她和周元伉俪相得二十余载,背地里有多少人说自己的不是?无非是羡慕二字。现今对于黛玉也是一样,当初羡慕黛玉小小年纪就由当今赐婚嫁给四品武官,所以周鸿一朝落难,他们立刻便生奚落之心,幸灾乐祸,这就是人心。
王忠能打探到然后告诉雪雁的消息,周夫人也打探得清清楚楚,自从知道荣大学士荣奎从中作梗后,周夫人便不再费事地为丈夫爱子打点,她知道一定徒劳无功。
忽然桑母亲自坐车过来,周夫人忙迎了出去。
落座后说话,闻得雪雁来过,桑母道:“我就知道玉儿那孩子一定会过来,我还道她不知道呢,刚打发人去告诉她。”
周夫人感慨道:“那孩子好得很,想来时时留意我们家的消息,才知道得那样早。”
桑母握着她的手,轻声道:“你别太担忧了,鸿哥儿不会出事的。”
周夫人苦笑道:“还说不会出事,人都被押解进京了。倘或我鸿儿做错了事情还罢了,偏偏北疆的事情和他有什么瓜葛?难道就因为是随扈之人,就该白得这么个罪名儿?随扈的也不只他一个人,怎么就只他有罪,别人无罪?这也太明显了些。”
桑母暗暗埋怨荣奎心胸狭窄,在这个时候为了公报私仇这样对待周鸿,自己能有什么好处?遂道:“上皇降罪周大人,无非是为了朝廷上的几个要紧职缺,鸿哥儿身上既没兵权,又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上皇哪会治他这么个孩子?你暂且宽心,还有我们老太爷呢,难道我们老太爷会对自己手底下的将士袖手旁观不成?”
周夫人想到桑隆乃是三朝元老,手握兵权,在上皇和当今跟前都极有体面,略略放下心来,但是上皇乃是当今之父,又不免转喜为悲,心中患得患失,一时难以尽述。
却说雪雁回去说给黛玉知道,黛玉愁上眉头,道:“外面越来越不安生了。”
叹了一口气,又将桑母打发人来过的事情告诉她。
雪雁洗了手了,拿着经书来抄,一面写,一面道:“姑爷是表大爷的人,表大爷若不出手,如何对得起麾下的将士兄弟?咱们只管等消息。只是到底没有什么法子好使,我只道当今圣人该出手才是,谁知迟迟没有,也不知道圣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黛玉道:“若叫我们猜到,就不是一国之君了。”
雪雁听了点头称是,不错,长乾帝的心思哪里是那么容易猜测得到。
好容易抄完经书,因担忧周鸿,主仆二人一夜不曾好睡。
次日早起,雪雁胡乱梳洗了一番,将经书送至探春处,探春十分喜悦,查看了一番,黛玉和雪雁的字迹十分相似,竟一点儿看不出来有一部分出自黛玉之手。
探春看罢笑道:“怪道都说你的字好,果然出挑得很。”
雪雁谦逊道:“三姑娘见笑了,我不过是个丫头,跟着姑娘练几日,哪里比得姑娘。”
探春摇了摇头,因见她眼底微有倦意,不禁生出几分愧疚,道:“莫不是为了替我抄写这些经书,累得你昨晚不曾歇好?”
雪雁忙道:“没有的事儿,不过是心里有事,辗转反侧没有睡好罢了。”
探春听说,便叫侍书拿了个荷包赏她,放她回去。
雪雁捏着荷包上的系子,出了秋爽斋,往园子外面走去,一路走,一路想,不知周鸿的案子到如今如何了,北疆距离京城比山海关远一些,怕是要费些时日才能抵达。
沉吟间回到房里,却见小丫头再给容嬷嬷搬东西,不禁奇道:“这是做什么?”
平儿笑道:“我们奶奶叫我来求林姑娘,借容嬷嬷过去帮衬两日。”
雪雁听了,越发诧异,凤姐这是找容嬷嬷教导她?的确,凤姐的手段实在是上不得台面,而且糊涂得很,若得容嬷嬷教导,想必手段定然一日千里,但愿容嬷嬷能教导她向善。即使从前不能一笔勾销,可是后面不再作恶,便是积德行善。
她看着黛玉,黛玉朝她使了个眼色。
雪雁会意,方向平儿告罪一声,去容嬷嬷房里帮忙。
容嬷嬷见她过来,笑道:“是琏二奶奶看得起我,才特特打发平姑娘来过来请我。”
雪雁拉着容嬷嬷走到一边,低声道:“不知琏二奶奶好端端地找嬷嬷过去做什么,只是这琏二奶奶做的那些事,得叫嬷嬷知道,心里有个底儿才好。”她和黛玉都知道容嬷嬷素来心口严实,不管听到什么事情,从来不告诉人。
容嬷嬷听她说完凤姐做过的事情,乃至于贾琏在外面偷娶二房之事,不禁感叹道:“真真是热闹得像戏台子上的戏,就是那戏也不如这一出热闹。想来是琏二奶奶听了姑娘的话回过神来了,所以才特特来请我过去。”
凤姐不是糊涂人,不过自小到大,无人教导她这些,黛玉的话她听进去了,可是她手段狠辣,哪里学过什么刚柔并济?纵然想改,也不容易。何况阖府上下,贾母年老,邢夫人不喜她,王夫人毕竟是婶子,剩下姐妹们也不能教她什么。她思来想去,便想到了容嬷嬷身上,容嬷嬷是宫里出来的教习嬷嬷,有她教导,比别人强十倍,便吩咐平儿亲自来请。
凤姐知道黛玉心地良善,不会不答应,平儿觉得黛玉身边的人个个精明厉害,有人教导凤姐,或许凤姐能改进一二也未可知,故赞同凤姐所想,来请容嬷嬷时十分恭敬。
黛玉时常为凤姐忧心,见她愿意改,哪怕只是眼前,也是好的,再说了,有容嬷嬷出手,一定会教导得凤姐不敢再继续为非作歹,便示意雪雁悉数告诉容嬷嬷,容嬷嬷心里有底后,去了凤姐那里,果然将凤姐教导得妥妥帖帖,几乎称得上是一日千里,待得凤姐八、九月间痊愈之后心思手段眼光更上一层楼,此乃后话不提。
凤姐在受容嬷嬷教导时,黛玉和雪雁日夜为周鸿悬心。
转眼进了七月,周鸿从北疆被押解进京,直接送进刑部审讯,而审讯之人正是荣大学士荣奎的门生。听到这个消息,黛玉和雪雁不觉十分忧心。
周鸿一路上风尘仆仆,难掩身上沉稳之气,丝毫无惧。
他知道自己清白无辜,不过是荣大学士公报私仇所致,同时他也知道自己前程堪忧,端的只看当今是否愿意保他,可惜看了这么几个月,始终看不到当今的动静。
周鸿虽然远离京城,但是对于京城的动静,因为桑隆之故,一直都清清楚楚。
眼里闪过一丝讥诮,周鸿默不作声地进了刑部大牢,他还没定罪,狱卒虽然贪婪,却不敢怠慢,毕竟说不准这样的人物是就此获罪,还是明日释放,衣食起居比不上家里和军营,却不敢短了他的吃食,只是正值盛夏,牢狱中十分闷热,散发出刺鼻的味道,难闻非常。
周鸿在边疆打仗之时,行走于山林之中,吃过比这厉害百倍的苦头,倒不是难以忍受。
盘膝坐在牢里地上,他低头看着自己一直贴身佩戴的荷包,即便被押解进京时他仍然攥在手里没叫人搜了去,乃是当初小定时黛玉所做,精巧异常,连同衣服鞋袜后来都随着书信送到了他手里,他一向爱若至宝,里头还装着写有海棠诗的帕子,犹带幽香。
周鸿在山海关时,早知京城一切事务,对于黛玉的风采愈加倾慕不已。这个女孩子虽然娇养于深闺之中,却自有一种风骨傲然,愧煞天下人。
自己落罪了,不知罪名如何,倘或自己就此死了,或者判以重刑,她怎么办?一想到这里,周鸿心中隐隐生出一丝心疼,见到来打点的管家时,便叫他传话给周夫人道:“倘或我没有了活路,或者判处重刑,母亲就请当今下旨解除婚约,别耽误了她的终身。”
周鸿不同于周元,所以周夫人使了许多银子,能让管家进来探望一番。
管家一见周鸿的处境,便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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