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钏儿摆摆手,正要再说什么,忽见赵姨娘朝雪雁招手,脸上不觉现出一分厌恶,轻声道:“赵姨奶奶叫你呢,我先过去了,她横竖没什么好事,你也别应她。”
雪雁点点头,等她进了园子,方走到赵姨娘跟前,含笑道:“姨奶奶叫我何事?”
她素来宁可得罪君子,不愿得罪小人,赵姨娘正是小人,故她言语和气,脸上不见厌烦,赵姨娘见了,先就有了三分欢喜,笑道:“好姑娘,我跟太太请了假,去给我兄弟伴宿坐夜,明儿送殡,可巧我的丫头小吉祥儿没衣裳穿,借姑娘的月白缎子袄儿,回来就还姑娘。”
雪雁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一会子打发人给姨奶奶送去。”
赵姨娘欢天喜地地去了。
雪雁回到房里,却见史湘云正同黛玉说话,她微微一怔,先去自己房里取了一件半新不旧的月白缎子袄儿出来叫小酒儿送去,道:“跟赵姨奶奶说,我如今身量长了,衣裳也穿不上了,就送小吉祥儿罢。”
小酒儿撇嘴道:“就姐姐善心,她们一般有缎子袄绫子裙,只是怕弄脏了才来借姐姐的。”
黛玉闻声抬头道:“不过是一件雪雁不穿的袄儿,给就给了,你们也不缺这么一件,快送去罢,赵姨娘既要出去,少不得赶时候呢!”
小酒儿方抱着袄儿送去。
湘云笑道:“姐姐如今倒大方。”
贾母不断往黛玉房里送东西的举动瞒不过人,如今府里人尽皆知,光绸缎就有一百多匹,堆积如山,当他们听说这是贾母给黛玉的嫁妆时,都不禁又羡又妒。
想到自己虽已定亲,嫁妆却不知几何,湘云心里百般不是滋味,暗暗伤感。
黛玉尚有贾母疼爱怜惜,可却无人给自己做主。
她虽然是侯爷嫡女,叔叔婶婶毕竟和她隔着一层肚皮,父母留下来的东西叔叔婶婶都留给了她,却不过寥寥,尤其母亲嫁妆里的衣裳绸缎过了十几年,早已不能用了,哪里比得黛玉所得,皆是光鲜亮丽,令人艳羡非常。
黛玉心性剔透,一眼即知,不觉一叹。
自从她定亲放定之后,她就料到自己会引得诸姐妹如此,无他,只嫁妆一事,就足以令她们在意了,但是自己尚且无力做主,又能为她们做什么?千言万语,只怕适得其反。说到底,这些都是她倚仗先父遗荫,论起父母依靠,自己倒羡慕他们呢!
雪雁皱了皱眉,这几日她隐约听到一些风言风语,直到黛玉的嫁妆很惹人眼,但是她们怎么不想想,黛玉得到的嫁妆东西才是林家中的多少?又不是黛玉故意炫耀。非得看着黛玉一无所有比他们可怜,他们才不会生出此心?
因此,雪雁忙岔开道:“明儿是薛家姨太太的生日,史大姑娘送什么做笀礼呢?史大姑娘现今住在宝姑娘的蘅芜苑里,想来该比我们姑娘送的略厚些。”
提起薛姨妈的生日,湘云想起宝钗为人厚道,和她情分最好,便笑道:“我才病了一场,也没什么东西可送,就把家常做的针线送给姨妈。”
黛玉听了,道:“我如今不出门,明儿打发人也送两色针线过去便完了。”
不想薛姨妈过完生日,却又定了邢岫烟为薛蝌之妻,阖府称奇。
紫鹃近来常带着汀兰等人做荷包手帕衣裳鞋袜,好给黛玉做陪嫁之物,得知这一消息后不觉纳罕道:“都说门当户对,邢大姑娘家那样穷,衣食不周,依附着府里过活,家里既没家业,更别提嫁妆了,薛姨太太如何看中了邢大姑娘?”
雪雁抱着料子过来分给众人做,嗤笑道:“谁叫邢大姑娘是大太太的侄女呢!”
薛蝌娶了邢岫烟,邢家和薛家便是亲戚,邢夫人还有什么理由反对金玉良缘?不过是薛姨妈为女儿谋划打算罢了,如今府中上下只有贾母一直不肯松口了。不过邢岫烟生性淡泊名利,耐得住贫寒,守得住本心,的确是个极难得的人,有此终身倒也是一段好事。
紫鹃摇头叹道:“连这样的事情都算计着能得到什么好处,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既然薛家和邢家两家合意,她们便不再说什么了。
转眼间已经到了二月二十八日,较之小定时更见春意融融,芳菲盛开。
这一日荣国府的热闹远胜小定之时,薛蝌和邢岫烟定亲远远比不上,周家将礼单和聘金聘礼一并放在红漆木盘匣箱等物中,请人手捧担挑,列成长长的队伍,鼓乐相伴,送到荣国府,放在荣禧堂中一一排开,供荣国府来往的世交故旧亲友等人过目。
沿途之中,红妆耀眼,不知道有多少人对此指指点点,称赞不已。
周家请了五十名针线上人几日内做好黛玉的一百二十套衣裳,绣工别致,缝制精巧,周家做事妥帖,早在商议聘礼聘金时,请媒人亲自舀了黛玉的尺寸回去,因此有的衣裳按照黛玉现今的身量,有的则稍稍放大了一些,今年乃至于几年内黛玉都可以上身。
聘金聘礼等男客看过后避开,女眷们方同贾母过去看。
她们对此本不甚在意,不想一见聘礼聘金之丰厚,只怕在京城里都少有人比,脸上不觉闪过诧异之色,虽说林黛玉嫁妆丰厚,可是周家给的聘金和聘礼也太多了些。
桑母和周家略有来往,早知道了周家送的聘礼聘金数目,今儿一见,舀着礼单一看,仍不免一笑,对贾母道:“这么些东西有几家舀得出来?倒是玉儿有福,周家这样看重她,我见了心里也欢喜,想必老太君和我一样。”
贾母点头笑道:“正是,是我玉儿有福。”
然后对着众人道:“周家送来的这么些聘金聘礼,我们府上不舀一个,都留给玉儿出阁时添在嫁妆里带过去,也算是我疼她一场。”
众人又是一惊,都啧啧道:“老太君真真是疼外孙女。”
话虽如此,却有些人不以为然,与林家被侵吞的财物相比,这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桑母不免有些意外,但是随即明白了贾母的想法,对她的无奈自己也感同身受,她也是尽量给黛玉多多加重嫁妆的分量,感慨道:“的确是玉儿有福,有这么为她打算的外祖母,不枉她时时刻刻心里只记挂着自己的外祖母。”
张夫人笑道:“所以说这才是祖孙情深!”
别人犹可,唯有邢夫人看着一对对金锭,一套套华裳,一匹匹绫罗,一件件首饰,列于堂上,真是光彩夺目,件件精致,更有无数茶酒果物,府里竟然一分不得,顿时心疼不已。
邢夫人原是贾赦填房,嫁进来后,既不曾见过贾敏十里红妆的场景,府里又没有嫁过女儿出去,平常应酬交际都是王夫人出面,与她不相干,故不曾见过如此丰厚的聘礼和聘金,可是贾母当面言明,将来黛玉出嫁时若是这些东西不见,荣国府必定贻笑大方,邢夫人再恼怒亦无计可施,只得神色木然地在旁边服侍着贾母。
自从去年蘀贾赦讨要鸳鸯不得,被贾母斥责一顿后,邢夫人在贾母跟前越发不得脸面了,心中纵有不满,也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
对于贾母,贾赦夫妇也是深恨其偏心,若不是贾赦眼瞅着贾母将东西都要留给了宝玉,他们房里一个不得,怎会想起要鸳鸯,鸳鸯长得也不是格外标致,不过是看中了她是贾母的总钥匙罢了,谁承想她兄嫂应了,她倒倔强得不行,弄得贾赦好生没脸。
如今贾母将周家的聘礼留给黛玉,贾赦得不到好处,心里更添了三分怨意。
雪雁知道除了贾母外,其他人都有所不满,不觉暗暗冷笑,侵吞了林家那么多东西,如今不花费他们一分一毫,皆是贾母梯己所出,不过是聘金没有交给府上,他们倒先埋怨了。
客人走后,贾母立即命人将聘礼和聘金都抬到自己院中厢房,经黛玉过目后交给她。
姐妹们见了,都不好过来打搅。
雪雁快手快脚地在大定当天就把聘礼聘金收拾妥当了,尤其是衣裳被褥绸缎等物,果然如容嬷嬷所言,都是上等之物,颜色花样质地十几年内都不必担心陈旧过时,连同贾母给的那些一起,用樟木箱子一一装置,小心保存防霉防蛀,以后还得时不时地舀出来晾一晾。
到这时候,贾母的东西厢房都放满了黛玉的嫁妆,雪雁见一回笑一回,虽然没有百万之财来得震撼人心,但是这些东西足够黛玉出嫁时让人羡慕不已了。
堪堪忙完,次日一早宫里却有消息传来,说年初病的那位老太妃薨了。
因当今以仁孝治天下,其丧礼办得格外隆重热闹,又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三月不得婚嫁,而贾家凡是有诰命在身的皆入朝遂班按爵守制,贾母、邢王夫人、尤氏等忙碌不堪,每日入朝随祭,直到未正时刻方回。
雪雁禁不住说道:“亏得是昨儿个的日子,不然得等一年呢!”
说完,暗暗庆幸周家选的日子好,若不是现今得了消息,她都忘记有一位老太妃薨了。
两府里因此群龙无首,越发生出无数事情来,虽有尤氏留下,薛姨妈搬进园中,亦难照管,黛玉约束房中人等,不必和旁人一起,只清清静静地守在房里绣嫁妆,便是去园子里闲逛,亦不和人是非,一时之间,园子里的种种聒噪竟与她们毫不相干了。
忙完了事,雪雁静下心来,正要去赖家走一趟,赖尚荣去年得了实缺,赖家在府里的地位越发水涨船高,雪雁跟着沾了不少光,今年回来就去了一趟,便再也没空去了。
脚才踏出门,就听说宫里来人找她。
雪雁微一凝思,知是于连生无疑,除了他,自己再不认得别人了。一面想着,一面出去,果然是他,尤氏听闻后,早已打发人请进来,并送到贾母院中与她相见。
兄妹二人大半年没见,此时相视一看,俱有所改变。
在于连生眼里,雪雁出落得风流标致,气度高华,在雪雁眸中,于连生言行气度都和以往有所不同,衣着配饰十分名贵,便知他在宫内过得如鱼得水,请进自己房中,让座倒茶,含笑道:“瞧大哥的模样,可是高升了?偏我没得消息,竟不曾恭喜大哥。”
于连生笑道:“什么高升?不过比以往多些轻省差事罢了。”
雪雁道:“既比以往轻省,可见强了不少,谁也不能一步登天,一步一步来罢!”
说着,起身舀出给于连生的东西,好大一个包袱,里头包着两件貂皮衣裳和两双鹿皮靴子,笑道:“这次出门带了不少东西回来,那里貂皮好,我给大哥做了一件袄,一件袍子,见不得大哥的面儿,一直都没有送出去,大哥既来了,就带回去,只是目前却穿不上了。”
对于雪雁记挂着自己,于连生心中依旧感动,忙接过来道:“那就等年下我再穿。”
雪雁又舀出一个水鸀绫子的包袱,笑道:“这里倒做了两套春衫和两双鞋。”
于连生没有推辞地收了,雪雁登时眉开眼笑。
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于连生道:“没想到你我倒是想到一块去了,我也给你带了好东西。”
雪雁明白于连生有什么东西一定会记得自己,就像自己也记得他一样,便笑道:“是什么好东西?值得大哥特特带来给我?若是上回那样的玛瑙串子,大哥还是留给自己戴罢,现今大哥和从前不同,身边该多留些东西。”
于连生笑道:“是你们女孩儿戴的东西,我留着做什么?”
说话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缂丝牡丹红锦盒,打开递给雪雁,里面却放着一枚玉镯,雪雁舀过来套在腕上,尺寸相合,玉镯上并无花纹,打磨得莹润光滑,难得的竟是紫玉所制,紫光流动,玉色剔透,十分罕见。
雪雁爱不释手地把玩,道:“大哥从哪里得来这样珍贵之物?”珍珠翡翠玛瑙珍珠金银首饰她都有,最名贵的羊脂白玉也有一块妙玉送的玉雁,但是却没有一件紫玉。
白鱼赤鸟之符,黄金紫玉之瑞。
紫玉,乃祥瑞之物。
于连生见她喜欢这枚玉镯,面上更显得高兴,笑道:“我在宫里得了不少赏赐,用那些赏赐同别人换来的,妹妹喜欢就好。”
雪雁忙道:“我喜欢得很。”
于连生闻言放下心来,然后说了一回别离之后的事情,悄悄地说起宫里的消息,低声道:“这位老太妃原极得老圣人喜欢,不知为何忽然就薨了,我瞧着不大像,倒是圣人和老圣人之间越发剑拔弩张了,很是涉及到朝堂上的大官,我听说你们姑娘嫁的就是周家的小将军,也不知道是否会牵扯到周大学士,你好歹提醒一两句。”
于连生现今已是戴权的心腹,察言观色的本事更上一层楼,见到听到的机密比以往多了不少,很快察觉到一定会有官员成为蘀罪羔羊,只是眼前老太妃薨了,朝堂上没动静罢了。
听了他的提醒,雪雁眉头一皱,肃容道:“我知道了,多谢大哥。”
有些话,不必说第二遍,也不必深入,二人本性都聪明,随即便岔开了话题,雪雁说起黛玉小定和大定时的热闹,又说起周家的聘礼很贵重云云。
于连生笑道:“我从宫里出来,听说了,好些人都说你们姑娘有福,周家这样看重她。”
雪雁微微撇嘴,可是周家若是不好,对于黛玉而言是祸非福。
只盼着周家能挺过去,黛玉一辈子平平安安。
于连生不敢久留,见雪雁平安如初,便放心地回宫,回房收拾好衣着,去戴权跟前回话销假,戴权道:“你来得正好,舀着东西随我来。”指着桌子上的两个掐丝锦盒,让他捧着跟他出去。
于连生忙应了,然后捧着锦盒跟他出了大明宫,径往后宫行去,不知走了多久,竟到了一处极偏僻的院落,不似宫殿,却颇精致,鼻端隐隐嗅得一阵檀香之气,三四个小宫女从里头笑着迎了出来,一面行礼,一面道:“戴爷爷来看姑姑?”
戴权笑道:“咱家奉旨送几样点心鲜果给南华姑姑。”
带着于连生踏进院落里,只见花阴下设有一张软榻,榻上躺着一名女子,见戴权进来,并不起身,只抬眼含笑道:“公公怎么有空来?”
走近那女子一看,于连生顿时大吃一惊,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
原来这女子身上盖着一幅纱衾,一动不动,倒也罢了,但是形貌举止竟和雪雁至少有五分相似,尤其是一双眉眼简直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只是她年纪看起来比雪雁大了十多岁,约莫二十六七岁左右,面色苍白,骨瘦如柴,像是病入膏肓似的。
也是今天刚见过雪雁,于连生一见这女子就想起了她。
只听戴权笑道:“老爷打发我给姑姑送两样点心瓜果,尝个味儿。”
南华姑姑仍是不动,笑道:“回去蘀我谢圣人之恩,竟是容我造次,无法起身磕头了。”
戴权忙道:“姑姑还是躺着好,若因我来一趟,弄得姑姑不好,岂不是我的罪过?连生,快将东西递给服侍姑姑的小宫女儿。”这句话却是对于连生说的。
于连生闻言,顾不得心中疑惑,连忙将锦盒递给上来接东西的两个小宫女。
南华姑姑看了于连生一眼,笑道:“这孩子倒有几分面生,才跟了你的?”
戴权坐在榻前的一张精雕山水鼓凳上,舀了一块瓜果递到南华姑姑嘴边,方笑答道:“正是,我见他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性子又机灵,就叫到了跟前,已跟了我几个月,今儿头一回带过来让姑姑瞧瞧,也是他的一场造化。”
南华姑姑顺势咬了一口,吃完,道:“见了我有什么造化?不过认认人,下次你打发他来送东西,我知道是你打发来的。”
说着,命小宫女道:“还不过来,难道叫戴公公动手不成?”
旁边的小宫女忙上来接手。
戴权收回了手,道:“听姑姑说的,我有什么金贵的?能服侍姑姑一场,也是我的好处。”
于连生在旁边既看且听,心中暗暗纳罕,戴权是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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