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是帮衬着贾政管些庶务,可是说到底,他才是长房长子,偏偏贾政夫妇住了荣禧堂,自己家的老爷太太却住在东院里,甭管他如何荒唐好色,怎么可能真的不在乎。
此言一出,双方皆大欢喜,汀兰满口谢意,方拉着雪雁进去。
轿子由婆子抬到船上,临下船前,黛玉又哭又笑,拉着雪雁不住地道:“好姐姐,多亏了你,我本以为父亲安在时我尚且走角门,如今父亲去了,哪里能妄想走仪门?我一个女孩儿家更不能开口。再没想到,今日竟能从仪门而入。”
除非皇族登门,圣旨降临,否则中门是不开的,日常来客走动都是进出仪门。
黛玉的性子刚直,口齿尖锐伶俐,原著上自林如海逝世后的忍气吞声皆因身边无人能予她助力罢了,否则她岂肯受侮辱,故此雪雁道:“姑娘快别掉泪了,仔细瞧出来。”
紫鹃笑道:“雪雁这小蹄子,从前笨笨的不大爱说话,我担心得不敢交代她做事,现今倒有几分琏二奶奶的品格儿,有她跟着姑娘我就放心得多了。”雪雁比凤姐识字明理,说起话儿来让人无从反驳,紫鹃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样很好,她不常出门,黛玉身边就该有个性情泼辣厉害的丫头护着,以免在府里下人怠慢黛玉,黛玉又不能和下人理论。
雪雁跟着笑道:“有姐姐陪着姑娘,我们才放心呢!”若不是黛玉身边有个紫鹃打点,哪里能过得悠游自在,没见宝钗探春想吃个蔬菜还得叫人送五百钱么?人家司棋就敢仗着老子娘体面去砸了厨房,事后也没受到责罚。
雪雁长进,紫鹃大为欣慰,道:“姑娘身边只有咱们几个,该同心协力才好。”
黛玉却又暗暗担心,面带忧色,道:“雪雁今儿的话,很是得罪了旁人,我们在府里什么根基都没有,他们知道了,不知怎么料理雪雁呢!”
紫鹃不以为然,安慰道:“一切都有老太太呢!”
他们再进荣国府时已是午后,望着依旧是遍地锦绣,满眼花红,雪雁暗暗叹息。
黛玉和贾母祖孙相见,自不免又是一番抱头痛哭,贾母搂着黛玉道:“我的玉儿快别哭了,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一切都有外祖母呢,谁若给了你委屈受,你只管来告诉我。”
黛玉路上哭得多了,现在除了在贾母跟前掉泪,别的竟哭不出来了,止住眼泪,方向贾母、王夫人贺元春晋封之喜,饶是王夫人素来喜怒不形于色,跟个木头人似的,此时女儿得封贵妃,面上不免现出三分得意之色来。
黛玉低头恍若不见,又叫汀兰等人上来磕头,对贾母道:“这几个丫头原是我们家的家生子,父亲临终前总想着叫我好好儿的,便赏了给我使唤。”
除了汀兰四个,还有王嬷嬷的丈夫王忠父子四个,以及汀兰四个人的兄弟共是六个,因是男仆,不得命令,便没进来。
贾母想了想,先对凤姐道:“琏儿这回差事办得不错,既应了你姑父,你就给你妹妹带来的下人安插个体面些的活计,明儿你妹妹有什么吩咐,也好方便使唤他们。咱们家人的性子我都知道,若不护着点儿,还不知道作践他们呢!”
贾琏帮着贾政不知料理了多少庶务,今儿才从贾母口中得到一个不错的评语,凤姐何等聪慧,立时便知道是贾琏不曾怠慢黛玉,又给黛玉带了几个下人的缘故,因此满口答应,瞅着黛玉问道:“妹妹瞧我给他们安排什么活计儿好?”
黛玉笑道:“他们人生地不熟,能做什么要紧活计?嫂子让他们看门扫地便是了。”
黛玉想着自己在荣国府里寸步难离,若是王忠等人在门上做活,府里采买的胭脂水粉笔墨纸砚不好了,叫他们去外面买了好的来,十分便宜,故此在途中就与雪雁紫鹃商议了好几次,才想了这个法子,既不显眼,也没有油水,又不会惹得荣国府下人嫉恨。
凤姐素与黛玉交好,知贾母撮合双玉的心思,也不愿委屈了黛玉身边的人,何况贾琏从林家弄了不少东西来,她也得了,遂笑道:“哪能让妹妹的人做那些看门扫地的粗活?倒不如这样,王忠年纪大了些,就派他看守后门儿,几个小厮跟我们二爷,也好看着二爷些,省得叫那些不长进的东西挑唆坏了,下剩几个王忠的小儿子就留在二门处使唤,如何?”
黛玉手里还有田庄商铺的消息,凤姐早从贾琏信中知道了,其中大有藏掖,自是喜之不尽,既交给贾琏打理,身边总得跟几个林家人,到时候才好使唤庄头掌柜的。
贾母听了叫好,道:“就这么办,月钱月米一应待遇都和其他人一样,不许薄待了。”
凤姐答应后,贾母才看向汀兰四个,赞道:“倒是一把子四根水葱儿,以后都按着紫鹃雪雁的例。”别人犹可,唯有宝玉又犯了痴病,与黛玉别后再见,心中品度,越发觉得黛玉出落得超逸了,今见这样几个江南水乡人物住在自己家中,如何不喜?
贾母又见了上来请安的紫鹃雪雁,道:“难为你们服侍玉儿这么精心,日后也得好好当差,不得怠慢。”说毕,叫鸳鸯拿了东西来赏,每人两个荷包、两根簪子。
六人磕头谢恩,除了雪雁带两三个小丫头留下服侍黛玉陪贾母说话,黛玉既进了府,原本房里的小丫头自然都忙忙地上来伺候,很不缺人,而紫鹃则带着汀兰淡菊等人去收拾黛玉的行李,打扫房舍,安插器具,忙得不可开交。
说话间,贾母又叫了雪雁上前,问了几句话,雪雁不卑不亢地一阵应答。
黛玉忽然起身请罪,道:“雪雁性子淘气,是我没教好,请外祖母谅解,让我罚她半年的月钱,免得以后有恃无恐,得罪了人。”
贾母听了,叹道:“你请什么罪?又不是你的不是。我原说雪雁一团孩子气,粗粗笨笨的,不大显得好,几年都没什么长进,正想着再给你添个大丫头,不曾想,现今倒伶俐起来了,竟是个辣子!这样更好了,紫鹃不大爱出门,你身边没个说话厉害的人,雪雁这样的最适合你,你身边又多了几个人服侍,我心里的石头算是放下了。”
黛玉道:“早几年雪雁还小,如今大了,原说该懂事了,不想越发难管了。”
贾母却道:“我最爱一心为主的孩子,倘若她不是为了你,凭她再如何懂事,也不值得我另眼相看。只有一件,过刚易折,这孩子气性又太大了些,不知道刚柔并济才是上策。雪雁,你须得引以为鉴,日后可不许再淘气了。”
这是真正经过风浪却晚年耽于享乐的老人,雪雁暗赞一声,恭敬应是。贾母既有此言,码头上的事情算是揭过去了,不许再提起。
贾母不会为了一个晴雯和王夫人翻脸,可是雪雁不同,至少时间不同,前者撵走晴雯有晴雯之过,王夫人之势,贾母之颓,不得不向王夫人妥协,现在她可是老当益壮,王夫人不敢试其锋芒。外孙女彻底没有父母依靠,不强硬些早就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何况自己的外孙女岂能真叫薛家给压下去?贾母这么跟她说,其实就是表明了自己对黛玉主仆的态度,也可以想象得出贾母对于黛玉走角门,薛家进大厅的对比早有不满了。
贾敏是贾母的老来女,爱如珍宝,与她相比,王夫人是媳妇,哪里比得上贾敏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连带对黛玉亦视作心头肉,岂能容得别人作践?偏偏这位儿媳妇在黛玉初进府时半冷不热,拿腔作势,事后周瑞送宫花,老人家不是不知,不过是没有机会发作罢了。
贾母是黛玉在荣国府里的依靠,就目前来说,乃至于未来几年内,王夫人再不满都不敢正经和贾母对上,这就是黛玉生活的唯一优势。君不见宝钗生日,给她做生日提醒她到了成婚的年纪,拿二十两银子打发了更是一种明显的态度;又有元春刚赏赐金玉一样的东西,打平安醮时贾母立时就以金麒麟来挤兑;薛宝琴来了,贾母明知她进京发嫁,却问生辰八字,摆明了告诉薛家我没看中你们家的大女儿;说凤求凰,老太太能扯到丫鬟仆人多少去,谁不知道是指宝钗,除了她只有两个丫鬟外,其他人谁不是大小丫头奶娘嬷嬷一群。
题外话,如果雪雁没记错的话,整个薛家进京一共才带了四五房的家人。
雪雁她并不后悔走仪门之事,她深知贾府中人就是你强他弱,你弱他强,若真的不争不抢,就和迎春似的任人欺辱,若有性子使将出来,反若探春一般让人不敢小瞧。
另外,她拿准了黛玉是贾母心尖尖上的人,除了宝玉以外,黛玉便是第一个,为黛玉争口气,小小地打击了薛家一把,一心想撮合双玉偶对王夫人不满的贾母自然满意,护着她就等于护着外孙女的膀臂,纵然有一二得罪了王夫人之处,但是最近几年她不敢动黛玉身边的人,黛玉刚进京就死了个忠心护主的丫头,不管死法如何,谁不怀疑是荣国府动的手?
所以雪雁意料中的结果就是被敲打一番,轻轻揭过,恰是贾母方才所言。
当然了,过犹不及,她可不会蠢到继续挑衅王夫人,管家太太手段多得很,他们主仆孤立无援,岂能蚍蜉撼树,所以她早就决定了在荣国府的生存之道,此事一过,低调不张扬,行事不落把柄,基本可以糊弄过去了,以王夫人的为人处事来说,只要远着宝玉,一切都好。
只是,远着宝玉,谈何容易。
雪雁垂首看着自己的左手,缓缓握成拳头,不管怎么样,一定要保护好黛玉!
第八章赠土仪雪雁领双姝
在贾母房里用晚饭时,贾母忽然赏了两碗菜给雪雁。
外面伺候的人谁不是人精,知道贾母这是在给黛玉主仆立威,虽然他们各有心思,却没有不满,毕竟带着家产投奔的黛玉和一无所有的黛玉前者让他们心服,吃穿使唤人理所当然,后者不免就让人觉得穷亲戚还要颐指气使谁能服气?他们都看到了大批大批的东西进府,东西比薛家还多,此后对待黛玉时不免谨慎恭敬了几分。
雪雁更明白外人知道黛玉带了家产进府,性命比原著上有保障,原著上黛玉受了委屈早早死去,有谁同情她?说不定还说她娇贵得很荣国府养不起。而现在,如果她们主仆年纪轻轻地死在了荣国府里,外头会觉得荣国府是为了吞并绝户财将她们弄死,名声将一落千丈,荣国府下人嘴碎,消息瞒不住外头,因此现在的荣国府无论如何都会让黛玉活得好好的。
你说下毒?毒药是那么容易买到的?买药先有药方,药方还得有大夫名字,在外面买一点点砒霜都得登记名字来历以及买药的用处呢!腐参?那都是后人杜撰的。何况黛玉平常都是跟着贾母吃饭,配药是随着贾母多配的一料,贾母活着一日就不会出事,连黛玉吃哪个太医的药老人家都关心呢,原著上的伏菖菱配药只能是贾母死后出了问题,也有可能是没给黛玉配药,谁知道是哪个。另外,大观园里姐妹一个厨房,人多眼杂有什么动静谁能瞒得过谁。饮食禁忌?当她是吃素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林如海的遗产,林家和贾家闹得不可开交,大败而走,双方交恶,若黛玉在荣国府里出了差池,就算远在千里之外,人家为了那笔财产也不会放过荣国府,荣国府可是越来越不行了,荣国府一败,林家总会秋后算账的。
若没想到后续种种,雪雁岂会有那番言语。
悄没声息地带着财产进府,对黛玉而言,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下人不会服气,外人不会知道她的委屈,还不如张扬一下,有个生命保障,就算荣国府花掉了,总得弄点儿金粉装饰面子,说不定还能给黛玉留点儿东西充门面,反之,全部吞并了谁知道?人家还以为黛玉吃穿住都是荣国府的,林家一点儿嫁妆没有还得靠荣国府出,这样穷酸的姑娘谁肯求娶?有了家产傍身,又有世家名声在,就算没了父母,也不是没人提亲。
端着贾母赏的菜跟着黛玉回房,菜已经凉透了。
黛玉在当初进贾府的第二年开春就挪出了碧纱橱,住在贾母院中的厢房,紫鹃早早带人回来,行李中大件东西虽未归置妥当,但床榻铺盖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紫鹃端着茶上来,道:“卧室暂且收拾好了,别的明儿再说,姑娘先吃杯茶。”
揉了揉额角,黛玉一脸苍白的疲惫,坐在外间窗下,就着紫鹃的手吃了两口茶,扭头对雪雁道:“今儿既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罚了你,此后半年的月钱就不给你了。”
现今一两银子能兑一千五百钱,一吊钱是一千文,雪雁的月钱是一月一吊钱,半年的月钱是六吊钱,相当于四两银子,可是丫鬟下人的主要收入是赏钱,雪雁想到自己每年能得到的数目,也不在意这四两银子,点头笑道:“姑娘罚得我心服口服。”贾母揭过此事,黛玉罚过月钱,纵然别人知道码头上的事情,不好再惩罚她什么了,端的圆满。
黛玉见她明白,不觉会心一笑,嘴边微现梨涡,道:“你跟着我晚饭还没吃,快去吃。”
雪雁这些大丫头自有份例,小丫头端上来,两荤一素一汤,并一大碗米饭,贾母赏赐的两碗菜不过略动了几筷子,未动荤菜,喝了一碗素汤便叫小丫头端去散了。
临睡前服侍黛玉卸妆,黛玉打开妆奁,纤白的手指在朦胧的灯光下如同极品羊脂白玉般娇嫩,从妆奁中挑起一对南珠耳环,随手递给雪雁,道:“拿去戴罢。”
紫鹃和汀兰等人知道黛玉罚了雪雁的月钱,用这耳环补偿她。
明眼人都知道四两银子买不到这样的一颗珠子,雪雁接在手里换下耳上的蓝宝银坠,对镜照了照,众人见她腰细肩削,乌溜溜一头好头发挽着双鬟,珠光映着杏脸桃腮,凤眸菱唇,更增秀丽之气,不觉连声夸赞,唯有紫鹃暗暗纳罕,从前雪雁模样虽然生得极好,却因本性很是显不出来,这次一来一回,像是大变了个人似的,浑身透着一团干净爽利。
雪雁哪知紫鹃的想法,入睡前只是把南珠耳环收进梳妆匣里。
因黛玉忽然多带了四个大丫鬟回来,原来的房间很是不够,因此雪雁挪到了紫鹃的房间里两人同住,将自己原来的房间让给汀兰和淡菊,清荷和润竹则住在另外收拾的房间里,那时贾母打算另外给黛玉大丫鬟住的,后来见黛玉自己带来了,便没再给她。又因为紫鹃多时陪侍在黛玉房间里,所以雪雁算是独自一间房。
雪雁终于静下心来好数数自己的家当了。
在林家时她须得时时刻刻陪着黛玉,偶尔还得住在黛玉房里上夜,基本没有自己的时间和空间,赶路时更不好统计,到现在她才算静下心来。
栓上门,放下窗屉,将灯挪到床头小几上照亮。
须弥芥子里林如海私下给的东西不做计算,具体数量她不知道,东西却知道,她没想过现在就拿出来用,而且在须弥芥子里保存,进去什么样拿出来什么样,丝毫不变,倒不如一直放在里头免得色泽暗淡变旧。
她从南方带了三口箱子回来,一箱是林如海赏的女子成衣,衣裳分皮棉锦夹单纱四季,林如海赏给她们的时候没有开箱,随意抬出来给她们,有的得了皮棉衣服,有的得了单纱衣服,紫鹃得了一箱大毛衣服,雪雁也比较幸运,得到一箱小毛衣裳,汀兰只得了一箱纱罗衣裳,紫鹃和雪雁一合计,六人彼此交换,四季衣裳各自就都有了,情分跟着深厚了几分。
雪雁和她们五个人不同,她们都是贾家和林家的家生子,有父母家人,唯有雪雁是自小几两银子买进林家的,不记得家乡父母,也没有靠山,每次发了月钱都被上头管着她的婆子给弄走了,所以存不住钱,到了荣国府有紫鹃护着,下人不敢剥削她才存了一些梯己。
月钱加上赏钱,雪雁零零碎碎一共存了八十六两七钱银子,七两二钱金子,三吊四百钱,当初买了姑苏土仪花了个精光,黛玉叫紫鹃还她一包金银,四个五两重的金元宝,四个五两重的银锭,十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