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笑道:“老师见了好儿,心里很喜欢,特地给好儿取了学名,叫我们好生教养。”
雪雁忙问学名为何,赵云道:“名曰丽。”
赵丽,丽字看似极俗,却是大雅,意蕴幽深。
雪雁听了,亦觉喜欢,遂令下人改口,称呼好儿为丽姐儿。
好儿从前的性子十分跳脱,读书也不用心,得了学名之后,竟乖巧地随着雪雁读书认字,虽然仍旧淘气,却比之前显得稳重了几分。
疏忽数日即过,雪雁惊喜地发现好儿的资质亦是上乘,灵慧颇似黛玉,于是诗词一道极有天赋,虽然年纪甚小,诗词布局也十分俗套,词句并不极雅,但是她小小年纪便能成诗数句,雪雁觉得女儿强过自己几倍。
雪雁特地把好儿作的两首诗记下来,打算给黛玉写信时告知她。
欣荣送的帖子说是今日过来,雪雁收拾一番,不多时,果然听说人到了。
雪雁携着好儿亲自迎了欣荣进来,见欣荣身上穿得并不鲜艳,倒有几分暗淡,面容神色也有些老态,不由得十分诧异,不动声色地道:“姐姐怎么没带哥儿姐儿过来?”
她不知道欣荣自觉到了这把年纪,很不用像小媳妇时的打扮新鲜,加上丈夫有两个标致的通房丫头放在屋里,故显得格外端庄,很有主母风范,开口笑道:“原先打算带了孩子们过来,不想前儿夜里着了凉,都病了。”
雪雁忙道:“如今可好些了?”
欣荣笑道:“已经吃了药,好了□分,只在家养着。”
话虽如此说,雪雁仍旧命香椿预备药材补品,道:“家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只这一点子补品倒好,原是旁人孝敬我哥哥的,姐姐拿些家去,给哥儿姐儿们补补。”
欣荣不难于此,也没推辞,道谢再三,方收了。
雪雁叫好儿上前拜见,欣荣伸手揽在怀里,赞叹不已,道:“前儿你们老太太的丧事上我已见了好儿,觉得和你十分像,这才多久?越发出挑了。”
上回见面时,欣荣送了丰厚的表礼,好儿依稀记得,行了礼后,笑嘻嘻地不开口。
欣荣见了,心里越发喜欢,她极想同雪雁结亲,毕竟雪雁非是当年的小丫头,和她结亲,好处极多,奈何自己夫君读书不成,哪里配得上他们官宦之家的公子小姐,凭着赵云和雪雁,只怕极多的人家都想惦记着呢。
雪雁鉴貌辨色,暗暗一笑,嘴里谦逊道:“前儿先生给取了个学名,稳重了些,若是节前见,还跟从前一样,禁不住姐姐夸她。”
欣荣又夸了几句,话过三巡,方提起来意,面上带着一抹羞愧,道:“按理说,不该来打搅妹妹,只是我们老太太说自己身上不好,得用人参配药,家里只剩下一些参膏芦须,竟没有上好的人参,虽有银子,妹妹也知道外头药铺哪有上好的?便是参行里也都是一枝人参截作两三断,镶嵌了参须。走了多家药铺,得的都是不好的,我们老太太又挑剔,人参略差一些儿老爷便说我舍不得钱,少不得来求妹妹。”
说到这里,欣荣羞愧之余,又流露出几分沧桑之色。
雪雁听了忙道:“咱们姐妹俩说什么求不求的?倒生分了。姐姐要人参,我们家有好些呢,送姐姐两支又何妨?”她知道欣荣在夫家日子并不好过,从前荣国府尚在,赖家依附着荣国府,欣荣的夫家把她当真佛供着,如今荣国府不在了,赖家也损失大宅子和十几万财物,家计不如从前,良田也很有一些被权贵所占,她夫家立时便变了嘴脸,好在赖尚荣仍在为官,自己又很有些体面,他们倒也不敢真的对欣荣颐指气使。
雪雁命香桃去拿上回于连生送的人参,香桃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一个小匣子过来,打开与欣荣瞧,一共两支人参,都是拇指粗细,头小身粗,十分名贵。
欣荣却道:“太珍贵了,我们老太太也用不着,妹妹不妨另换比这差些的。”
雪雁闻言,顿时一怔。
欣荣莞尔一笑,道:“好妹妹,我知道我来求你,你必定送我上好的,只是我们老太太哪里是真病了?不过是听说富贵人家的老太太都用人参肉桂补身,得了人参养荣丸的方子便要配药吃,又嫌药铺里的不好,非得叫我拿银子去买上好的,若见了妹妹送的这人参,明儿指不定还有什么主意,不知道得烦劳妹妹多少回呢!妹妹好心,我却不能如此。”
雪雁恍然大悟,命香桃去拿次一等的人参,在他们家虽说是次一等的,在外头也是极难得,道:“人参大热大补,好端端的吃什么人参养荣丸?你也多劝劝你们老太太些。”
欣荣笑容顿失,苦涩地道:“我若能劝得住,也不会来劳烦妹妹了。自打家里出了事,哥哥多年没有升官,老太太就看我不顺眼,成日家挑三拣四,绫罗绸缎、山珍海味样样都要,略有一些儿怠慢,就哭天喊地骂我不孝。”
雪雁眉头一皱,道:“你也别太纵容了,挥霍得多了,日后孩子们怎么办?若不是姐姐当年嫁妆
丰厚,姐夫如今哪里能顺顺畅畅地读书?也忒得陇望蜀了。”
欣荣道:“妹妹放心,我理会得。”
如今雪雁归京,谅他们也不敢再对自己使脸色。
彼时香桃已另拿了人参过来,亦是两支,都是手指头粗细的,欣荣看了一眼,道:“这也是上好的人参,便是三十换都难得,妹妹破费了。”
雪雁微微一笑,又指着先前拿来的人参道:“我也并没有破费,都是别人送的,姐姐也知道我哥哥,哪一日没人送东西,吃用不完的,这几支人参姐姐只管都拿去,好的自己留着,说不定将来用得上,这略次一等的就如姐姐所言,给老太太配药罢。”
欣荣听了,感激不尽。
姐妹二人说起城中之事,雪雁知她消息灵通,便问起李纨母子二人来。
欣荣道:“这大奶奶也是个有能为的人,兰哥儿娶妻生子都是她一力操办,如今兰哥儿做了官,又有娘家人帮扶,将来必定前程似锦,只是为人稍显凉薄了些,对于荣国府剩下那些人竟都不管不顾,守着这样的婆婆,兰哥儿媳妇日子虽说不差,但也说不上好。”
寡母婆婆多对己子爱如珍宝,深恐媳妇夺走了爱子,未免有些吹毛求疵,对媳妇多不和善,不独李纨如此。
听欣荣这么一说,雪雁忽然想起李三来。
老太太办丧事时,桑家打发人过来,可巧就是李管事夫妇二人,与雪雁闲话时提起李三之妻唏嘘不已,雪雁方知道一些,较之李纨,李母更为吝啬刻薄,毕竟李纨读书识字明理,又要借助媳妇的娘家,故不曾十分苛刻。
李母不同,虽也明理,却自觉儿子最好,旁人都是都理当伺候他,又觉得连雪雁都配不上李三,现今的媳妇能嫁到他们家实在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弄得李三之妻苦不堪言,纵是家资饶富,自己也读书识字,教养孩子,可有这么一个婆婆在上头,实在难过,偏生李母虽病着,却因用人参养着,虽未痊愈,却也未曾丧命,现今还活得好好的。
雪雁听到这里时,感慨万千,幸亏自己没有选择李三,不然倒霉的就是自己了,难怪人都说有些容易生病的人反而长寿,想来李母便是如此罢。
不管他们如何,都与自己无关,欣荣走后,雪雁收拾她送的礼物时,赫然发现送的礼物极重,虽不足人参之贵,但也有百两之巨,可见其用心。
雪雁暗暗感叹了几句,欣荣行事有章法,有来有往,日后才能长久,如此甚好。
过了几日,雪雁打发人给赖大家的送果子,忽然收到了黛玉的书信。
黛玉信中说今年西海沿子天不降甘霖,良田干裂,颗粒无收,因有周鸿坐镇,底下不敢贪污,说服了当地不少豪绅开仓放粮,黛玉做主率先将两家积存的粮食都济了灾民,又拿了自己的体己银子派人从各地收购粮食运来,又免了今年的租子,耕种之时发放粮种,因百姓之家也有一点存粮,如此一来,除了救急不及的外,饿死之人竟不足百人。
与黛玉书信一同进京的还有西海沿子父母官的折子,长乾帝立时命人加急发放赈灾粮款,还褒奖了周鸿夫妇一番不说,又令当地官员齐心协力开仓放粮。
雪雁忙回了黛玉的书信,她本就将自家托付给黛玉,那些粮食既能救人,何必白放着霉烂,临行前曾与黛玉说过,怕西海沿子今年大旱,若是有灾,只管动用自家钱粮,故十分赞同黛玉所为,同时又打点东西,托去赈灾的人送往西海沿子。
黛玉爱书,也爱打扮,她们主仆两个至今都未曾改变丝毫,仍有闺阁女儿时的爽利,她们还不到三十岁,正值芳龄,风华绝代,就算都有了儿女,也不愿意像当下女子那样,到了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便都喜穿灰暗沉重刻板颜色的衣服,以示端庄稳重,因此雪雁特特选了许多京城中新鲜花样的布料、首饰、宫花等物送给黛玉。
黛玉收到东西时已将是年下了,这一年本地虽然大旱,但秋后就得了雨水,旱情缓解,耕种得宜,又有了朝廷发放的钱粮,百姓感恩戴德,渡过了难关。
她因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觉得十分疲惫,家里大小事务都交给紫鹃等管事媳妇操持,人情往来多不出门,到了她这样的身份,在此地只有旁人来拜她的,没有她去拜别人的,红白喜事更因她有孕而推辞,只打发下人送礼。
看着雪雁送的礼,黛玉伸手摸了摸一匹大红蟒缎,道:“这是上用的,想来是于总管送给雪雁的,给白哥儿做件小袄倒好。”经过悉心照料,周白比从前好了些,黛玉又得老人的嘱咐,给白哥儿穿得鲜艳些,这两个月虽然咳嗽些,却没再病得让自己担心。
紫鹃陪笑道:“这一年忙着赈灾,奶奶不曾做新衣裳,如今也该做几身。”
黛玉点头一笑,见奶娘抱了周白过来,忙命放在自己身边,逗了一会子,道:“雪雁送的绸缎你们拿两匹去做衣裳,过年好穿,宫花儿也各拿两支。”
紫鹃带着丫头们连忙过来磕头。
晚间周鸿在营中未归,周玄过来陪着母亲用饭,饭后黛玉细心地问了学业,见他日益长进,大有父亲之风,不禁喜悦非凡,等周玄走后,摸了摸隆起的肚腹,黛玉微微叹息,可惜林家终究无后,也没有人给父母上坟烧香。
想到林家,黛玉不禁长吁短叹,却也知道纵然自己再生数子,亦不能承继林家香火。
黛玉怀的这一胎比前两胎都艰难些,吃不下,睡不好,慌得紫鹃等人想尽了办法,周鸿几乎都是白天在军营里,晚间纵马回来安抚,饶是这么着,黛玉本就不丰腴的身子,更显得纤细,直到怀胎六七个月后方渐渐好起来。
七月七日,黛玉平安产下一子,和周玄的儒雅、周白的纤弱不同,此子十哭声洪亮,眉浓眼黑,十分壮实,一个奶娘的奶水竟然不够他吃,须得两个方足,消息送到京城,周夫人和雪雁都为之欢喜不已,七月如火,故周元给他取名为周赤。
雪雁听说后,笑道:“难道三公子生得这样壮实,难道将来要从武不成?”
现今周玄喜爱读书,将来必定从科举出身,周白身子弱,前程未知,周赤如此,她又从信中黛玉口中得知,周赤自出生后清醒之时总是手舞足蹈,腿脚十分有劲,奶娘身上常现淤青,周鸿说此子根骨极佳,有学武的天赋。
雪雁本是随口说笑,却不料竟一语成真,周赤后来果然继承父业,执掌天下兵马大权。
此时赵麒跟着宁先生读书,大有长进,因年初长乾帝命九皇子读书,选了韩旭并韩家另一位旁支子弟做伴读,只说赵麒已有了读书的去处,未曾选他,德妃十分不忿,暗恨赵云和雪雁夫妇不知好歹,底下人为了奉承她,竟然来寻赵家的晦气,在赵家的商铺捣乱。
雪雁和赵云回京后守孝,因清闲得很,赵云便置办了不少商铺、田庄和宅子,都放在雪雁名下,另外还得了一处温泉庄子,那家官宦原是赵云的同窗,偏生坏了事,虽未抄家灭族,但大伤元气,所以变卖了京城的产业回乡,因与赵云极熟,便卖给了赵云,雪雁和赵云得了这庄子后欢喜不已,时常过去小住。
那些人很是闹腾了些日子,弄得赵家的铺子不敢开张,一旦开张,必定有人来闹,影响了生意,或说他们卖的东西不好,或说他们坑人,种种理由不一而足。
赵云查清那些人是为了奉承德妃自作主张,暗暗冷笑一声,他本就不是忍气吞声的人,何况消息素来灵通,当即收集了那些人的罪证,做这些事的人或是欺男霸女,或是贪污受贿,总而言之,没有清白无辜的,将罪证悄悄送到其政敌手中,不过数月,他们统统落下马来。
长乾帝从于连生口中得知后,笑道:“不正面交锋,反釜底抽薪,倒是个能人。”
于连生道:“老爷谬赞了,小的这妹夫性子太烈了些。”
长乾帝摇了摇头,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若是忍气吞声,我反而看轻了他,如今用罪证来解决奉承德妃的一干人等,真真好本事。我记得你这个妹夫是举人出身?”
于连生谨慎地道:“回老爷,是。”
长乾帝想起赵云因为面上残缺遂不能科举,一生亦只能止步于四品,然而这等人才若是任由埋没,实在可惜,道:“我记得赵云如今丁忧在家,何时出孝?”
于连生心中一喜,赵云还没出孝便被长乾帝记挂着,此乃求之不得的好事,忙道:“按着他们家老太太去世算的话,年底便该出孝了,然而当时赵云身在西海沿子,知道消息是去年二月,因此明年五月方能出孝。”
算一算,也就半年多。
长乾帝道:“既这么着,你且记在心里,等到五月时赵云上了折子,提醒我批阅。”
于连生满口答应,长乾帝这么说,意思就是赵云一出孝便能复职。
转眼间就到了来年五月,赵云和雪雁设宴请客,脱了孝服,因得了于连生先前的嘱咐,赵云出孝后立即写了折子呈上去,他本是武职幕僚,在周鸿麾下,本意也是愿意重新回到西海沿子辅助周鸿,不想长乾帝看到折子后,却点他为从三品京营游击将军。
旨意下来,雪雁又惊又喜,外面亦是群情耸动。
赵云面有瑕疵人尽皆知,人人都以为他止步于四品,毕竟三品以上文武百官普天之下不过区区数百人,即便是四品亦已是极为难得,谁也没有想到他竟能跨过这道坎儿成为三品官员,即便是从三品武官,也足见深受当今信任。
朝堂内外人心如何,长乾帝心中明白,不少人暗暗与皇子来往,虽说诸位嫡出皇子十分懂事,并未结党营私,但其他皇子可都是为自己拉拢势力,因此皇宫内外的守卫以及京营统领长乾帝都选择最能让自己信任的人,不允许出任何差错,赵云无党无派,又是于连生的妹夫,心性品格都无可挑剔,长乾帝自然愿意额外恩典重用。
雪雁却有些惋惜,若在京城,她就很难再见到黛玉了。
除了守孝二年多,她和黛玉一直都是形影不离,现在黛玉远在西海沿子,自己却在京城,再相见也不知道何年何月,如何能不想念?
赵云走马上任后,一家搬回了城里,赵云当差,雪雁则出门应酬,好容易出了孝,自然要各处酬谢一番,先是忠顺王府,后是宁安郡主府,然后周家、桑家、张家、宁家、霍家等等,雪雁一家不落得送帖子过去,然后登门拜见,其后方是赖家、唐家、薛家等处。
这一日雪雁在薛家同邢岫烟说话,忽然有人来报丧,说是贾兰死了。
雪雁和邢岫烟登时大吃一惊,贾兰年纪轻轻怎么就死了?
贾兰如今仍是七品,在外从军,大约是李纨自知本性,羞于见人,不曾与雪雁邢岫烟等人有所来往,她既如此,雪雁自然不能登门,以免给人耀武扬威的印象,没想到贾兰随军剿匪中竟被剿匪飞箭射死,可怜了家中的寡母寡妻,哭得不能自已。
雪雁同邢岫烟换了素服过去,只见李纨从贾兰之妻浑身缟素,憔悴不堪,一旁奶娘抱着尚在襁褓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