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贪污和农奴制改革的遗留问题结合起来查办,事情交给了第三办公厅,很快就会下诏书。”
安娜惊喜不已。
“实在太好了!”她站了起来,脸上带笑,望着卡列宁的双眼闪闪发亮,“那么,索尼娅接下来会怎样,还有那个鲍里索夫娜,具体会怎么处置,您能告诉我吗?”
对于卡列宁来说,今天的入宫觐见虽然达到了他的预期目的,但这不过只是他的日常工作内容之一,和别的事情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而且,老实说今天的这件事,对于他这个已经在中央官僚机构里从政多年的人来说,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重大事情。无论最后结果是被沙皇接受或驳回,对他造成的情绪影响,应该不至于很大。
但现在,卡列宁觉得她表现出来的这股充满了生命力般的兴奋劲儿好像感染了自己。
他望着她,原本严肃的表情慢慢软化,眼睛里也露出了浅浅笑意。
“索尼娅自然是无条件地得到人身自由——”
他观察着她,暗暗享受着她的反应带给自己的愉快感,慢吞吞地说道,“或许,还能从令她遭受人身伤害的施加者那里得到金钱上的赔偿。但是,可能需要她到相关部门做指认,因为根据废奴法,那位鲍里索夫娜女士可能要面临判刑、甚至入狱的惩罚。并且,这一案例,不但会以公文形式通报全国地方机关,还会作为典型,被刊登到报纸上,以儆效尤。”
“太棒了!您干得真是不错!就该让这种恶人得到他们应该的惩罚!”
安娜更加高兴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差点没欢呼起来。
卡列宁眼睛里的笑意不自觉更加浓重了。
他已经不年轻了。多年的政治生涯几乎消磨光了他年轻时曾经有过的关于从政然后去造福民生或者改变社会的激情和梦想。
很久,他很久没有因为某件自己做的事而感到自豪,或觉得有价值。但现在,看到她这样的笑脸和望着自己时的那种近乎崇拜的眼神,他忽然觉得,他那颗原本因为漫长职业生涯而变得开始麻木的心脏仿佛被注入了一种新的情感。
他觉得自己似乎有点激动。
不想让她觉察到自己的异样。他走到书桌边,借收拾桌上的文具来舒缓一下忽然变得失律的心跳。
幸好医生表示,他的心脏一直很健康,要不然,他可能需要担心这会儿会出现意外。
安娜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兴奋里。再次向他道谢,说道:“索尼娅会去指认作证的,如果她不肯,那也是因为她感到害怕,所以我会鼓励她,陪着她的。我相信她一定能答应。当然,我也希望你能真正保护好她,不要让她再次受到伤害。”
“我保证。”他说道。
“那么——我明天就回去了。我希望能尽快把这个好消息带给索尼娅。谢谢您为她做的一切。您今天应该够累的,现在我不打扰您了,我回房间了——”
安娜讲完最后的话,转身要走时,忽然听见身后有个声音说道:“安娜,难道你不想知道我关于谢廖沙那件事的想法吗?”
安娜立刻转过身,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神情好像又严肃了。
“您——这么快就决定了?那么您是怎么想的?”
安娜看不出他有任何想要答应的迹象,试探着问道。与此同时,她也在心里想,接下来他要是说不,她该怎么办?
就在刚刚,自己还那么高兴地向他道谢,难道下一秒,立刻就和他翻脸?
这……好像略微有点难度!
卡列宁突然丢下了刚才把到手心来回不停拨弄的一支金笔,笔壳落到光洁的桃木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嗒敲击声。
他朝她走近几步,最后用一个很放松的身体姿态,停靠在书桌的一角,望着她道:“安娜,我同意让谢廖沙你和一起渡过接下里的这个暑假——”
“太好了!”
安娜有点喜出望外,松了口气,眼睛也变得喜气洋洋。
“但是,我有个条件。”他又说道。
安娜顿时安静了下来,改成略微戒备地盯着他有点表情莫测的脸。“什么条件?”她问道。
“我希望你能搬到彼得高夫庄园,和谢廖沙一起度过暑假,而不是继续住在叶尔古沙夫村。”他非常自然地说道。
彼得高夫庄园……
安娜略微一愣,就明白了。
应该是自家,或者说,是卡列宁在某地的庄园。
“为什么——”
安娜迟疑了下,问道。
“第一,叶尔古沙夫村的房子太过破旧,我认为不适合你们住。第二,那地方太远了,你和谢廖沙住那里,安全没有保障,万一有什么事,来去也不方便。第三……”
他停顿了片刻,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自己明明有庄园,为什么要住到别人那里去?我觉得这不妥当。”
“但是,我们不是正在准备——”
——离婚吗?
安娜心想。总算看在今天他刚帮了自己一个大忙的面上,最后忍住了,没把这个词给说出来。
“离婚,是吗?”他自己接了过去,神情坦然。
“是的,我们是在准备离婚。但在正式离婚之前,我依然是你的丈夫,至少,在外人看来如此。我不想让别人误认为我对你有任何的亏待。或者这么说吧,我希望你能帮我个忙,继续维持住我的体面。说到这一点,我觉得有必要再和你谈一下。我决定把安努什卡夫妇叫回来,让他们继续在你身边服务,毕竟,他们跟随了你很多年了。我实在无法想象你总是一个人这样反复来奔波于长途火车或者需要坐上大半天马车才能到的乡下。所以,接受我的建议,可以吗?”
他最后,让她接受他的建议,听着似乎是征询,但实质上,他的语气和表情,都显示了他其实已经自作主张替她决定了。
要么接受,要么就不能和谢廖沙过暑假。
他的这些理由,别的且再论,但是关于谢廖沙安全的这一项,她确实没有理由反对。
那么……
她犹豫了下,眼前闪过谢廖沙毛茸茸的小脑袋和他那张可爱的笑脸,终究还是无法拒绝。
“好吧……”她终于点了点头,“谢廖沙暑假的时候,我和他就一起住在彼得高夫吧。”
卡列宁说完自己这两天一直在思考的话之后,就观察着她的反应。略微感到绷紧。
她要是拒绝了,他暂时还真想不出别的什么办法了。
终于,看到她点头,答应了下来,他微微吐出口气,脸上露出微笑。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他语调愉快地总结起今晚的收获。
“谢廖沙大约两周后放假,我直接送他去彼得高夫,到时候,我会派人去接你。”
————
安娜顺利地回到叶尔古沙夫村,和她一道的,是一个来自沙皇第三办公厅的秘密官员。
索尼娅还在村长家里干活——鲍里索夫娜在牌桌上欠了这里的村长一笔钱,就把索尼娅送过来,让她干活抵债。这两天,地里正割今年的第一茬草。天气变幻不定,为了赶在下一场大雨前收割完毕,索尼娅要和雇来的男工们一道在田里劳作到深夜,甚至昨天晚上,也是在田头的草堆上胡乱睡的觉,不过睡了几个小时,今早就要起来继续干活,除此之外,她还要时刻防备被不怀好意的男人们骚扰。
安娜带着秘密官员来到村长家的时候,索尼娅依旧还在田里干活。当村长明白是怎么回事后,脸色立刻大变,一边让人立刻去田头叫索尼娅回来,一边慌慌张张地解释:“大人,这一切和我都无关。我家里没有早就没有保留任何一个农奴了。那个地主婆欠了我钱,不想还债,就派索尼娅来给我干活,我不得不接受……哦,卡列宁夫人应该知道的,我一向与人为善,您不信问她,夫人,求求您帮我说说好话吧——”
村长倒还好。除了他让索尼娅和雇工过度劳作有点不人道外,安娜在这里住了这么些天,别的倒没听说过什么不好。何况,一码归一码,安娜并不希望看到任何扩大打击面的举动。
“我想应该是的。”她对那个脸色阴沉的秘密官员说道。
官员点了点头。
很快,索尼娅就从地头匆匆赶回来了,当安娜告诉她,现在鲍里索夫娜已经被地方警察带走,接着就要受到来自法庭的宣判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明白,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泪,再次在地上跪了下来,趴了下去,捂住脸伤心地痛哭了起来。
她哭了很久,边上那个秘密官员都有点不耐烦起来了,安娜过去劝住了她,递给她一条手帕,她急忙摇头,用自己衣袖擦了擦脸,激动地嚷道:“谢谢您,夫人!谢谢您,大人!”
秘密官员终于说道:“我需要你跟我去一趟法庭,作为证人指证对你施加了不平等待遇的鲍里索夫娜。”
索尼娅一愣,露出恐惧之色,惊疑不定地看向了安娜。安娜朝她点了点头。她咬住唇想了下,忽然大声说道:“我愿意跟您去,大人!叫我做什么都行!要不是你们来了,我也活不长了!”
“那么现在就动身吧。”
秘密官员说完,朝安娜客客气气地道了个别后,转身匆匆朝外而去。
“索尼娅,勇敢点,你能行的!”安娜鼓励她。
索尼娅点头,对安娜深深地鞠了个躬,“夫人,我会牢牢记住您的恩情的!”
————
这件事很快就在当地引起了轰动。
大约一个星期后,索尼娅就回来了。她获得了两百卢布的赔偿,虽然不多,但聊胜于无。但她依然还是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当年逃走的哥哥也毫无消息,她请求为安娜干活。安娜同意了她的请求。
对于鲍里索夫娜现在受到的惩罚,大家全都拍手称快。列文夫妇为此甚至还特意来到叶尔古沙夫村来拜访安娜。多丽对着安娜的时候,态度也显得自然了许多。当听说她很快就要离开这里的时候,她真心实意地祝福安娜,“希望您以后一切平安。”她这样说道。安娜也对他们夫妇和可爱的孩子送上了自己的祝愿。
玛特缪娜已经知道了安娜接下来要离开的计划。就在昨天,安娜也收到了来自哥哥奥勃朗斯基的信。他还不知道安娜和卡列宁达成的意向,认为玛特缪娜离开的话,她就一个人住这乡下,这似乎不大合适。安娜给他写了封回信,交给了玛特缪娜,让她回去后递给奥勃朗斯基。
玛特缪娜显得很高兴,嚷道:“夫人,我会伺候您的,直到您丈夫派的人到来为止!”
安娜接受了她的好意。
安娜不确定自己两个月后是否还会回到这里。别的都没什么,但先前养的奶牛、母鸡和猪,这些原本都是为长期居留而做准备的,现在自然不可能让它们自己待在这里过没有主人的两个月时间。于是奶牛归还给了村长,安娜付了点这段时间租用它的租金。至于母鸡和猪,安娜把它们送给了农夫安德列维奇一家。
一切都打点完毕,到了周末的这一天,卡列宁派来接安娜的人,也就是安努什卡夫妇,两人如期而至。
对于能够重新回来,夫妇两个都很乐意。他们之前在莫斯科的市场试着做起了小生意,但半个月后,就开始后悔了,生意并不好做,一直在赔本。想重操旧业,发现又没有哪家人肯出从前他们获得过的那样的工资。正烦恼的时候,管家伊万诺维奇的到来让他们松了口气,知道来意后,立刻就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下来,并且在今天赶了过来接她。
索尼娅知道就要跟着安娜去一个新的地方,十分期待。这些天,经过医生的治疗,她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不少,脸色也变得红润了起来,终于恢复了点年轻女人该有的鲜活气。
安娜一直记着在文具店里预定好的那架打字机。时间正好也差不多了。去那家文具店问了问,果然已经到了货,顺利提货后,坐着彼得的马车,在村人的目光注视之下,出发离开了叶尔古沙夫村。
☆、 Chapter 31
彼得高夫庄园离彼得堡大概半天的路程。依了座小山而建,周围绿树成荫;一条河流穿过庄园南北回旋而出,环境十分幽静。
这其实是一座消暑别墅,在天气炎热的七八月份,最适合离开彼得堡市区到这里来小住些时日。
安娜在中午时;抵达了庄园;人还没下马车;从窗户里看出去;就看见丽萨带着谢廖沙站在门口。谢廖沙东张西望,显得仿佛有点焦急;等发现她的马车驶近;眼睛一亮,立刻跳了起来。
“妈妈——妈妈——你来了!”
谢廖沙挥舞着手;朝她跑了过来。
“谢廖沙——”
安娜探身出去;也叫了他一声后;急忙下了马车,朝他快步走去,等他跑到自己面前站定时,她蹲下去端详他时,发现他额头和鼻尖上都沁出了一层细汗,心疼地说道:“太阳这么大,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呀?”
她拿出自己得手帕,替他擦汗。
丽萨身体有点胖,跑得不快,终于气喘齐齐地赶了上来,“夫人,您不知道哇,谢廖沙从昨天被送到了这里后,知道你今天要来,他就一直不停在念叨,今天早上开始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到门口来看了多少遍了!我拦都拦不住!”
“妈妈,您怎么现在才来!我以为您不来了,正担心着呢!”
谢廖沙温顺地任由安娜替自己擦汗,脸上露出了笑容。
“妈妈既然答应过要陪你一起过暑假,那就一定会来的。外面太阳大,我们进去吧。”
安娜站起来,牵住了他的手,带着他一起往里去。
这里的管事名叫利亚洛夫斯基,负责平时房子和花园的维护。几天之前,他就知道女主人和谢廖沙会在这两天抵达,已经领着仆人把里外都整理过,房间也准备好了。
别墅很大,分上下两层,但和彼得堡那座连楼梯把手处也饰以鎏金铜雕的房子不同,这里的陈设和家具更趋向于简单舒服,窗帘桌布都是田园风格的麻纱料,安娜大致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后,当她看到后头有个小花园,边上是个碾得十分平整的网球场,草地上立了架千秋椅,再过去,从外蜿蜒引入的小河在静静流淌的时候,立刻就喜欢上了这里。
谢廖沙似乎也很喜欢这里,指着不远处的那座山林,说自己的父亲以前带他去那里打猎过。又拉着安娜的手穿过草地,跑到河边,让她看停泊在远处树荫下的一条小船。
“妈妈,我们也可以去划船!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我们就是在这里的船上,你说你困了,自己一个人躺着睡觉,我和爸爸就一起坐在船头钓鱼。爸爸教我钓鱼,钓上了好大的一条鳟鱼!有这么大,这么大——他还夸我能干——”
他使劲地比划着,仿佛希望能让母亲回想起令他至今难忘的那一幕。
安娜对此毫无记忆,使劲想也想不起来。但是不想让他失望,便顺着他的话点头:“我想起来了!我的谢廖沙确实钓上了好大的一条鱼!”她学他的动作比划大小,仿佛自己真的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是和爸爸一起钓的!”
小男孩立刻纠正了安娜的语误。然后仰着脸,目光闪闪地望着她,“妈妈,要是爸爸过来的话,你可以让他再和我们去钓鱼吗?我一个人钓不到那么大的鱼……但是我很想再钓一次那么大的鱼……”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说完之后,就望着安娜,仿佛等着她的回答。
安娜一愣。
她有点看出来了。
这地方,应该是唤起了谢廖沙从前的回忆。那时候,他的爸爸妈妈关系应该还好,至少没有象现在这样到了分居的地步,他的爸爸对他也没有象现在这样严厉。
那应该是他非常美好的一段记忆。
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母亲离开了他,父亲让他感到畏惧。此刻他在自己面前委婉地说这个,其实应该只是在表达他希望自己能和他父亲重新和好的心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