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像他一样镇定。很多新兵能坚持到现在,是因为手握杀伤性武器,尚可放手一搏。可是现在,经验丰富的老兵告诉他们:“子弹够不到飞机,省着等陆军压过来的时候用——”还未等话音落地,炸弹就像流水般倾泻而下,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仿若死神的羽翼。
“全团隐蔽!”周屹大声下令,但回答他的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尘土飞扬,骤然卷起惊涛骇浪。反抗没有意义,绝对的实力面前,8团将士只能抱住头,趴在土墙残瓦背后默默祈祷。但遮蔽物也可能致命。剧烈的震动导致临时搭建的简易木棚坍塌,带着火星的木条与弹片在交织的气浪中横飞,击中某个战士背上的炸药包——“轰!”
“救命!”仓惶的尖叫中,一条年轻的生命高高飞起,化作流星,逝去。
谷子地破口大骂:“小日本真不要脸!有本事跟X子面对面单挑啊,都这样打仗X子——”话音戛然而止。他愣住了:位于阵地最中心位置的一号救护室被鬼子重点关照,三枚炸弹正中红心,四十几位连基本行动能力都不具备的重伤病人顷刻间化为灰烬。以人的身体为燃料,冲天的火光染红晚霞,死讯如闪电般霹下,击中8团幸存的所有官兵。
“转移伤员,快点将二号救护室的伤员转移!”周屹首先回神,他的命令惊醒了众人。谷子地发了疯一般往二号救护室狂奔,但与此同时日本人的飞机也在向着同一方向疾速飞行。
“焦大鹏!”人腿怎么可能跑的过飞机,随着谷子地西斯底里的惨叫,他亲眼看到一枚黑色的炮弹从轰炸机的弹仓中释放,坠落在二号救护室的屋顶。“砰!”巨大的冲击波将身体骨并不单薄的谷子地震翻在地。
“左边,左边还有幸存者,赶紧把左边的伤员搬出来!”熊熊战火中,周屹率先冲进被炸得面目全非的二号救护室,背出一个勉强还喘着气的伤员。其他人紧跟其后,谷子地一眼看到被炸晕在地的焦大鹏,颤抖着右手往他鼻子底下探了探,欣喜若狂地发现居然还有呼吸:“英子,快,帮我搭把手!”
“哎!”英子心急火燎地帮他把焦大鹏的身体背起,转身也想如法炮制,可惜他力气太小,才走了两步就因为体力不支跌倒在地。“英子,来帮忙!”周屹把两个发烧发地浑身滚烫的伤员抱到担架上面,同英子一起抬出屋外。
头顶,结束了第一轮轰炸的日军飞机呼啸而去。苟延残喘的159阵地当然不值得日军王牌飞行队劳师动众,事实上他们只是在顺道路过时帮地面部队一个小忙。不过,送佛送到西,既然出了手他们自然不能留活口砸自己的招牌。司令员一声令下,两架飞在队伍最后面的轰炸机在空中忽然打了个回马枪,气势汹汹地开始第二轮空袭。
“隐蔽!尽量散开,聚在一起容易成为目标!”周屹就地一滚,意外发现角落里缩着一个颤抖的女兵,似乎连睁眼直视现状的勇气都没有。
不要炸到我,不要炸到我……世界被惊惧的泪水挡住,变得朦胧不清。苏雪倩吓地面无血色,手掌死命捂实耳朵,惨叫与哭泣却依然撞击耳膜。即使闭着眼,战火纷飞的场景仍旧滞留脑海挥之不去。
我不会死我不会死,穿越女有福利绝对不会这么容易死……苏雪倩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重复,只有这样,她才能支持着自己不瘫倒在地。她完全可以自由地呼吸,但她的呼吸声间断颤抖,差点把自己憋到窒息。
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无法理解静侯命运审判的恐惧。
一枚炸弹在她身边绽开,硝烟弥漫,巨大的冲击险些将她推起,幸好被周屹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可是,还没等她的身体完全落地,焦黑的碎片就准确地插入了她的腹腔,鲜血狂飙,溅了周屹满胸满脸。
痛……苏雪倩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剧烈的疼痛让她叫都没能叫声出来。
“纱布,纱布呢?”思维有短暂的空白,周屹的手好像在口袋里疯狂地摸索,但她疼地只想当场晕过去。
“不准晕!”周屹狠狠的摇晃唤回她的意识,睁开眼,他头发蓬乱,瞳孔红中带紫,仿佛可怕的恶魔要把她生吞活剥,“纱布呢,你TMD把纱布放哪里去了?”
“医药箱里。”苏雪倩缓了几秒才意识到他想给自己包扎,愣了楞,强抓住他的手苦笑道,“纱布早就用完了,我跟你汇报过的……”
周屹一顿,猛地扯开上衣,胡乱撕了几条就开始疯狂地往她肚子上面裹:“你不要乱动,肋骨好像断了……”
“何止肋骨。”苏雪倩脸色苍白,“我恐怕,扎到肺了……”卫生学校不是白上的,她的呼吸已经越来越艰难。迅速流出的鲜血带走了生命力,她觉得自己好像坠入了冰窖。
……怎么,这么冷呢?……
……现在是冬天啊,怎么会不冷呢……
体温急速下降,脑海里浮现的是十分无厘头的自问自答。轰炸还在继续,但耳边仿佛缠了一层纱,爆炸声越来越远。
要在这里结束了吗?之前怕的要死,没想到事到临头,反而不怕了,竟有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终于可以解脱了……漏了洞的左肺好像破口的风箱,呼哧作响。
“啪!”狠狠的一巴掌打在左脸上,周屹暴怒的脸在眼前怪异地扭曲,“谷子地也伤到过肺,但他现在照样生龙活虎的,你给我振作点儿!”
他是主角,而我是炮灰!苏雪倩迷迷糊糊地辩解。
“轰!”最后一颗飞弹爆开,印着太阳标志的轰炸机威风离境,但杀戮远未结束,随后而来的,是奉命接管159阵地的大规模陆地部队。
作者有话要说:
☆、鲁镇
畸形的人影,淋漓的鲜血。与天同高的巨兽轻舔唇边碎肉,意犹未尽。大人在尖叫,孩子在哭泣,被咬掉腹部的年轻人捂着肚子倒下,脊柱断裂,身体分隔成一大一小的两段。
眼珠从血肉模糊的眼眶中整个掉出来,涣散的瞳孔咕噜噜转了几圈,被慌乱的人群一脚碾碎。□□与血糊在地上,坑洼不平的表面泛着光,倒映出影影灼灼的战火。
没有预兆地,苏雪倩从惊恐的梦里无端惊醒,睁开眼,头晕目眩。
天花板好像是木制的?混沌的脑袋打了个结。坐起来,身体里还残留着被流弹击中后经历的蚀骨之痛。手边恰有一扇窗,鼎沸的人声从木板外头传来,各色叫卖此起彼伏,小童的吆喝最为清脆响亮:“包子~热乎乎的包子咯~单四嫂子,买个包给宝儿吃吧?刚出屉的呢!”模模糊糊地有女人应答,但是淹没在嘈杂的喧闹中,听不清了。
这是怎么了?强压下心中的疑惑,苏雪倩伸出手轻轻一推,窗开了。“哎呦,谁人作鬼!”气闷的潮热同质问一道涌进屋子,苏雪倩顿时觉得头更晕了,勉强撑住窗框才没摔下楼去。三米以下有个穿着长衫的男人被窗上掉落的横杆敲中脑袋,正一脸愤怒地教训她,“你这姑娘,怎么这般不小心……多言不可与谋,多动不可与久处……者乎。”
不宽的青石路在眼下纵向延伸,一块石头紧挨着另一块石头,都不是规则的形状,随心所欲地长成任意长宽的条形,参次不齐。
四周的人哄堂大笑:“孔乙己,你又在掉书袋了。”“哈哈,你真读过书吗?”“再说两句,我听着怪有意思的。”长衫男子被挤兑地面红耳赤,对面的酒店里甚至有好几个短衣主顾特意跑过街来看他笑话,挤眉弄眼地好一阵热闹,反倒把肇事者撂在了一旁。苏雪倩目瞪口呆:孔乙己?不会是她知道的那个孔乙己吧?
仔细看被众人围在当中的长衫男人,青白脸色,颊上黑肿着,皱纹间夹杂着疑似伤痕的不明红丝。衣裳破了好几个洞,薄地几乎透出里衣的颜色,再加上满下巴乱蓬蓬的花白胡子,以及不屑回答他人调笑的神气,活脱脱就是鲁迅先生笔下那个“多乎哉,不多也”的着名人物。“……对不起!”除了道歉,苏雪倩一时间也想不出该说什么。
好在孔乙己虽然迂腐,却不是个得礼不饶人的无赖,尤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多少得装出几分读书人的气度来:“罢了罢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话还没说完,又引来一阵嘲笑。有好事者逗他:“孔乙己,男女授受不清呢,你捏着人家姑娘的窗杆子不还要做什么?” 又有人起哄道:“这可是陈爷未过门的娘子,你偷东西不够还想偷人吗?”马上另一个声音跟上:“癞□□想吃天鹅肉咯!”尾音上扬,快活地很。
孔乙己一嘴难敌四口,对众人的打趣毫无招架之力,偏又做不到一笑置之,急地团团转,相当认真地辩解:“君子发乎情,止乎礼……我没偷……窃书,哼,窃书能算偷么?……”围观的人笑地更欢快了。
“去去去!越来越没遮拦了,苏家小姐的玩笑也是你们能开得的?”众人还没笑够,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夹了个青灰搪瓷脸盆从写着“咸亨酒店”四个大字的牌匾下奔出来,满盆冒着热气的猪大肠将她整个人衬地杀气腾腾的,“陈爷可是丁举人的座上客呢,仔细他晓得了活剐了你们!”她左手提了把一寸来长的菜刀,刀锋处血淋淋的,乍眼一看十分渗人。
“呸!母老虎。”几个汉子在背地里骂她,不知是顾忌那位陈爷还是担心妇人手里的菜刀,好歹没敢骂出声来,一个错神就全散了。
“哼!没轻没重的闲汉!”妇人也不追人,把脸盆当街一摆,不管是不是挡到了别人的路,空出手来接了孔乙己递上的窗杆就一脚踹进苏雪倩楼下,不一会儿楼道里就传来咚咚作响的脚步声。许是因为胖,频率慢地像松了发条的闹钟,一下比一下拖沓,“作死啊,一天到晚就晓得躲懒偷玩,楼上小姐醒了都没知觉,当心我抽你!还不快去告诉陈爷知道!”一个丫头打扮的瘦小身影从楼下逃窜而出,连声响儿都没敢应。
房门半掩着,从床的角度恰可以看到半截扶梯。苏雪倩索性靠到床沿上,耐着性子等那妇人重新进入视野。谁知目测三米高的楼,她竟足足花了两分来钟才爬到头,白胖的脸上布满黄豆大的汗珠,边喘气边费力地说话:“苏小姐您已经睡了十二天了,今天总算醒了。”她自称姓孙,语气十分关切,“您饿不饿?要不要我给您下碗糖面吃?”
“不用了,谢谢。”苏雪倩暗自分析自己再次穿越的可能,保险起见决定先不轻举妄动。再说,天这么热,哪里吃的下面,倒是楼下有个小贩挑了芝麻冰在卖,几分铜板一碗,清清凉凉的,看起来还有些食欲。
“哎呦,到底是城里来的小姐,真懂礼数。”孙姓妇人笑着赞了一句,转身从架子上取了牙膏牙粉,一边伺候苏雪倩洗漱一边唠叨自己的女儿,“我家大丫不懂事,乡下长大的野娃子,没规矩地很,方才光顾着扫屋子也没留意小姐醒了,您可别嫌弃。”
“哪里……不会。”原来方才她骂的那个是她女儿。苏雪倩估摸着是怕她追究,事先给她是打预防针的意思,随口应承了几句,便忙不迭地要镜子。她得看看她现在长什么样。
“镜子,镜子在……”孙婶在梳妆台的抽屉里翻了半天才找到。
镜中的女孩似曾相识。脸庞瘦削却不干瘪,小尖下巴,鼻子端正,大眼睛清炯炯地发亮,与它交相辉映的是小巧的樱桃红唇,试着笑一下,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苏雪倩表示很满意——除了一头齐耳短发,同根据地时期的她一模一样。
孙婶有些忐忑地解释:“陈爷说他是在河北救的您,当时您受了伤,流出的血结在头发上,他一个大男人不懂弄这个,只好随它去,等到雇了我的时,都成紫块了,怎么梳都梳不通,所以只能剪了。”
——苏雪倩飞快抓住关键词“河北”、“受伤”,初步排除再次穿越的可能。
“没关系,反正还会再长出来的。”民国女人守旧,除了新潮的学生和赶时髦的贵妇,大多仍遵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有毁。”但苏雪倩没这忌讳。再说她脸型漂亮,很适合短发,精神又干练。不过,她并不关心这个,“你说的陈爷,大名可是叫陈耀曦?”她认识的人里,姓陈又称的上爷的,也就只有他了。
孙婶果然点头:“陈爷前两天一直陪着您,可是今儿丁举人生辰下了帖子来,他推不过去点个卯。已经走了好几个钟头,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回来了。”说曹操曹操到,这边厢话音未落,那边就听楼下传来脚步声,顷刻之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瘦了整整一圈的陈耀曦欣喜若狂:“雪倩,你终于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仙女
鲁镇不算大地方,原是附近梨花、杏花、荷花、桃花等几个村的村民聚居形成的,因此风俗中夹带着小农特有的乡土气,很有些斤斤计较的味道。因夜间照明浪费烛油,大多数人家不上一更便关门睡觉。深更半夜没有睡的两家鲁迅先生曾经提过:一家是咸亨酒店,几个光膀汉子斗酒正酣;另一家则是纺纱娘单四嫂子,屋内只点一豆油灯,主要借着门缝、墙缝蹭隔壁咸亨酒店透过来的光,总要工作至深夜才歇。不过今天却有些例外,除了这晚睡惯了的两家,还有一户人家灯火通明。
“对面怎么亮着,那苏,苏小妞醒了?听杨二嫂说漂亮地很哩。”咸亨酒店里,红鼻子老拱把碟子里仅剩的三颗茴香豆排成三角的形状,犹豫了半天也没舍得下筷子拣到嘴里,“伊小时候我见过,大眼睛小下巴,一看就是美人坯子,不晓得现在出落地怎样。”
“你……想打什么主意呢……”蓝皮阿五已经半醉,话音在舌头底下舔地含含糊糊的,眼睛半睁不睁,摇头晃脑,“伊当然漂亮。陈爷看中的人,怎么会差……”
“陈少爷就是陈少爷,叫什么陈爷!”老拱的酒量比阿五好的有限,两碗黄汤下肚虽没醉地东倒西歪,但看东西也有重影了。他不服气地拍桌子,“不就是梨花村陈家的奶娃子么,说到底就是个土地主,乡下人——陈爷,哼!当官的才当的起‘爷’,他可是连秀才都没混上。”再潦倒的鲁镇人也看不起户贴在村上的农民,何况是在镇子里土生土长且有正经营生的老拱呢?他可开着鲁镇唯一一爿打铁铺,兼管修锁开锁,全是祖宗传下的精良手艺,传男不传女的!
“呜~”阿五反驳过急,话到嘴边先叫酒嗝抢了道,鸭子似地伸长脖子定了两秒钟才缓过气,学了乖,慢悠悠地说,“你懂什么!这年头当官的怕当兵的,当兵的怕当匪的,人家赤手空拳在河北挣下老大一份家业,风光着哩!你没见丁举人也对他客客气气的?再说,几年前他闹离家出走那会儿就不认陈家了,这回回来也没说要认祖归宗,你喊他陈少爷,不是自找不痛快么?”
“就没这个理儿!”老拱呷小半口酒,鼓起腮帮子含了半晌,直让那琼浆玉液在口腔里淌遍了,才恋恋不舍地送进食道里,“他走就走了,怎么现在又想着回来?回来又不回家住,反倒在咱们镇上赁房子——钱多的没处花,瞎显摆么?”
“呵呵,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阿五把喝尽了的酒碗隔空倒悬,用筷子蘸着滴出来的花雕在桌上画图,“这一个,是年方二八花容月貌娇滴滴的小表妹。”只见他先划拉出一个圆圈,然后在圈的下方添上五根歪歪扭扭的直线,充作四肢与躯干,“那一个,是貌美如花不离不弃白嫩嫩的美娇娘。”兴致所至,干脆扔了碗筷,学着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