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动静惊醒了女孩,女孩把脸从双臂中抬了起来,她睡眼惺忪地看着他,她的左眼下有一颗黑色的痣。
两个人呆呆地看着对方的脸,聂明宇的脑海里划过三个字,还没待他来得及回忆与这三个字有关的故事,简单的音节就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了。
“林霁月?”他的声音很嘶哑,说完之后他感觉肺部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几个字扯动着,顿时一股冲动让他呼吸不畅,脸涨得通红。
“聂明宇,你怎么了?快来人啊!他醒了!”少女惊慌的声音划破了寂静。
那就是他和林霁月的第一次重逢,十五岁。
聂明宇在病床上蜷缩成一团,猛烈地咳嗽让他的五脏六腑都天旋地转。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赶到了房间,帮他顺着背。此后这样的咳嗽也一直陪伴着他,折磨着他,他从未为自己救刘振汉的行为后悔过——他想。
这样剧烈的咳嗽一直持续了很久,耗尽了聂明宇所有的力气,他虚弱地躺在床上,看着床边的人,少女关切的神色让他有种想哭的冲动。
☆、第六章 躁郁
? 幽静的茶馆里,服务生端着雅致的茶具走进昏暗的雅间。
? 房间里,只有方形茶桌上方悬着一根长条的灯管,洒在服务生奉茶的动作上。聂明宇拉开半幅窗帘,落地窗外套的霓虹照出一张清瘦俊雅的脸庞,他转身回到座位上,说道:“跟你们孙老板说一声,暂时别放客人了。”
? 服务生起身应道:“哎。”随即退出了房间。
? 市委秘书长黄盛疾步走进了咖啡厅,轻车熟路地进入雅间,爽朗的笑声打破了宁静:“小聂,不好意思啊,临时有个会议耽搁了一下。”
? “没事儿。”
? 黄秘书坐了下来:“找我有急事?”
? 聂明宇低头拨弄着zippo的开关,火口不时处窜出橘黄的火苗,他的嘴角勾出浅淡的弧度,不紧不慢地从怀中取出香烟盒:“有个事儿,我想你得知道。”他取出一根香烟,衔在唇间,“那批车让人扣了。”
? “这事儿我也是刚知道,怎么会呢?”
? “缉私科新来的科长,认识吗?”聂明宇吐出一片青烟,烟雾与香气缭绕在他周围。
? “贺清明?”黄秘书若有所思,“那个年轻人啊……”
? 聂明宇抬起带着些许试探的眼神,两人的视线对接,都露出玩味深邃的浅笑,黄秘书眉头微皱,有些为难地叹道:“我再想想办法吧,这事儿,可有些难办啊……”
? 聂明宇嘴角的弧度深了些,随后又恢复如常,他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在手边的烟灰缸中杵灭了香烟猩红的火点。伸手揣回一旁的打火机,预备起身:“你知道就好了——公司新印了一批台历,我放你车上吧。”
? “诶,不用……”黄秘书谦逊地伸手欲止。
? “老规矩,我自己来。”聂明宇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桌上拿起黄秘书的车钥匙,对着窗外摁下了遥控,黑暗中一辆汽车的尾灯闪烁,“你过几分钟再走,好吗?”
? “嗯……”
? 车辆在迷宫般的城市街道中穿梭,今夜的空气中漂浮着氤氲的寒气,四五个嬉笑的大学生准备穿过马路,疾驰的凌志车从他们眼前飞速掠过,一个衣衫单薄的青年裹紧了外套,打了个寒噤。
? 凌志车上,聂明宇想起今天下午自己正在剧院里与中学同学练琴,张峰的下属芮东兴突然来到,说张峰已经去找贺清明了,突如其来的变故败掉了聂明宇的兴致,所以他才会急着约见黄盛。
? 他知道张峰去找贺清明无非是想一人承担所有的罪名,但也清楚张峰是在逼自己动用关系尽快处理这件事。龙腾上下,只有聂明宇是众多关系的纽带,是唯一的领导。他从不怀疑张峰的忠诚,但刀刃上的行走也让他时刻警惕着每一个人。张峰也清楚这点,这场上下级的关系除了契约,更有一种无言的默契。
? 回到家中,大厅的灯亮着,却空荡荡的,楼上传来水流冲刷的声音,他知道孟琳回来了。聂明宇解下手套,想着今天的那些繁琐之事,太阳穴隐隐作痛。他看到餐桌上孟琳的笔记本电脑亮着,于是坐了过去。
? 电脑上设有密码,聂明宇随手敲入了孟琳的生日,接连试了几次,电脑的蓝屏都没有消失,他顿时腾升起一股困惑。他思索片刻,输入了另一串数字,这次,电脑打开了。
? 他一眼便看到桌面上一则为“龙腾集团”的文件。他移动鼠标,点开,赫然满目的数据表格,皆是龙腾近些年的运营账目。隐秘的怒火窜上他的心头,他的脸庞上笼罩起可怕的阴霾。
? “明宇,你回来了……”刚从楼上下来的孟琳惊喜之余见到男人桌前的电脑,心下顿时一沉。
? “你的电脑中病毒了。”聂明宇高扬的声调里尽是嘲讽,“你留着这些东西,是想帮我?还是害我?”
? 孟琳迎着他阴冷得如极地寒冰般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嘴唇也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支支吾吾地想要解释:“明宇,我想我们可能有误会……”
?
? 他倏地起身,孟琳只觉眼前一花,下一刻,聂明宇已不由分说地将她摁在刚才的椅子上,指着电脑上的东西,淡淡地说道:“好好想想怎么解决,我的妻子。”最后那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 孟琳的大脑搅成了糨糊,冷汗沁湿着浴袍内的绒毛,她感觉搭在自己肩上的是狼的利爪。她知道他最痛恨背叛,也知道他的手段,正是那样永远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让人毛骨悚然、胆战心惊。
?
? 聂明宇走进夜风里,他的烦躁仿佛被这场事件催化得更加激烈,在身体里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他吸了一口凉风,打开车门,宣泄般地驱驰在宽阔的马路上,街边的霓虹飞速地向后坠去,流火刷出艳丽的锦图。
? 他来到了市图书馆。这座庞大的城市公共建筑早已在沉寂下来,一丝灯光也没有,仿佛隐匿在了无边夜色中。聂明宇望着漆黑的建筑,思绪又开始翻飞。
? 1979年冬。
? 林霁月坐在他的床头一边吹着滚烫的稀粥,一边说道:“我妈在医院里做事,我听医院的阿姨说有个新兵为了救朋友跳进冰窟窿里了,我想见识见识是怎样铁骨铮铮的汉子这么英武,就想着过来看看。”
? 自己这副瘦弱的身板完全配不上“英武”两个字,聂明宇想笑,但肺部压着的隐隐作痒的部分让他只能在表情上有所变化。林霁月舀上一勺粥,喂进他嘴里。
? “我当时看到你的脸就觉得眼熟,然后缠着医生问了你的名字,没想到真的是你啊。”
? 意料之外的重逢让聂明宇有一肚子的疑惑,他首先问道:“你这些年……怎么样?”
? “还行吧,我跟我妈在姥爷家住了几年,姥爷前年走了,现在又只剩我们母女俩了。我妈当了护工,工作忙,我在附近的学校里念书。这仗打起来,书都念不安稳。”林霁月说得很平淡,似乎这些变故已经不算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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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有点小强迫症,有时候会回改之前的文~
☆、第七章 握住的手
“可是,你为什么趴在床边睡着了?”聂明宇问出这个憋了很久的问题。
林霁月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左右飘忽的眼神透露她的大脑中似乎在快速思考着什么。聂明宇直勾勾地看着她,眼前的女孩秀丽灵动的模样在他的眼中像一只停驻花蕊的蝴蝶。
林霁月眨了眨眼睛,抬头迎着他的眼神,她迟疑地伸出左手,大拇指和食指弯曲成一道弧线,手掌悬浮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仿佛是握着一副隐形的望远镜或者放大镜,她透过镜片仔细端详他的脸,欲言又止。
“你……长变了样子。”女孩小声地说出这句话。
“什么?”聂明宇一时不明白。
女孩的脸上飞速掠过羞赧的痕迹,赌气似的把剩余的粥三下五除二喂进他的嘴里,聂明宇猝不及防地任她摆布,随后就听到白瓷勺子叮当一声落到碗中的声音。
林霁月逃似的闪出了门,聂明宇不知何故,但一想到她害羞的神色,自己脸上也蓦然显出绯红的云霞。
他想起自己行走在学校的走廊时,班上最漂亮的女生苏红从他身边经过,空气中似有香甜的味道,他心跳加速,却只敢拐弯时偷偷回望那道靓丽的身影。与他这样窥瞧的,还有别的男同学。那样的年华,少年怀中揣满了隐秘的悸动。
后来刘振汉神秘兮兮地跟他说:“苏红对你有意思。”
“为什么?”
“你是我们学校最俊的男同学,那些个姑娘看了你都脸红怕羞的,苏红也不例外,上次我就看见她偷偷瞅你呢。”刘振汉说得振振有词。
聂明宇心中隐隐有些自傲的得意,但转瞬被失落代替。□□的余温还没凉透,如同父亲双手反剪被吊在树上的景象从未在他记忆里消褪,他时刻铭记着自己的“□□身份”,是屈辱的,是可耻的,是被折磨而又无力反抗的。
他又一次在走廊上遇见了苏红,她跟另外两个女同学正在欢快地畅聊着什么,苏红瞥见了他,聂明宇分明在她脸上看出了少女娇羞的神色。那一瞬,他只觉脚下轻飘飘的,似要飞起来了。他微微低垂着头,听见自己心脏紧张跳动的声音。
他走近那群女生时,再也忍不住某种致命的好奇。他抬起头,对上了苏红的眼睛——如同深林乍起的一片秋鸦,苏红的脸上陡然刷下惊恐的神色。她同另外两个女同学一起做出某种本能般的回避。
聂明宇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被人捏住,一股巨大的压力顿时让浑身的血流都激动得翻江倒海似的冲撞,他眼前阵阵发昏。他逃似的离开了这个地方,风声中,他听到了戏谑的笑声,是她们在嘲笑他?他感觉腿上的筋肉被人抽去了,逐渐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他用尽浑身的力气躲到一棵树下,再也忍不住地,抱着身体颤抖起来。
那些女孩们避让他的动作,那脸上闪过的取代娇羞的惊恐,一遍又一遍在聂明宇的脑中放大、重复,迫使他回忆起更多这样的动作,那些躲着他的人,脸上都露出嫌恶的神色。他想起自己和刘振汉一起走在巷子里,冲出一群男孩把他们团团围住,随后是天旋地转的拳脚相加……
是自己错了,是自己不该相信这脆弱的男情女意,算得了什么呢?聂明宇嘲笑自己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傻瓜,他将脸从手臂中抬起来时,上面布满了泪痕。
他再也不去看苏红或是别的女生,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那些娇娜的形象在他眼中逐渐滋生出了霉菌。那些庸俗的女生,满脑子都是些陈旧老套的思想,像一块块木头。每当想到这些,聂明宇的心被高傲填充,也会想起小时候那个沉默寡言的邻家女孩。
她狡黠地利用歪曲的革命理论反驳那些孩子,她编草雀时专注的样子,她在土丘上写下那个“霁”字。她说,你要记住我的名字。
她……应该不会同那些庸俗的人一样的。
林霁月趴在他床边的时候,他能看见她半张秀气的侧脸,她的皮肤看上去光光滑滑的,他很想伸手摸一摸,但是并没那么做,而他现在有点后悔了。
少女再次来到病房的时候,魏医生已经给聂明宇换了输液瓶。少女靠着墙,用脚尖磨蹭着地板,似进非进。
聂明宇没再提上午的事,他问道:“你怎么没走?”
“我妈今天值夜班。”
“她刚刚来看过我了,问了我家人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哦。”
聂明宇自觉多嘴了,他一时窘迫,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一个人怪无聊的,你陪我说说话吧。”
“有什么可说的。”
林霁月嘴角勾起的小小的笑意,被聂明宇尽收眼底:“给我讲讲故事?”
“那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谢天谢地,她还是进来了。
林霁月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开始歪着头想着,随后眼睛一亮:“你知道普希金的书《上尉的女儿》吗?”
“什么……?”
聂明宇知道普希金,父亲的收藏大都在□□时期毁于一旦,只有部分装进箱子被埋在地里,其中就有普希金的诗集,但他委实不知普希金还写过什么《上尉的女儿》。而且从林霁月的讲述中,那似乎还是跌宕起伏的小说。聂明宇沉醉在那个十八世纪的起义反抗的故事中,他恍惚地看着林霁月兴奋的样子,感觉那是一束光。
照耀进自己世界里的光。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温温软软的,像刚出屉的点心。少女的身体剧烈颤懂了一下,口中的讲述随即停止。有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着他们的视线交汇在一起,不容躲闪,无处可逃。
☆、第八章 贪嗔痴怨
潮湿幽暗的丛林,野性顽固的生命在这里蓬勃生长,肆意地留下无处不在的险境。在这里爆发的战争,除了人类与人类,还有人类与自然。幽深的暗枝,结成了在黑夜中狩猎的蛛网,缄默地等待它的猎物。
这样可怕的世界里,光是多么美好的东西,像沙漠里的绿洲。于是,围着那团篝火,便是这群浑身泥泞疲乏不堪的士兵唯一的慰藉。聂明宇再一次拿出深藏于衣服夹层中的信,篝火微弱的光把他的半边脸颊照得澄澄的。
一只有些粗糙的手翻开古旧的小册子,取出那几页早已斑驳发黄的信纸,上面的墨字一撇一捺都跟他记忆中的印象重合——他曾经是数着那些字算日子的。
久违地,他抚摸着纸面的薄灰,重温起上面的内容。
“聂明宇,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这封信,多余的祝福我不想写,我只是祈祷你平安归来。我想着给你写这封信,多半也是传达不到你手中的,所以我想说些真话。”
“那天你握住了我的手,我什么都没说,你也什么都没说,我知道你顾虑的东西,所以我不问你。那天趴在你床边我一直看着你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没有趁你昏着的时候偷偷亲你,我有点后悔。”
“我上学的时候有个男同学总缠着我,我这些天一直绕着他,因为看到他就会想到你,他是远不如你的。我不知道具体哪儿不如,但就是不如吧。只是那些人老爱传些我跟他的风言风语,故此我更加想你,倘若你也在这里就好了。”
“周围人一直劝我妈趁年轻再找个人嫁了,我妈还没有答应,那些多事的老女人就为她介绍了一堆男人,都是些不中看也不中用的光棍汉,难道女人二嫁就配不上好?我妈是护士,光荣着呢。”
“聂明宇,这是我给你写的第五封信,我知道很艰难,倘若有幸其中一封能传到你手里我也满足了,但倘若不幸,就当是我胡写一通吧。”
“我妈答应去相亲了,她相了好几个还不错的男人,但没有任何一个比得上我爸。你知道的,我爸是一个博学多识的人,他生前极力地爱着我们,即使是被迫害的时候,他也想方设法让我们母女生活得轻松一点。我妈要重新嫁人了,我可以接受,但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适应新家,我不知道……”
“聂明宇,你喜欢我吗?”
喜欢。
无论是1979年还是2000年,他都在心里坚定地答道。
在那暗无天日的战争期间,聂明宇唯有想着一些能寄托的东西才能撑下去。他想过以后跟刘振汉一起安然无恙地回到故乡,他想过挣很多钱给蕾蕾一个幸福的人生,他想得最多的还是以后和林霁月生活在一起。
他在太多的故事中浏览过各种作家对“爱情”的解读,他一生中遇到过很多的女孩,唯有林霁月是能够留下永久且深刻的痕迹的。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从再次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自己的心意从未变过。
丛林孤寂的夜里,他想象过自己再见她时对她说出“我喜欢你”,他想象过她脸上会出现的明媚的羞赧,一定如香淳的美酒让他沉醉不知归处;他想象两个人走在海边,海风吹起她如瀑的秀发,他从后面把她抱在怀里;他想象过两人穿着喜庆的红衣在一个喜庆的节日里结为夫妻,要学古人喝交杯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