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常来山梨之屋,我们总是坐在花园里聊天:有时我觉得她想向我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口:我注意到,当我们开心地笑著时,只要一提起大钟宅,她的态度马上有了转变:我也无法漠视每当我和她道别时,她的眼神是那么地勉强、不愿。她不想回到那个家。
有一天,当我们在花园里时,我问她:「大钟宅怎么样?到底好不好?」
她全身僵硬,久久不语。然后突然大叫:「哦,佛莱迪!我好害怕。」
「怎么回事?」我问。
「我也不大清楚……反正就是怕。」
「是不是你姨丈?」
「其实他是个好人,常常谈起上帝……和亚伯拉罕之类的圣经人物,把很多人意想不到的正常事……都冠上重大的罪名。我想他真的是个大好人。」
「好人应该关心、照顾别人,而不是把他们吓得半死。」
「当喜姐姨妈买了一把发钗时,他说那是罪恶:那个发钗很美,配在她发上,使她看起来特别不一样:我觉得很漂亮,但他却很生气地说:『虚荣,这都是虚荣心在作祟。你看起来像个老妓女!』可怜的喜姐姨妈,她吓得脸色发白,好沮丧:他举手便把那发钗挥掉,像圣经愤怒的先知般,他简直不是人……不像我们这些正常人。」
「我的苏菲姨妈心地善良,也很亲切,我认为这比只懂得学亚伯拉罕每天谈圣经的人好多了。况且,他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顾,想把他牺牲送给上帝呢!苏菲姨妈是不会为了博得上帝的好感而这么做的。」
「你很幸运有苏菲姨妈这么好的人,真希望她是我的姨妈:不过我的姨丈也是个好人,我们每天都要祈祷,且祷告文很长,我跪得膝盖好酸;因为他是那么的好,所以他认为我们都很坏,必须求得主的谅解,否则会下地狱,这样听起来倒挺有理的。」
「那么他一定能上天堂。」
「当然了,他常和上帝说话。不过,不是这样……」
「是什么?」
「是他看我的眼神,他摸我的方式:他说我是诱惑女神,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摇著头。
「我尽量不要单独……和他一起。」
「我了解你的感受。」
「有时候……呃,有天晚上我在床上睡觉时,他进到我房间,我醒来看到他站在床边看著我。」
我突然全身冶得发抖,我完全能了解她的感受。
「他对我说:『你有没有祷告?』我说:『有,姨丈。』他马上说:『起床再祷告一次。』他让我跪在地上,双眼一直盯著我看,然后他开始说一些奇怪的祷告文:他求主能救救他,让他不受魔鬼的诱惑, 『喔,主啊!我在抗拒,您很清楚恶魔想引我步入罪恶之途,我努力地克制自己。』他说了类似这样的话。然后他伸出手来摸我,我以为他要扯下我的睡衣,我吓得推开他就跑,跑出去时看到喜坦姨妈正好在门外,我紧紧地靠著她,而她则一直说:『没关系,没事了。』」
「那,他呢?」
「我把脸遮住,没看到:他一定离开房间,走了。当我抬起头来,他已不见了。」
「后来呢?」
「喜坦姨妈一直说:没事了。她带我回房,但我会怕,所以她只好和我一起睡,并保证她绝不会离我而去。她整晚都在那里。早上她告诉我那只是场恶梦,我姨丈会梦游:『最好别提到这件事,否则他会生气。』她说。所以我一直保持沉默,直到现在。而且她说:『你最好把门锁起来以防他又起来梦游,这样一来谁也进不去,你会睡得比较好。』她把口袋里的锁钥拿给我看。我一直把它放在身边,并确定晚上睡觉前没忘了锁门。」
「我真希望你能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哎,我也希望能如此。有一次……他就在……门外想把门打开;我从床上跳了起来,站在那儿注意地听:他开始祷告,不断地责骂恶魔把他看成圣人般,让他受尽煎熬。他说,他知道我是上帝派来的小鬼,想试试看我能否禁得起诱惑。他半哭地喊著:他会受到谴责,恶魔会要他付出代价。他走后我还是睡不著,虽然门已紧紧地上了锁,还是不敢睡。」
「哦,瑞琪儿,我真高兴你告诉我。我就知道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我说。
「告诉你后,我已觉得好多了。」她看著那把锁钥然后把它放回口袋。
「我有这个。」她说。
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我非常了解当他进去她房间时,她心里所有的感受。
关于我们离家求学的事还有一大堆需要讨论的,苏菲姨妈和瑞琪儿的喜姐姨妈一起去看圣奥比夫人。
她们三个是完全不同典型的人。喜坦姨妈温顺且容易满足现况:圣奥比夫人装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其实谁都知道她根本不在乎:不过苏菲姨妈精力相当充沛,不仅已对几家学校做过调查,甚至还决定选圣史蒂芬女校了。那所学校离家不远,而她也和女校长谈过话,对她的评价是:很理智的女人:她喜欢那学校的格调,觉得很合适。这个建议无人反对。
五月,为了赶上学校九月开学,我们得开始忙了。苏菲姨妈带我们三个到萨里斯布里买制服:到了六月底结束前,我们已全都准备好了。
我们对这一切都感到非常兴奋甚至泰玛莉丝有时会花上几个钟头谈未来的事。虽然我们有点怕,但却都很高兴三个人能一起上学。
然后,发生了一件令我永生难忘的事件。
七月的天气一直是那么闷热,那天我和瑞琪儿到圣奥比邸园喝下午茶,我们一直聊著有关上学的事,至少谈了一个小时。瑞琪儿因为可以离开大钟宅,所以看起来快乐多了:而泰玛莉丝当然已准备好这出新的探险记了。
我和瑞琪儿在大钟宅告别后,并不想马上直接回家:因为苏菲姨妈去买东西,所以我决定经由古冢树林绕个远路回家。
到了古冢树林,我无法抗拒那些古冢的诱惑,所以就走进林里。我站了一会儿,看著它们,我喜欢空气中混合著泥土和树木的味道:还有每当微风轻轻地吹过时树叶合奏的音乐。
我在学校一定会想念古冢树林的。不过我不能待太久,苏菲姨妈搞不好已快回到家了。
我急转了个弯,结果被突出地面几寸高的石头绊倒,我试著不让自己跌倒,但已来不及倒在地上了。我的右脚扭伤,一阵刺痛传遍全身:我试著用脚站起来,但却又跌回地上。明明知道古冢树林内有三个突出地面的石头,我怎么会这么不小心?但事情已发生了,自责也无济于事,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回家?我好沮丧。
我伸手摸自己的脚踝,但却马上缩手:现在那个部位已肿得很大,且非常地痛。
我坐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
然后事情就发生了。他站在那里,朝著我走过来,双眼直盯著我看,一股不知名的恐慌爬上我心头。
「可怜的小花,你受伤了,小东西。」他轻轻地说。
「我跌倒,脚踝受伤了。杜利恩先生,麻烦你通知我姨妈好吗?」
他站在那儿盯著我看,然后说:「我被引到这个情况,这表示……」
他站在离我非常近的地方,我一辈子没这么害怕过。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想伤害我,用我想都不敢想的方式。
「走开!走开!」我尖叫。「去找我姨妈来。不要靠近我!」
他轻轻地笑说:「可怜的受伤的小花,她这次逃不掉了,哦,糟糕,真是太糟糕了。」
我更大声地叫:「不要碰我!我不要你靠近我,走开去通知我姨妈,拜托……拜托……走开。」
他并没有离开,我知道他颤动的双唇正在和上帝说话,但却听不到他说什么,我吓得全身都麻木了。
「救我,救救我。」我边啜泣边尖锐地叫著。
但他越靠越近,脸上表情也越来越可怕,直到他来到我身旁,紧抓著我不放。
「不要……不要……不要!」我大声尖叫。「走开。救命啊!救命啊!」
接下来我警觉到马路上传来马蹄的声音,我努力、用力、尽全力地大喊:「救命啊!救命啊!我在树林里,拜托,求求你过来……救救我!」
我好怕那个路过的人听不到或没注意到,因为路上静悄悄地,而我却和这个魔鬼单独在古冢树林里。
接下来我听到脚步声。「我的天!」
是克里斯派圣奥比,他朝著我走过来。
他大喊道:「你这个下流的东西!」他轻易地把杜利恩先生拉起来,像拿娃娃股容易,然后在他脸上打了几拳,再把他扔回地上:杜利恩先生被摔到地上的同时,我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
杜利恩先生成大字形般,僵硬地平躺在那里。
克里斯派的双眼仍燃烧著怒火,他不理会杜利恩先生,转向我说:「受伤了,嗯?」
我还在啜泣,所以只能点点头。
「别哭了,现在已经没事了。」他说。
他弯下身把我抱起来。
「他……」我看著毫无动静的杜利恩先生说。
「他罪有应得。」
「你……可能把他打死了。」
「那最好。脚受伤了吗?」
「对,我的脚踝。」
他一言不语,而我则一直回头看仍躺在地上的杜利恩先生,他脸上的血让我感到战栗。克里斯派把我放在马上,然后再由我后面蹬上马。
他带我回山梨之屋时,苏菲姨妈正好买完东西,才刚到家。
「她的脚踝受伤了。」克里斯派解释说。
苏菲姨妈大声地惊叫,而克里斯派则抱我上楼,把我放在床上。
「最好尽快找医生来。」苏菲姨妈说。
他们留下我一个人,然后在楼下讲话,我只隐约听到克里斯派说:「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接下来就听不到了。
苏菲姨妈很快就回来,她脸色苍白,情绪失控,我知道克里斯派把他遇见我的情形告诉她了。
她坐在床边说:「现在好些了吗?脚踝还痛吗?」
「嗯。」
「不会有事的。我想应该是扭伤,希望骨头没断,谁会相信……」
「哦,苏菲姨妈,我好怕。」我说。
「被我抓到,我一定把他杀了!」她说,「他这种人不配活在世上。」
从那时起,我长大了;我知道自己会有何下场若克里斯派没及时出现我满心感激他。我不断地想到他将杜利恩先生提起,用力摇的情景。我永远也忘不了杜利恩先生的样子,那种被烦恼、恐惧、绝望折磨的表情,我从来没看过这么痛苦的脸。克里斯派气疯了,当时他把杜利恩先生摔回地上的样子,好像在扔一团厌憎的垃圾般:他不在乎是否会把他打死,我害怕地想著也许……
我想那就成了谋杀罪,那表示:瑞琪儿再也不用害怕了。
医生来了。
「小淑女,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呢?」他说。
他推推我的脚踝,问我能不能站起来,他的诊断结果是:脚踝的扭伤很严重,很麻烦。
「得等上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正常不再痛。怎么发生的?」
「我在古冢树林跌倒。」
他摇头看著我说:「下次去时得小心点。」
他告诉苏菲姨妈热水带的效果及用法,等他走后,她立刻开始著手准备了。
她神色紧张地看著我,我知道她正想著:谢天谢地,幸好只是扭伤脚踝,而不是更糟的……
苏菲姨妈是那种无话不能谈的人,也因此她决定面对这个不幸事件,坦然地和我谈。
于是我将事情的始末全都告诉她:从跌倒,到杜利恩先生的出现,我也顺便提起长久以来对他的恐惧,以及当他说到我穿著睡衣祷告的情形。
「你当时应该告诉我的。」她说。
「那时我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我回答,然后告诉她有关瑞琪儿的事。
「那个人疯了,到哪里都看到罪恶,这就是人们所谓的:宗教狂热份子。我为他的妻子感到遗憾。」她说。
「我想克里斯派圣奥比可能把他打死了,这是谋杀。」
「不会的,只不过打了几拳,这是他最需要的,搞不好能打醒他,让他学乖。」然后她突然抱住我。
「我很高兴你平平安安的没受到伤害,否则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这不是你的错。」
「我会怪自己没把你照顾好。我早该知道他是这种人。」
「你怎么会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应该知道。」
她把我的床栘到她房间,「直到你的情况稳定些,你可能会半夜醒来……我希望能守在你身边。」她说。
我真的半夜醒来,恶梦把我吓得全身是汗。我梦到自己躺在古冢树林里,而他正直逼著我,走到我身旁,我大声叫:克里斯派!然后一双手抱著我……那是苏菲姨妈。
「没事了,你在自己的床上,而苏菲姨妈也在这里。」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我无力地哭了:我很高兴自己很安全,而且有最亲爱的苏菲姨妈照顾我。
哈普葛林村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打破它旧有的沉默。每个人都在谈论大钟宅发生的不幸事件,这是一个非常小的地方,像这种可怕的事马上就会传遍全村。这种事通常只能从报上看到,在一些不认识的人身上发生,很难相信如今却出现在哈普葛林村。
早上送信的邮差汤姆威尔森是第一位把消息带到山梨之屋的人;当时我正卧病在床,而苏菲姨妈则在花园里。
她进来时脸上带著凝重的表情站在一旁看著我,然后说:「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我的心思仍停留在恶梦里的树林内。
「是关于杜利恩先生吗?」我问道。「他……是不是死了?」
她慢慢地点头,我心想著:克里斯派杀了他,这是谋杀,会被判吊刑,他为我做了……这么大的牺牲。
我相信苏菲姨妈猜出我的心思,她很快地说:「今天一早可怜的杜利恩太太在马廐发现他自杀了。」
「在马廐……」我结结巴巴地说。
「汤姆威尔森说他把绳子结在屋椽上,上吊自杀:他说:杜利恩先生昨晚回到大钟宅时,脸上正流著血,他说是在树林跌倒造成的。他很沮丧地回到他的房间,然后就没再出来了。她上去看他时,他正在祷告不想被打扰。她说他在房间里祈祷了好几个小时。她那天整晚都没看见他,早上她发觉他并不在屋子里,而在无意间她发现马廐的门没关,于是她就走进去、看到他……」
她坐在床边抱著我说:「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怎么说比较恰当,但反正无论如何你一定会听到人家谈起。你这么年轻……亲爱的……这么小就卷入这场不幸之中。我真希望能护著你,但既然你也进入这个乱局,我想最好让你了解一切。你知道……这个人……想做好人、想当圣人,但他有一些正常的本能,他试著压抑自己,但弄巧成拙。噢,我解释得一团乱。」
我说:「没关系,苏菲姨妈,我了解你的意思。」
「他失败且被当场抓到,打击一定很大。感谢上帝,幸好克里斯派及时赶到。不过,这个可悲的人无法面对被逮到的事实……所以只好自我了断。」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把整个事件再回想一逼。我知道这将成为我心中抹杀不去的阴影,我永远也无法忘记当时的恐惧及战栗。
「可怜的杜利恩夫人……瑞琪儿,这件事对她们的打击一定很大,还有你……喔,我真不敢想!你还这么小……」
「我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个小孩了,苏菲姨妈。」
「的确,这种事是会令人成长的。我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下去,但我不希望你介入其中,我得去找克里斯派圣奥比谈谈,我该去看看他的。」
她根本不需要去,因为他已经来山梨之屋了。苏菲姨妈和我在楼上聊时,莉莉上来说他已在楼下等了。
她匆匆忙忙地离去,忘了把门关上,使我能清楚地听到他那又深沉又清晰的声音。
他说:「我来看看那小女孩,她今天的情形怎么样?还好吗?」
小女孩!我愤愤不平地想著,我才不是小女孩……尤其是现在。
他和苏菲姨妈谈了很久,最后她才带他来看我。
他看著我说:「现在好些了吗?」
「好些了,谢谢你。」
「是扭伤吧?不用多久你又可以蹦蹦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