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对我母亲说,我们实在不用打肿脸充胖子。我想到罗勃伯恩的话珍惜我们所拥有的认清自己的真实面
多好的一句话啊特别是对我母亲来说。如果她真能做到这一点的话,也许她丈夫就不会离开她了,而我也会知道我父亲的事。我把他当做一个有著闪亮双眼的已婚男人,他的眼睛会对别人起蛊惑的作用,例如梅格。
有一次,我还看到梅格在打扮自己。那时候她还边打扮边说著我父亲的事。那是在伯尔先生开的肉铺,他一边在砧板上剁著肉,一边对客人叫嚣著:「买!买!买!」伯尔先生虽然是屠夫,不过外表看起来很时髦。他穿著一件蓝白相间的条纹围裙,还戴了一顶草帽,潇洒地斜戴著。当他和顾客开玩笑的时候,他的眼睛就会闪闪发亮,当然大部分都是女客。
梅格说他的话「很露骨」,不过真的都很好笑。
有一次她对他说:「你倒是活得挺快乐的。不过,小心你说的话,年轻人。」
他眨了眨眼,接著说:「谢谢你的忠告,小姐,您到我的店铺里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吗?」
「鲁莽的小伙子。」梅格回嘴说。
我父亲就是那种可以让她表现出真正自己的人,特别是和伯尔先生在一起的时候。
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而且让我玩味再三。
我正在往牧师家的途中。我母亲吩咐我带封信给约翰梅瑟牧师。她时常这样做,特别是当她心情不好的时候。
这次的事情是由于教堂的花饰布置而引起的。去年,她就已经抱怨连连。卡特太太和欧德小姐根本就不懂得如何布置。说实话也是如此,你怎么可能期待一个从商店主人变成暴发户的人懂得这些?她们的布置完全是很低俗的。至于欧德小姐,她是个只会儍笑的可怜人,对副牧师言听计从,而且很明显的,她只是卡待太太的傀儡。荒谬的是,我母亲在她住在西达大宅的那段日子里,就有了很多装饰教堂的经验;而且当时那些绅士们对教会事务也都很有影响力。
我知道我母亲为这件事感到很困扰,在我看来这件事当然已经无关紧要了,不过她可是把它当做攸关她的尊严的大事,因此对她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她已经捎了很多信给梅瑟牧师告诉他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且表达她的愤怒。这种时节会对她造成一种特殊的紧张状态,往往是发生任何事都会被她小题大作。
那是个可爱的春日天。我正好经过池塘附近的公园,瞥见椅子上坐著两个老人,我认得他们,因为他们已经坐在那里很多天了。他们是农人,或者说,因为他们已经老得没法工作了,所以他们现在白天都坐在那里聊天。我走过的时候顺便向他们道了声「早安」。
我转到一条通往牧师家的小巷里去。每年的这个时候,乡村的景致美极了,七叶树的花都开了,篱笆下的紫罗兰和酢浆草也长得很茂盛。这和梅格说的市场里冰冻的鳗鱼是多么鲜明的对比啊!
想起来也真好笑我母亲,朝思暮想著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宅,而梅格则一心念著她伦敦的市街。也许人总是期盼著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吧!
牧师家到了一栋长形的灰色房子。前面有个可爱的花园,再往前伸出一大片墓地。
牧师在一个乱七八糟的起居室接待我,那儿有很多竖框的窗子,可以看到墓地。他坐在一张散乱的放著许多纸张的桌前。
「哦,海曼小姐!」他说著,边把眼镜推到额头。他是个温和的人,而且我立刻注意到他潮湿的灰眼珠流露出的忧虑之色。他是个爱好平静的人,不过那种状态通常在和我母亲联络之后就会被破坏。当我告诉他有封我母亲要给他的信时,他的恐惧感就更形确定了。
我把信递给他。「我想我似乎该带个回答回去。」我礼貌地说。
「哦,是的……是的。」他把眼镜架回鼻梁上,而且稍微转过身去,所以我看不到他读了信之后的反应。
「亲爱的,亲爱的,」他说,而且他的眼神惊慌失措。「这事是关于复活节的花,卡特太太已经准备好了,而且自然地……」
「当然。」我说。
「而且她……呃……已经请欧德小姐帮她安排了,我相信欧德小姐已经同意这么做了,所以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我非常明白您的意思。」
「那么……如果你能够转达我对你母亲的歉意……呃……向她解释……这件事情我实在帮不上忙,我想应该就不需要用写的了。」
以我对我母亲的了解,我实在对他觉得很抱歉。
「谢谢你,海曼小姐。请你一定要表达我的遗憾。」
「我会的。」我答应他。
我离开了牧师家,但还不想那么早回去。我知道将会有一场大风暴。我觉得很烦躁。谁去准备那些花到底有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这么在乎?绝不只是花的缘故,而是那个永恒的阴影。在以前她还能呼风唤雨的时候,那些花都是她准备的。她可以决定圣餐台或说道坛要放什么花。这些事似乎都那么琐碎。我对她真是感到既愤怒又怜悯。
所以我一直在外面徘徊流连,盘算著该怎么告诉她这件事才好。
她正在等我。「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嗯……你得到他的回覆了吗?」
「根本不需要用写的。」我说。
然后我告诉她:「卡特太太已经把花准备好了,而且欧德小姐正在帮她安排,因为她已经请她帮忙了。」
她瞪大眼睛看著我,好像我正在宣布什么大灾难一样。
「不!」她大叫。
「我想他的意思应该就是这样。对这件事他实在爱莫能助,而且他对你感到十分抱歉。」
「哦,他竟敢如此对我!他竟敢如此对我!」
「你知道的,他的解释是,自从卡特太太准备好了花以后,他就无从插手了。」
「那个低俗的女人!」
她经常是苍白的睑上,现在已经气得胀成紫色,全身摇晃,嘴唇也不停地颤抖。
「真的,妈。」我说。「只是复活节的花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闭上眼睛。我可以看见她额头上的青筋暴现,急速地跳动著。她喘著气,接著身体摇晃得更厉害。我抢先一步,并在她昏倒之前抱住了她。我发现她已经口吐白沫了。
我想大叫。这太荒谬了,这真的太荒谬了!我突然被吓到了,原来这件事对我母亲来说非同小可。很幸运的,附近刚好有一张大安乐椅,我先安顿好她,然后赶快去找梅格。
我们俩个,和艾咪三个人,合力把她移到她的床上去。
医生来了,梅格带他去我母亲的房间,我则站在楼梯上凝神谛听。
我的家庭老师,葛乐芙小姐,也来了,而且看到我站在楼梯上。
「怎么了?」
「我母亲病了。」
葛乐芙小姐想试著看起来难过一点,可惜并不成功。她是那种骑驴找马的人。
她跟著我进了客厅,等医生离去。
我听到他跟梅格一起下楼,他对梅格说:「我下午会再来,到时候再说。」
梅格谢过他,然后她也到客厅来了。
她看著我,眼神充满了不安。我知道她是在为我担心,而不是为我母亲。
「发生什么事了?」葛乐芙小姐问道。
「他说她中风了……脑溢血。」
「那是什么?」我问。
「情况不太乐观,不过还不确定。我们还要再看看。」
「多可怕啊,」葛乐芙小姐说。「她是不是……呃……」
「医生还不太确定。他会再来的。她现在身体状况很差。」
「她会好起来吗?」我问。
「他已经给她吃了一些药。他说她自己……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病。他会再来的,而且带年轻的艾格汉医生一起来。」
「听起来很可怕,」我说:「她的情况一定很糟。」梅格哀伤地看著我,对我说:「我想也是。」葛乐芙小姐接着说:「那么,如果没有事的话,我想……」
她离开了我们。我想她并不是真的关心这件事。那天早上,邮局有她的一封信。我猜她一定是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工作。她将成为一个名门闺秀的家庭老师,她等于什么也不用教。我开始学会察言观色。
不管怎么样,她走了我总是很高兴。梅格才是真正关心我们家的人。
「她的病到底怎么样?」我问。
「我猜测和你一样,亲爱的。她病得不轻。我的阿姨珍也是得这种病。有半边身子都不能动,也不能讲话……只能喃喃自语。她大概那样子维持了一年之久。就像个婴儿一样。」
「哦,不……不!」
「而且,他们不见得能完全痊愈。这种事可能在任何时候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你的事业可能正如日中天的时候,上帝却认为应该给你一击。」
我继续想著我母亲的事,她那么尊贵,那么以自己的出身为傲,对命运给她的打击既愤怒又痛苦:我现在对她充满了同情。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明白了,而且我希望有一天我能让她知道,我全都明白了。
一股可怕的恐惧感袭上我的心头,前所未有的,接著它们全变成了愤怒,在我胸中翻滚沸腾。全都是因为那些愚蠢的复活节花的关系。都是因为她的愤怒才导致这种局面的。哦,不!不只是因为那些花。愤怒、悲痛、怨恨所有这些情绪都已经在她心中滋长很久了。花只是个导火线,把她这几年来对命运郁积的愤怒和嫉妒整个引爆出来而已。
当医生再来的时候,他把艾格汉医生也带来了。他们在我母亲房里待了很久。梅格一直都随侍在旁,之后他们全都到了客厅,而且把我叫去。
肯顿医生以一种亲切的方式看著我,这使我害怕听到最坏的结果。
「你母亲病得非常严重,」他说。「不过还是有复原的希望。如果能够复原的话,我恐怕她也会变成一个重度残障者。她将需要别人来照顾她。」他犹疑地看著我,接著又转过去充满希望地看著梅格。「我们会再观察几天看看。到时候可能会有更多症状显露出来。她有任何亲戚吗?」
「我有一个阿姨,」我告诉他。「我妈妈的姊姊。」他的脸顿时开朗了起来。「她住得很远吗?」
「她住在威特夏。」
「我想你最好立刻让她知道这里的情况。」
我点点头。
「那么,」他继续。「我们再等一阵子看看……到这个礼拜结束好了。病情到那时候应该会比较明朗。」
艾格汉医生对我鼓励地笑了笑;肯顿医生则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轻轻拍了几下。我觉得眼眶好象有点模糊。
「我们都希望有最好的结果,」肯顿医生说。「这个时候,该让你阿姨知道下。」
「你不用再做什么了。如果她的病情又有什么变化的话马上通知我。我明天会再来。」
他们走了以后,我和梅格沉默地对望了一会儿。
我们都在想,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这个周末。苏菲姨妈来了。我实在很高兴见到她,所以立刻就兴奋地投进她的怀抱。
她也紧紧地抱者我;因为情绪激动,她的眼皮都起了褶皱,眼睛也有一点潮湿。
「我可怜的孩子,」她说。「真是造孽啊,你不幸的妈。让我们想想还能做些什么。」
我说:「这是梅格。」
「哈罗,梅格。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不要紧,我们一起来想办法。」
「您要不要先到您的房间休息一下,卡汀汉小姐?」梅格问。
「也好。先把行李拿进去好了。这一趟路也够折腾的了。」
「一待会儿,我想您可能会想去看一下海曼太太。」
「是啊,你不说我都忘了。她现在怎么样?」
「她似乎意识一直不太清楚。等一下她可能认不得您了,卡汀汉小姐。」
「不要紧,我想先洗一下手,坐火车,一路脏灰灰的,待会儿我们再开始工作。你跟我来,弗雷德莉卡。」
我们一起走到为她准备好的房间,梅格也回房休息了。
「她是个好女人。」苏菲姨妈说。
「是的。」
「她一定很担心。没关系,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医生怎么说?」
「他说完全康复的希望很渺茫。他们说可能要有专人来照顾她。」
她点点头。「没关系,我现在在这里。」她对我悲哀地笑了笑。「可怜的孩子……这么小。你应该是……几岁了?」
「十三。」我说。
「哦!」她喃喃地说著。
艾咪端来了热水,苏菲姨妈开始梳洗,我坐在床上,一边看著她。
当她擦乾手的时候,顺便朝窗户外看了看,而且做了一个苦笑。
「那是老家,」她说。「她还挑了个可以全天候看到它的地方住。真不简单!」
我点点头。「那常常令她很沮丧。」
「我知道。可怜啊,她就是不能忘记那些事。」
「她不想。」
「我了解她。唉,不过已经太迟了。」她转头给了我一个温柔的微笑。「十三岁,这种年纪就承担这些也太沉重了。你现在正是应该好好享受青春的时候,年轻只有一次。」我发现地说话常常喜欢天外飞来一笔,思考也常常不连续。
「没关系,」她继续。「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嘛!别烦恼。苏菲姨妈会想办法的。梅格在你们家很久了吧?」
「嗯,她一直都在。」我告诉她。
她点点头,边朝著窗户望去。
「老家还没卖的时候她就在了。好女人,现在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
我带姨妈去见我母亲,我确定她一定认不出她来。我发现去看她真是一件令人不忍的事情,她的眼睛空洞地直视前方,她的嘴唇在抖动。我想她可能是有什么话要说,可是我们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们没有待太久,因为实在没什么用处,只有徒增难过。
「可怜的卡洛琳,」苏菲姨妈说。「想想她今天竟然落得这种下场。我想她最好是不要知道。否则她是承受不了的。」
然后她转向我,把手搭在我肩上。 「别担心,孩于,我会处理一切的。」
自从苏菲姨妈来了之后,我真的觉得好过多了。
后来肯顿医生知道姨妈来了,他也很高兴,复诊之后,他和姨妈长谈了许久。
他走了以后,姨妈把我带到她的房间,我想她大概有很多话要跟我说。
「我知道你还小,」她说,「但是有很多事是由不得我们的……不管我们年纪再大,要发生的就是会发生。现在我要坦白地对你说,你母亲病得很严重,她需要专人的照顾。梅格是个坚强的好女人,不过这件事她一个人也应付下来。我已经前前后后都想过了。现在我们可以请一个特别护士到家里来,不过并不容易。但是我们还有另一个选择,就是把她送到疗养院去,在那儿她会得到完全的照料,我住的附近就有一个,我们可以把她送到那儿去。」
「那里会不会很贵?」
「哦,也许吧,生意人的头脑总是很精明的。」
苏菲姨妈笑了她的笑总是会刺激我母亲的神经,不过倒是令我觉得很舒服,这是自从她来了以后,我第一次听见她笑。
「亲爱的,这的确要花一大笔钱,不过不要紧,我的经济状况还算宽裕。我有一间小房子和一个仆人我忠心的莉莉。我也不花钱打扮。我对我的小房子很满意,我们有一个大花园,而且自己种一些菜。和你母亲比较起来虽然我们的收入差不多,因为我们均分了可怜的父亲一点仅剩的财产相对地,我过得舒服多了。但是恐怕还是不够支付你母亲到疗养院的费用,不过我倒是有一个计划。」
她再次温柔的望著我。
「我一直很喜欢你,弗雷德莉卡。多么高贵的名字啊,真是只有你母亲才想得出来。不过我自己私下都叫你佛莱迪。」
我说:「对,佛莱迪听起来……比较平易近人。」我希望苏菲姨妈不要走,我想跟著她,想求她留下来。自从她来了以后,我心里踏实多了,事情看起来似乎也没那么槽了。
「好了,」她继续。「现在,佛莱迪,听著,你才十三岁,还没办法自己照顾自己,我想……如果你不排斥的话……我想让你眼著我。我现在是你唯一能求助的人了,恐怕,我们没有太多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