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循着多年前的遥远记忆。
“……我说过,我只会把这条命交给配得上我的男人。”
安尔蒂西亚说完便背过身去,所以不晓得此刻多兹加脸上究竟露出了怎么样的表情。
“该走了,我们绕了一大圈远路呢。”
安尔蒂西亚迈开脚步,迈向自己该走的那条路。
她知道有个人会一直在身后守护自己,完全毋须怀疑。
菲尔毕耶的部落传来前任族长的妹妹——萝吉亚失踪的消息时,正巧是在露注意到那件事的隔天。
露茫然回头望向沃嘉。
“陛下还活着。”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她是如此确信着。
沃嘉依然没有多说什么。
“你……”
沃嘉对露伸出修长的手指,他端正的五官已经不再因憎恨或愤怒而扭曲。像是在轻抚露凌乱的发丝和红肿的脸颊,他伸出长着肉刺的手指——
“那个女人究竟给了你多大的恩惠?”
沃嘉无法理解,才蹙紧眉头吐出疑问,这个问题却让露忍不住笑了出来。虽然肿着脸,没什么自信能好好展现笑容。
“如果我说,我是出生贫苦人家的小孩,这样的答案能不能令您释坏呢?”
“如果她曾救过你一命,那我还多少能理解。”
就算脸部表情无法随心所欲的转换,沃嘉的话还是让露展露笑颜。在停下眼泪的同时,她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与意志。
“您觉得我这么做是为了报恩?果然很像您会说的话呢。”
“难道不是吗?”
沃嘉的询问有些低沉瘖哑,但并不像之前那样充满威吓意味。露的目光窥探似的直盯着他。
面对眼前这个男人,露更努力地绽放笑容。
“我就对您据实以告吧。什么忠义或恩惠,我想都没想过那种事。手无缚鸡之力的我虽然没办法保护陛下,却能代替陛下而死。”
虽然露更希望能以别种形式来达成这样的想望。
但是,那种事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
“这种感情并不是爱,而是比较贴近恋的感觉。”
如果要找个更接近的说法——
“——因为安尔蒂西亚女王陛下就是我的信仰。”
露还记得第一次与她相遇那天。当时的场景,自己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吧。
和自己相差无几的身高、和自己相似至极的脸颊线条、和自己如此相像的发色。
还有承载在那双眼里的,优雅与绝望——
(我永远也忘不了。)
听完露的自白,沃嘉只是默默闭上眼,把手从露的身上移开。“所以我才说女人很恐怖……”他抬头呆望着半空中,喃喃开口道。
比任何人都更强悍的他,居然会说自己“很恐怖”,这种话怎么听都觉得奇怪,所以露又笑了。因为知道这句话是发自他的内心,露才会笑了。或许是因为她在他面前流下炙热真诚的眼泪,他才会将自己心中的胆怯坦然地表露在她面前吧。
“接下来……该怎么做呢?雪螳螂。”
遥望远方纷飞的白雪,沃嘉低喃着。
那您又有什么打算呢?露并不打算追问沃嘉这个问题。
他在等待。
和露一样,他们都在等待那个唯一的冰雪美女。
等待她即将带回来的答案。
菲尔毕耶的部落弥漫着一股不安定的骚动氛围。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人们口中所谈论的,都是族长离去后,应该负责带领整个部族的萝吉亚失踪一事。据闻,多兹加前来拜访的那天,萝吉亚亚就从自己的寝室里消失了踪影。
“怎么会这样……照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连自己动手吃饭都有问题啊……”
说到这里,多兹加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拼命想找出萝吉亚下落的菲尔毕耶族民们虽然都祈祷她能平安无事,但仍掩不住脸上的绝望神色。“这也无可厚非呀……”有些菲尔毕耶甚至躲在角落窃窃私语。
“萝吉亚大人一定无法忍受自己因衰老而死吧……”
菲尔毕耶的子民虽然猜不透她的心,却也明白她的生存之道。
离婚礼已经剩没几天了。这座山脉如此险峻,对人们来说实在太广阔无垠。
不过,安尔蒂西亚还是驾着马车。
“无所谓,快走吧。”
“要到哪里去……”多兹加诧异不解的问。“跟我来就对了。”安尔蒂西亚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简单下达指令。
多兹加吞了口唾液,还是顺从的跟着安尔蒂西亚坐上马车。
安尔蒂西亚心中已有了确切的答案,借由魔女所施的法术,安尔蒂西亚多少也能掌握到萝吉亚的思考模式。所以安尔蒂西亚认为,自己应该知道她的下落。
(能死得其所,也算是种幸福吧。)
她这一生总算有个归宿了。山脉的子民无论如何也无法舍弃这座山脉。就算要死,也得死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
(如果我是姑姑……)
若要选一个地方来当我的长眠之地……
——她原本就想在那里结束自己的生命吧。
安尔蒂西亚带着多兹加一同前往靡俄迪与菲尔毕耶的部落交界,比岗哨更深入山林的某处。
布染冰霜的雪白树林,独立于世的悬崖峭壁。
还有今日依旧斑驳灰白的宝城遗迹。
萝吉亚与盖亚第一次执剑对峙的场所。
过去这里曾是一个国家,人们住在这里,互相争夺、彼此相爱,生活、然后死去。
彷佛受到吸引来到此处,安尔蒂西亚和多兹加总算如愿见到萝吉亚一面。
用力踏着已经冷到失去知觉的双脚,踩在不时呼啸吹过冷冽狂风的地面上。
这情景就跟梦里一样,安尔蒂西亚心想。
如今已不再漫天飞舞的纯白雪片,就像刚洗好的白色床单。
而她就躺在上头。
这是场永恒的、不会再醒过来的沉眠,完全的安宁祥和。
比实际年龄更形枯槁憔悴的肌肤,诉说着她这一生的生命浓度。
她是生于战世最后的雪螳螂。是她亲手为这场战役划下休止符。
怀抱着亲手砍断自己头颅的激情。
白色的绝望,祝福着她的——他们两人的死亡。
(姑姑是不是疯了呢……)
仅剩的独臂中,拥着她所爱的男人头颅。
萝吉亚的面容因枯瘦而凹陷,已经衰老到几乎看不出她原本的意气风发。
但她脸上的确挂着笑容。
美丽地、满足地,彷佛忘却了自己的死亡。
她幸福地笑着。
“……该怎么做才好呢?”
身旁的多兹加开口问。眼前神圣的一幕让安尔蒂西亚不敢轻举妄动,甚至无法伸手抚摸。
她或许真的疯了吧,安尔蒂西亚再一次这么认为。
可是,能为情爱痴狂直到生命最后一瞬的人,除了“幸福”二字之外,还能用什么词汇来形容呢?
“就这样吧。”
就让她这么躺着吧,安尔蒂西亚轻喃。这是她给多兹加的答案,同时也是对萝吉亚的祝福。
希望这两个人,能永远这样下去……
等哪天再降下纷飞白雪时,就能将他们俩包覆在一片纯白之中。到了春天,他们两人的身体也会随着白雪融尽,回归山脉大地,到时候,他们的灵魂也会归向山林。
这样就奸了,安尔蒂西亚心想。
多兹加点了点头。大半晌,安尔蒂西亚与多兹加就只是这么静静伫立着。
第八章寒冬的新娘
婚礼的脚步近了。靡俄迪的部落顿时充满活力,族长居住的宅邸附近也变得热闹起来。
萝吉亚的失踪为菲尔毕耶一族带来些许阴霾,但露第一时间就以安尔蒂西亚之名下令中止搜索行动。不管是菲尔毕耶或是靡俄迪,那件事绝不能让人发现。
沃嘉依然沉默地不置一词。
(真拿那个男人的别扭个性没辄……)
一想到他,露不由得在心里偷偷抱怨。
有什么好战的?又有什么好憎恨的?
那不过是早该舍弃的古板思想,也是男人愚蠢的面子问题。到头来,他不过是在测量安尔蒂西亚究竟有多少诚意罢了——露不得不这么想。
发现盖亚的首级被盗时,沃嘉不可能没有想到凶手就是萝吉亚,毕竟也没有其他可疑的犯人了。如果他真的想开战,当下就是最好的时机,根本没必要特地等到婚礼之日,他大可以正大光明的举兵攻陷菲尔毕耶。可是沃嘉并没有这么做,说不定他只是讨厌被身旁的亲信制止罢了。
露也很清楚,男人的面子有时候可是比黄金还重要。
露只能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里,一心一意祈祷安尔蒂西亚平安归来。就算没有带回盖亚的首级也无所谓。
(这种事是可以好好谈的。)
露已经下定决心,就由自己来当他们之间沟通的桥梁,绝不能让战争开打。所以现在,她只能不断祈祷安尔蒂西亚平安归来。
离婚礼已经剩不到几天了。为了抹去心中来回游走的不安,露决定做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她先是剪去自己的长发。粗暴地以利刃割断与安尔蒂西亚同样的长发。
银丝般的长发落在绒毛地毯上,接着又从安尔蒂西亚的行李中翻出她亲自为她挑选的结婚礼服。
站在镜子前面,露忍不住叹气。
(这样的头发跟这件礼服实在……)
将精心挑选的礼服拿出来比对一番,果然已经不适合了。但现在也来不及再重新制作一套新礼服,如果要想办法改变,只能从发饰着手。
露拜托靡俄迪的侍女找看看有没有适合的服装,于是老迈的女管家颤抖着双手递上一包布巾。
打开一看,里头装着一件老旧的礼服和新娘头纱。
老迈的女管家虽然什么都没说,但看得出这件礼服的版型虽旧,却是手工相当细腻的高级品,用不着询问沃嘉或其他人,露马上就猜出这件礼服为何人所有。
……这一定是上任族长结婚时,新娘子所穿的礼服吧。
证据就是,这件礼服比露的身形稍微大了一些。不过没关系,只要花一个晚上就能将尺寸改好了——露在心中盘算着。
自己映在镜中的身影,几乎快与靡俄迪的宅邸色调融成一片般再适合不过。
如此和谐的装扮,可是露亲自挑选的礼服完全无法比拟的。
(不过……)
这件礼服并不适合安尔蒂西亚。
无奈地叹了口气,露还是将手伸向一旁的配饰头纱,正当她准备拿起头纱时——
耳边突然传来叩叩几下敲门声。
“是谁?”
露出声,询问来者何人。
“……我来接你了。”
嗫嚅似的音调让露瞬间变了脸色,急忙冲向门边。
“多兹加……!”
站在那里的确实是露日日夜夜殷切期盼的身影。
多兹加看起来像是经过一番长途跋涉显得疲惫不堪,但当露拨开他缺乏水分的灰白头发后,看见的却是一张好似带着淡淡笑意的平静脸孔。
“多兹加,陛下呢……!”
露只在乎这件事。在多兹加开口回话之前,长廊那头又出现另一抹人影。
“是你——”
面对射来锐利视线伫足在长廊那头的沃嘉,多兹加仅是抬起头——
“我们回来了。”
挺直了背脊向对方报告。他的手里并没有太多行李。
抢在露和沃嘉开口之前,多兹加接续道:
“……安尔蒂西亚陛下有话跟您说。靡俄迪的族长大人……请您移驾到神之间一趟。”
多兹加的声音低低的,感觉平静而深沉。露觉得自己好像正在听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说话。
“你的女王陛下怎么了?”
沃嘉打探道。但多兹加的答复依然简洁:
“所有的事,都请到地下室再说。”
这甚至称不上交涉,最多只能算是提示。沃嘉不悦地瞪着多兹加,顺便斜瞥了露一眼。
“……你那是在搞什么鬼?”
他是指礼服吗?还是指刚剪短没多久的头发?虽然搞不清楚,露能给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为了婚礼啊。”
用坚定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后,沃嘉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别开视线。
来到冰冷的地下室,沃嘉打开门锁。随着扑鼻而来的独特异香,眼前的门扉无声开启了。
“——?”
手里提着煤油灯的沃嘉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除了他手里的煤油灯之外,房门内侧竟透出另一盏光源。
“……好久不见了。”
传入耳中的是熟悉的低沉声音。站在失去头颅的盖亚身前的那道身影,无疑就是真正的安尔蒂西亚。
“陆下……!”
露激动地朝她奔去。
“陛下,您平安无事吧……!”
安尔蒂西亚也和多兹加一样因长途跋涉而面露疲态,但她散发出的高雅气质并没有因此蒙尘。露此刻总算能放下心中一块大石。
安尔蒂西亚看着露,“这段日子辛苦你了。”轻声说完后,还漾开一抹淡淡微笑。
这抹浅淡的微笑,却让露怔愕地瞪大眼睛,在心里投下一枚震撼弹。
露和安尔蒂西亚相知相识多少年,分开的时间几乎屈指可数,但安尔蒂西亚此刻的神情即是露未曾见过的。
“……害虫的生命力还真是强韧啊。”
沃嘉瘖哑的声音插入她们之间。不知何时,多兹加也已经移步站到安尔蒂西亚身旁,只剩下沃嘉一个人伫立在神之间的入口。
“你是怎么进来的?”
将视线从安尔蒂西亚身上移开,沃嘉用不悦的语气质询。能够进入这个圣地的钥匙,应该只有沃嘉身上那一把才对。但为何安尔蒂西亚竟能够早一步在他到来之前,就已经站在房里呢——
“如果我这么做让你不开心,我很抱歉。我只是想找个不会引人注意的地方和你把话说清楚。”
“我问的不是这件事。”
安尔蒂西亚的回答让沃嘉的语气变得更恼怒粗戛。
“我是问你怎么进来的。”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安尔蒂西亚微侧着头,反问沃嘉。接着默默掏出一条银色的锁链,悬在锁链下方的是把小小的钥匙。
沃嘉瞪着那把钥匙,强烈的目光彷佛包含了千头万绪理也理不清的纷扰情绪。
“关于这次的事件,犯人的确是菲尔毕耶没错。”
安尔蒂西亚的语气平淡的像是在照本宣科。
“是菲尔毕耶一族中……,我的姑姑萝吉亚偷走的。”
沃嘉没有出声。
果然安尔蒂西亚也已经知道这件事了,露悄悄将身子更偎向安尔蒂西亚。
“安尔蒂西亚大人,那是……”
露还没说完,安尔蒂西亚又再度开口:
“但是,她这么做也是上一任族长——盖亚的心愿。”
喀啦……安尔蒂西亚将手中的锁链,缠在永生的盖亚怀中的那只断臂指间。
就像将这把钥匙物归原主。
“她一直拿着这把钥匙。不、不对,她一直受托保管这把钥匙……这便是一切的答案了。”
沃嘉还是没有开口。只是露出几乎要将人射穿的强烈视线。
“那头颅呢?”
他沉声问。
安尔蒂西轻轻闭上上双眼。
“就由山脉来吊慰他们两人吧。”
这就是安尔蒂西亚的答案。而这句话,也让露完全领悟了。
——啊啊,前尘往事总算可以放下了。
可是沃嘉的表情却冻结了。糟了!露感觉得出来,他表面看来冷静,其实心中的怒火正狂猛燃烧着。
四周冰冷的空气也因他散发出的暴戾气息面紧绷。
“……你以为这么说,就可以一笔勾销吗?你以为这么一来,我和你就能携手举办一场幸福的婚礼?”
他的声音低沉而冷冽。只要能好好对话就没事了,露想这么告诉他们。
只要一个晚上就够了。只要沃嘉和安尔蒂西亚能坐下来好好交谈,他们一定能互相理解的。
但在露出声之前,安尔蒂西亚已经先轻轻颔首。
“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
安尔蒂西亚的声音同样低沉,语气平静无波。
“在那之后,我也想了很多。虽然想了很多……不过我的骨子里,果然还是流着蛮族的血液啊。”
嘎——耳膜深处回响着类似丝线被快速抽离的声音。
半晌过后,露才发现那原来是拔剑出鞘的响声。
神态优美的将两把大小不一的弯刀执握在手中,安尔蒂西亚吐出一句教人不敢置信的话。
“——靡俄迪的沃嘉,拔出你的剑吧!”
像是在邀请他参与一场无谓的游戏,安尔蒂西亚的语气依旧淡漠。
“开战的时间到了。”
露凄怆呼喊着安尔蒂西亚的名字。露从不曾在自己面前表现出如此惊慌失措的样子,她和沃嘉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而且,露大概也已经察觉上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