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志强沉吟半晌才说:“可以考虑,到时候你让招商局搞一个立项报告出来,我们上会讨论一下,如果没有阻力,就OK了。”
何东阳一听丁志强说了OK,就知道问题不大了。丁志强过去只说好、行,从不说OK。自从上了一次省委党校回来后,他的嘴里出现了一个新鲜的外来词,大家起初有点儿不习惯,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何东阳非常清楚,只要丁志强点头了,上会只是一个过场而已,没有人会反对的。他便应声说:“好的,我这就去吩咐招商局。”
何东阳正准备离开,金都区区长王守义敲了一下门进来了。王守义一看何东阳也在,便呵呵一笑说:“不好意思,两位市长您们谈,我先回避一下。”
何东阳说:“别回避了,我们已经说完了,你有什么事就给丁市长汇报吧,我这就走。”
王守义说:“我汇报的事儿就是昨天上塘村上访的事,来得巧不如赶得好,正好何市长也在,干脆我就一起给两位市长汇报吧!”
丁志强问:“上访?什么上访?”
何东阳心里不觉一笑,心想你就装吧,那样的大场面,难道你能不知道?既然你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就揣着糊涂装明白吧。这样一想,便接了话说:“昨天下午,政府门口聚集了二三十个披麻戴孝的上访者,他们都是上塘村孙老太的子孙,要求政府主持公道,让开发商赔偿老太太抚恤金和安葬费。”
丁志强“哦”了一声:“原来有这事儿?你怎么处理的?”
何东阳说:“他们要求开发商给20万抚恤金,为了避免事态扩大,我当场做了承落,他们才撤走了。”
丁志强没有吱声,就拿眼去看王守义,王守义忙说:“这怪我们工作没有做好做细,才导致了他们的上访。昨天下午接到何市长的电话后,我立刻派人到上塘村做了进一步调解,又找开发商做了进一步协商,最后达成一致,让开发商拿出10万,政府拿出10万,这事就算这么解决了。”
何东阳觉得这样做有点儿不对劲,这明明是开发商的责任,就让开发商去承担,政府为什么要揽过来?这不是出钱的问题,还有一个责任问题,难道王守义连这个都不明白?他正准备要把这层意思说出来,丁志强却说话了。丁志强说:“你们怎么协商赔偿是你们的事,但是有一条你必须给我保证了,再不允许他们为这事儿到处上访,屁大的事儿,一闹腾影响极不好。”
王守义马上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说:“好好好,是是是,我们已经告诉了上访群众,让他们写了保证书,保证不再上访,才给他们兑现抚恤金。”
从丁志强的办公室里出来,何东阳觉得闷闷的,他根本没有想到人命关天的事在丁志强的心里却是屁大的一件事儿,不知道在他的心里究竟什么才算大事?还有王守义,主动为开发商去承担责任,莫非丁志强与开发商果真有关系?
4。党政一把手的分歧
何东阳根本没有想到,他在为林金山积极争取投资环境,林金山却屁股一拍溜之大吉了。
当招商局局长王开林向何东阳报告了这个消息后,何东阳忍不住大发雷霆:“我早就给你交代了,要做好他的工作,你是怎么搞的?”
王开林嗫嚅着说:“我都不知道给他做过多少次工作了,他表面上答应说没什么,没想到心底还是对上次被抓的事耿耿于怀。”
何东阳不由得长叹了一声:“我好不容易做通了丁市长的工作,政府已经答应了他的要求,他却拿我们当儿戏。这台湾人也真是的,大陆不是台湾,不是想怎么搞就可以搞的!既然搞了,就不要太顾脸面了,既要潇洒,还要顾脸面,世上哪有这么两全其美的好事?也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要走就任他去吧。也就是我们这偏远落后的西部,才把他当个人看,要是换到东南沿海地区,像这样的小商人多如牛毛,谁会在乎他?更别说像我们这样求爷爷告奶奶地挽留他了。”
王开林见何东阳的气消了,便也附和了说:“就是,就是。”
何东阳又问:“公安局没有对他罚款吧?”
王开林摇了摇头说:“没有。我要是不打着你的旗号去要人,公安局肯定会重罚的。”
何东阳说:“早知道是这样一种结果,我们何苦去捞他?”
王开林说:“就是,就是。不过,虽说没有罚他,那罪也够他受的,几十个嫖客被关进了一个大房子里,没有坐的地方,有的蹲着,有的站着,里面乌烟瘴气,令人窒息。我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找到了他,带出来后,所长还要让他做登记。我说要是做登记,我还跑来干什么?所长一听我说话的口气大,没有作声,只好依了我。也难怪林金山心有余悸,一旦被抓进去,就像羊群被赶进了羊圈,哪里还有人格尊严?市上开展扫黄打非无可非议,不打不行,但是,也不能太过了,水至清则无鱼,真的回到‘文革’时期那么干净,谁还往你这里来投资?”
何东阳觉得王开林说得不无道理。在这个问题上,他也觉得公安局有些过了。如果一座城市不是把关心民生和经济建设放在第一位,却一味地去搞什么形象工程,或者成天把扫黄打非挂在口头上去抓精神文明建设,这就意味着这座城市将会越来越缺钙,营养不良必会畸形发展。但如要扭转,非外力不可,或者是拥有更大权力者可以改变,否则,下面的人谁也动弹不得,他们只能唯命是从,在口头上争当应声虫,在行动上争先恐后,这无疑为领导的错误决策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无论是市长抓的形象工程,还是书记抓的精神文明建设,你要说它重要,也确实能说出一大堆重要的理由,要说不重要,也能找出不重要的理由。同一件事,决策者个人的倾向不同,其重要的程度也不同。正因为如此,决策者才有了极大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个人的权限如果不受约束的话,个人意识就转化成为集体决策,成了事关地方的发展、事关民生的重大决策。这次,市委书记孙正权提出创建精神文明示范城,就势必要加大扫黄打非的力度,在这一精神的指引下,由市政法委牵头,公安局执行,对娱乐行业进行全面清查,一些酒店和娱乐场所,该停业的停业整顿,该关门的就关门。好多酒店的老板干不下去了,怨声载道,几万小姐被赶跑了,房屋出租、餐饮业、服装销售、化妆品商店,相关的服务链条受到了极大影响,紧跟着,一些外地来的小商小贩也撤离此地,向别的地方图谋发展去了。随着这些消费群体的流失,财政收入锐减,扫黄打非对经济的影响之大有目共睹,大家心里都清楚,但是谁也不愿意说出口,因为从中央到地方,扫黄打非就是清除社会丑恶,你要有异议,只能说明你的政治觉悟有问题。
何东阳虽然心里十分认同王开林的观点,但表面上还要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尤其在口头上不能轻易认同。到了他这个级别,说话办事要特别谨慎,不能把自己的情绪带出去,稍有不慎,就会以讹传讹,一旦传到书记的耳朵里,他肯定会有想法的。下面的人,最怕的就是领导对自己有想法,一旦有了想法,就意味着你将会被打入另册。想到这里,便长叹了一声,自嘲地说:“算了,走了就走了。插起招军旗,自有上粮人,走了他一个,还有后来人。”
招商引资的事黄了后,何东阳很是郁闷。为了给林金山争取入驻北区开发小区,他积极向丁志强去争取,刚刚说通了丁志强,林金山又撤走了,这真让他有点儿里外不是人,不向丁志强汇报不行,汇报又让他张不开口。当他硬着头皮把事情的原委向丁志强讲清楚之后,没想到丁志强却语出惊人:“这简直是胡搞,我早就说过,不能太过了,他们就是不听,照这样下去,不要说新的客商不敢来,怕老的也难留住。”
何东阳早就听说丁志强对孙正权创建全国精神文明示范城的做法不太赞同,听了这番话,才知他不但不赞同,而且与孙正权分歧还相当大。这也难怪,丁志强是本地干部,又是政府的一把手,更注重经济建设和地方保护。孙正权是外来干部,又是市委书记,对上层建筑、意识形态更注重。何东阳对党政一把手之间的分歧不好参与,但在个问题上,他还是倾向丁志强,便附和说:“市长说得有道理,再这样下去,今年的财政收入肯定要下滑的。”
丁志强说:“不仅要下滑,下滑的幅度肯定不会小。这扫黄打非是上面要求的,该扫的要扫,该打的也要打,但不能过,太过了,把小姐都赶走了,谁还租你的房,吃你的饭,买你的衣服,住你的宾馆?这样一来,一个产业链整个就断了。当然,这不是说我们要靠色情服务来发展经济,但也不能搞得太干净了,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哪个地方不是这样?小姐们也得生存,你把她们赶走了,等于流失了一个庞大的消费群体,将一个产业链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即使将来得到了全国精神文明示范城又有什么意义?那还不是虚的?”
何东阳一边听着,一边不住地点着头,他觉得丁志强说得很到位,他完全赞同这些观点。卖淫嫖娼无疑是社会的丑恶现象,政府不能放任自流,但也不能把它视作洪水猛兽,它只不过是社会发展进程中所带起来的泥沙,不会由此改变社会,动摇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而当下社会的主要矛盾,集中体现在就业问题、养老保险问题、最低生活保障金问题、高房价问题、腐败问题。凡此种种,才是真正涉及老百姓的切身利益。如果将一个卖淫小姐和一个腐败分子同时挂牌游行,并且允许观众吐口水的话,首先淹死的不是小姐,而是贪官。他过去一直以为他与丁志强的政治倾向是对立的,没想到却在对待孙正权创建全国精神文明示范城的一些举措上,又与丁志强达成了绝对的一致。看来,在任何时候或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有永恒的对立,也不可能有永恒的统一。何东阳当然不能在丁志强面前这么说,但他却可以这么想,他不可以表露他的想法,但不能不表明他的态度,否则,丁志强一定会认为自己不赞成他的观点。这样想着,便故意讨巧地说:“丁市长看问题真是高瞻远瞩,一针见血,难怪下面的人都盼望你当书记,你要是掌管了金州,肯定会使金州发展得更快。”
丁志强一听,不由得爽朗地大笑起来。多年来,何东阳还没有见过丁志强在他面前这么爽朗地笑过。丁志强笑完才说:“东阳呀,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也听到过类似的话,怕到时候传到孙书记那里,让人家有了想法就不好了。”
何东阳听丁志强亲切地叫了他一声“东阳”,心里顿觉与他亲近了许多。看来,恭维的话谁都爱听,一向冷硬死板的丁志强也不例外。便顺了他的话说:“即使传到他的耳朵里也没有什么,这是大家在议论,又不是你说的。”
丁志强摇摇头:“不好,让他听到了,总归是不好。本来就有人说,市委与我们政府是各唱各的调,各吹各的号,如果再传出这样的话,不利于大局。”
何东阳听丁志强这么一说,觉得自己今天的角色也不太光彩,就说:“也是,也是。”
告辞出来,坐到自己的办公室,何东阳长出了一口气,想想刚才,他从丁志强细微的变化中看到了他想要的是什么。难怪他这么急于修建样板房,就是想干出政绩来,来实现他的政治野心。其实,说到底,人一旦进入到了这个圈子中,没有政治野心是不可能的,不同的是野心的大与小,实现野心的可能性的高与低。孙正权如此,丁志强如此,自己也如此。如果丁志强真的能实现他的政治野心也好,市长的位子空出来,何尝不是给了自己一个机会?
何东阳正想得奇妙,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就调整了一下状态说:“进来!”
话音刚落,一个肉乎乎的胖脑袋就探进门来,先是一笑,然后整个身子也跟了进来。
何东阳一看是广电局局长吴国顺,就说:“国顺?进来。”
吴国顺笑呵呵地说:“市长好!我刚去本家那里汇报完了工作,顺路过来看看您。”
何东阳明白他说的本家子,就是主管文化教育的副市长吴言,便说:“汇报完了?”
吴国顺说:“汇报完了。还不是合并的事,说了几个月了,还没有落实,搞得人心惶惶的。”吴国顺所说的合并,是指广播电视局要与文化局、体育局合并的事。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文化和广播电视合在一起的,后来省体改委下发了文件,言称为了便于开展工作,要求文化与广播电视分开。这样就分设了两个行政局。没想到十多年后的今天,省市领导调的调了,退的退了,省体改委又下发文件,说为了精简机构,提高办事效率,文化、广播、体育三个行政局合并成一个局。这样一来,市里头疼,局里更头疼。市里头疼是干部不好安排,一个萝卜一个坑,三局合并到一起,多余的干部怎么办?局里头疼是三个一把手去争一个位子,将来争不上怎么办?吴国顺这些天来一直为这事惶惶不可终日,如果合成大局后,能争上一把手,那肯定是喜上加喜;如果争不上,还不如当现在的一把手划算。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合不合由不了你,省里的红头文件一发,市里就得执行。这样一来,三人中只能选其一,必然有两位淘汰下来当二三把手。如果他被淘汰下来了,意味着他现在的一切都要失去。
吴国顺的心思何东阳了解,他知道吴国顺没有别的靠山,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他身上,但到时候能不能敲定,现在还是个未知数,因为他的上头还有书记孙正权、市长丁志强、主管党群的副书记韦一光,每个领导心里都有自己的人选。想到这里,便说:“听说下个月要上常委会研究,最终确定谁来当现在还不好说,你应该找找孙书记。”
吴国顺“啊”了一声,两只小眼睛突然放大了好几倍:“我去找他,这合适吗?”
何东阳知道他所说的合适是什么意思。吴国顺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干部,也是他一级级提拔起来的。他调到市里后,吴国顺也想跟着来市里,再加上吴国顺的老婆邓红与他的夫人胡亚娟走得比较近,经不住胡亚娟的再三撺掇,他只好把吴国顺调到市广电局。就是在何东阳的关怀和庇护下,吴国顺由科长升为副局长,又由副局长升到了局长的位子上,刚刚坐了三年,现在又面临着新的挑战,他能不着急?吴国顺一定是认为他是何东阳的人,现在,何东阳又让他去找孙正权,误以为让他去投靠孙正权吗?何东阳笑了一下说:“没关系,这是一个关键时刻,只要孙书记能说一句话,我再加把火,问题不会太大。”
吴国顺这才高兴地说:“那好,那好,我抽空找找他。”说完,他又突然压低了嗓门说,“首长,你说说,我是上他的办公室好,还是直接上他家好?”
何东阳知道吴国顺所说的上办公室和上家的意思是什么——上办公室,就是空手去;上家,就是要带礼物。他觉得吴国顺不应该提出这么愚蠢的问题,就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吴国顺一看何东阳不太高兴,就说:“好的好的。”刚好了两声,突然掉转话头,“好久没有与首长聚餐了,不知晚上有没有空,想请你小聚一下。”
何东阳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有点儿太生硬了,吴国顺能这样问自己,一是没有把自己当外人,二是说明他心里没有底。也怨不得他,就缓和了语气说:“国顺呀,来日方长,以后再聚吧,这个阶段比较敏感,公众场合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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