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渐渐变暗，柳君取了灯盏来点亮，一时光线乍明，却见沈浪嘴唇已变了浅浅青色。
柳君一急，心知他大伤初愈，又耗了太多真气，慌忙搭了他脉搏，发觉依然沉稳有力，却也不敢再等。
“好了，今日便到这里。”
沈浪微微一笑。
“再等片刻，我没事。”
柳君大急，边将将那针管器具一一除下边道。
“沈少侠，你若还要我医，便听我的话吧，否则我怎么跟白姑娘和……逸交代？”
沈浪待他将二人臂弯针眼处清理裹上纱布后，方才觉出胸口气息
紧窒，身上也无甚力气。
柳君出去片刻后环翠进得屋来，从食盒里端出一碗补血汤药递与沈浪，又将饭菜取出放于沈浪身前矮凳，方转身端起另一碗服侍昏迷的朱七七喝了。
三个月对一个人来说，其实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日升日落的更替，数得再细，也不满百次。
应该……好过得很。
沈浪悠悠转醒时，有些意外竟不是又在寂静无人的夜里，从窗外看去，初冬第一场雪已经覆盖了天地，一片银装素裹的冰晶世界，晨曦微吐，上天天光，苍穹万里。
这阵子他的精神越来越差，大多时候都是晕晕沉沉不知光阴几时，一直在昏迷和疼痛中徘徊，即便昏迷中也常常是奇痛难忍，
要柳君施针才能安稳片刻。这场意料之中的折磨很快地消去了他所有的力气，脸庞瘦得几乎要凹下去，原本重创未愈之下的苍白
脸色竟已渐成了蜡黄，额角常常满布冷汗，滴水难进，全凭黑绮罗前日搜罗来的一堆人参灵芝什么的吊着一口气，柳君和环翠无日无夜地围在身侧，慕容烨看他实在凄惨至极，也常常拿了许久未用的玉骨扇对着熬药的炉子煽风点火。
心里暗道难得如此清醒，方勉强坐起身来，只觉得浑身上下无数伤口开始撕扯，尤其左上臂处火辣辣，眼前竟是一阵晕眩，险些又栽倒。
眼波及处，左臂果然缠着厚厚的纱布，隐约有血迹渗出。
看疼的如此光景，想必自己昨日下手又狠了不少，也不知最后是不是还靠了柳君，若是如此，这罪又白遭了。
正思忖着，慕容柯爽朗的笑声老远传来，间或听到环翠又羞又怒的低喝，心情多少明了几分。
“慕容前辈。”
将头微探出窗外，方唤出声，就只见慕容柯立时白了脸色，两眼上翻直欲昏倒。
沈浪隐约猜到自己昨日做的好事儿，铁定又把这娇气的小老头儿吓得不轻，到底觉得有些抱歉。
“呃……沈浪，别怪你慕容伯伯，我、我改日再来瞧你。”
慕容柯火烧屁股样儿地迅速逃离，可怜他才刚咽下去小半碗银耳羹，要再见着沈浪到处冒血，哪里还能提起胃口。
环翠暗觉一阵快意油然升起，三两步奔到沈浪房间，声音还是忿忿。
“父子俩一个德行！”
沈浪牵起嘴角，只看着环翠手脚麻利地从托盘里取出纱布、膏药等物来，自觉地将左臂挪了过去。
相比沈浪的毫不在意，环翠就显得缩手缩脚多了，她明明尽最大努力放轻了动作，然而当纱布揭开那一刻，她还是被那些纵横密布的狰狞血痕骇了一跳，怔怔地不敢再动。
朱七七体内的蛊虫转到沈浪体内已经半月有余了，每每发作痛楚难忍之时，沈浪便会随手拿起身边石块等尖利之物狠狠划上手臂、肩膀或者大腿，靠着疼痛的刺激保持清醒。这人又是生来自讨苦吃的性子，往往要想方设法避了众人去僻静处，好的时候，过了片刻便能见他脸色惨白晃悠悠地出来，还要装个没事儿人样儿，坏的时候，只能全体出动人仰马翻地去寻他，有时昏在墙根儿下、有时晕在房檐上、有时奄奄一息地埋在枯叶堆里，手里攥着石块什么的，象从血海里刚捞出来的，兀自淌着血滴，人更是没一丝热气儿。瞧一次两次已经心惊肉跳，这大半月看下来直熏得慕容烨次次眼泪汪汪，吓得慕容柯这个老江湖也是见血就倒。
“来吧，没什么关系。”
沈浪生就的体贴人，见环翠一脸的害怕不忍，不由出言宽慰。
环翠受到鼓励，终于稳住发颤的双手，细细将膏药涂抹上去再用干净纱布裹好，一切停当时已是满头大汗。
“猫儿他们，也已走了吧？”
沈浪气息虚弱，感到身上气力不够，终于还是不再强撑，半躺了回去。
七七已是无碍了，百灵诞下麟儿不久，还是早些回去为好，且不说朱爷催得厉害，便是让他们日日见着自己这般模样……也是不愿。再者，有他们在毕竟行事诸多不便，只怕也瞒不了多久，还是避开了的好。
“好不容易送走，熊少侠说送人回去后立刻再赶回来。”
环翠点点头，手上收拾着托盘里的物什，沈浪快速扫了一眼，那盘里的东西大半都没动过，自己的伤势已经料理完毕，心中立时雪亮。
“让慕容他们生些事情，拖住猫儿，不见……也罢。”
弯起唇角，窗外重又开始降雪，仰天望去，天空湛蓝如洗，轻如鹅毛的莹白开撒落在鼻尖，沁凉沁凉。
［真相大白：第五十八章］
天地间最后一点绿意，也开始慢慢被皑皑白雪完全遮蔽住了，一点一点，前仆后继地落在苇草上，枯枝上，碧湖上，檐角上，然后无所畏惧潇洒自如地融化进土地，悄然地不起一丝涟漪。
那自九天之上翩跹而下的这场大雪，彻底打碎了天地种最后一丝
暖意。
追云慢慢缓了下来，停在距离山谷不远的地方悠然地踏着步子。
调转马头，终于让身后二人策马赶了上来。眼前一片白蒙蒙的雾
气，遥遥的见着远处三两路人垂首疾走，渐渐地没了踪影。
黑绮罗与樊刚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言语，静静地陪在身侧。
天慢慢暗下来，黑了，视野中灯一盏一盏亮起，似乎是天上的星
星，雪水湿了披风，也是不觉。
雪停了，风起了，漫天星斗又出来了，灯亮了，又灭了。
不知不觉星辰隐去，天边红了一线，渐渐越来越亮，直到那太阳
跃出，天亦白了。
瑞雪后的晴日早晨，无关路人喧哗笑闹着从身边走过，间或有人
奇怪地瞧着三人眉梢鬓角的冰霜。
“你们在城中最大的酒楼等我吧。”
静静地开口，轻收缰绳，追云墨色的四蹄终于踏上未曾被玷染的雪地，往那山谷深处竹楼去了。
眼见沈浪身体一日衰过一日，慕容柯拉了慕容烨躲在一旁悄悄咬
耳朵，两人均是大为后悔帮沈浪做戏哄走白飞飞，只恨当初吃多
猪油蒙了心，被沈浪舍身为人的侠义精神激得热血沸腾，现在糊
里糊涂搅进来想撇干净都没退路。
按柳君的说法，锁心蛊的毒虫识得牵蛊之人身上血气，可在过血
之时借由血气大量弥散之机诱引这些蛊虫过往其体内。本来蛊毒
极为厉害一处便在于蛊虫有意识寄存于中蛊之人骨血中，一般情
况下绝不会自行转移，只因锁心蛊极为特殊，倒破了这常理。但
锁心毒虫自行转移却也必须以牵蛊之人继受为前提，且如欲彻底
消灭，只能以牵蛊之人身体为鼎，再从外界辅以药物催动，使其
自相残杀，终至清除。但以人为鼎，将无数蛊虫放入鼎中，相互
撕咬，直至一个个力尽而竭，该是多疼，该有多危险，放蛊虫在
五脏六腑中撕咬，为鼎之人，又是几生几死？
况且他之前还耗了那么多真气，失了那么多血，现在眼看连自己
性命都要搭进去，可苦了他们这些同谋者。
“怎么办？沈浪要是真毙了，把我们两个绝世美男赔给美人，她
也是不干的呀！”
慕容柯皱着眉头，用拇指顺了顺唇上的小胡子，眼中精光闪烁。
“听柳君说，沈浪现在身体机能颇弱，吸收不畅，汤药下去往往
收效甚微，可他胸中又是积了大量淤气，长时间无法排遣，加之
周身蛊虫作祟，这才是一日日坏下来。”
“咱们怎么想个法子让他把淤气排出来是赶紧。”
慕容烨看他老子顺小胡子的样子十分可爱，不由伸手想学上一
学，岂料自己嘴上光秃秃，只得自我掩饰半途改道灰溜溜地摸了
摸鼻子。
慕容柯忽然计上心来，嘿嘿笑了两声，敲敲自家宝贝儿子的脑门
儿，一脸的高深莫测。
“有主意了。”
慕容烨有些不甘，又有些兴奋，滴溜着眼睛为沈浪默哀。
——老狐狸！
这日看过沈浪后，柳君坐着随便道了些闲话，却久久拖延着不肯
离去，面上神色隐隐透着不安。
敏锐如沈浪，只觉心中似掠过一阵密云，黑沉沉的有些透不过气
来。
莫非……
“出什么事了？”
柳君听得他如此问，眼神更是闪烁，吱唔着便要离去。
沈浪翻身拿起床畔食盒上的筷子，用力一掷，只听得哗啦一声，
门页在柳君眼前阖上，深嵌入门板的木筷尾端还在轻颤。
柳君避无可避，心中暗暗懊恼，这等事情哪里是他能做来的，低
头使力便要推门而出。只闻遥遥地传来慕容烨的惊呼，一声急胜
一声，须臾间已经到了窗前，唯见他伸头探进来，衣襟上满是鲜
红，脸颊上还有未干的几滴犹自顺着流至下颌，看起来触目惊
心。
“快！柳君，出事了！怕要挨不过……”
还未等到柳君反应过来，只听‘噗’的一声，竟是沈浪生生呕出
一口黑血来，溅染得被子及面前的地上斑斑点点，手掌狠狠地抓
住床沿。
二人见沈浪目眦眼裂，竟是大喜，柳君快步折身抬起他手臂开始
切脉，慕容烨也一个鹞子翻身从窗户跳进来，嘴里连连欢呼。
“好了好了，终于把淤气吐出来了！”
沈浪看这二人神色言语，压下惊疑细细一想，猜出他们定是使计
骗自己，方才巨骇平息，心神俱松之下气血一时难以平息，又是
一口血呕了出来，却已经是颜色鲜红。
“不用了沈浪，吐黑血就行了。”
慕容烨连连摆手，听他话里意思，竟像是沈浪那血随要随有，种
类还任君选择一般。
沈浪伸手轻拭唇边血迹，缓缓合上眼睫，靠了床畔照着柳君的话
运气平息。
“淤气排出后，周身气血运行将会加快，再有十日，蛊虫便可清
了。”
柳君心中大石总算稍落，心道慕容这剂药虽猛，对沈浪却是再奏
效不过。
“只是越到最后蛊虫噬咬越是厉害，怕更是难忍。”
沈浪徐徐收势，果然感到胸中畅快不少，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
最难忍的日子都撑过来了，两相比较，接下来的真不知要爽快多少。
临街的商铺冷冷清清，往日迎来送往的各地商户消失无踪迹，偶
尔三两个行色匆匆的路人低首掩口，如一朵暗沉的乌云悄然掠
过。
偌大的酒楼里只临窗处坐了两人，要了壶酒默默地饮着，掌柜的
不在，两个伙计无事可做，自躲了一旁喁喁私语，天南海北地讲
些闲话。
“听说快活城由‘财神爷’朱富贵接手了，现在暂时由色使山佐
天音主持着，武林中一时甚嚣尘上剿灭快活城的劲头总算淡下来
了。”伙计换了话题。
“那是自然，毕竟快活城前酒使现在也是天下第一大帮丐帮的帮
主，那山佐天音也十分不好惹，现今明里都由‘财神爷’罩着
了，谁敢惹呢。”另一伙计兴奋接口。
“说到底还是缘于在蜀山顶上那场恶战，好像还死了不少其他厉
害人物。”
“这可了不得了，快活王爷不是有绝世武功么，他都死了呀。”
“你知道得少了吧，我听得可多有趣的消息，不只那快活王爷死
了，连前些时候搅得武林血雨腥风的魔头上官逸也死了呢。”先
前那伙计得意洋洋。
“就是那个使计灭了四大掌门嫁祸给前盟主沈浪的魔头？”
“不是他还能有谁，沈浪据说也参与了这场恶战，还有风声说他
二人同时钟情于幽灵宫主白飞飞，见面自然是新仇旧恨一块儿
算，斗了个你死我活。”
“可沈浪不是和朱富贵的千金相好，那朱七七还是快活王爷的义
女，莫非这沈浪为了和幽灵宫主双飞自在，竟把那快活王爷也杀
了？”
两伙计心神领会，一同笑了。
“那幽灵宫主倒是好本事，只是再未在江湖露面，想是和那沈浪
恩爱过活去了？……”
“那也说不定，自古浪荡侠客风流多情，沈浪既然能舍了相貌家
世一流的朱七七，自然也可抛弃那妖女白飞飞……”
话音刚落，二人愣愣地看着面前不知何时出现的伟岸男子，只觉
身上没来由一寒。
冷冷地看向其中一人，那男子凤眼微挑，低沉的声音煞是好听。
“方才你说——沈浪和白飞飞恩爱过活去了？”
“是，是我……”
那伙计只觉呼吸一窒。
“算承你一句吉言，飞飞和沈浪从此会恩爱快活，今日便饶了
你，至于你……”
男子微微转头，另一名伙计感到一股莫名寒气突起，脸立时白
了。
掌提处，人已是飞了出去。
樊刚眼疾手快，旋身拦住还不肯罢休的黑绮罗，耐了性子劝他。
“你替飞飞心急，也别把气撒在无辜之人身上。”
黑绮罗冷哼一声，手上却停了下来。
“无辜？口舌恶毒诅咒他人，算得几分无辜？”
樊刚知嘴上辩他不过，凌厉眼光一扫，两名伙计相互搀扶着连滚
带爬地钻进后堂，再不敢露头。
黑绮罗冷着脸重回窗前坐下，待要再提壶倒酒，一只手已是拦了
过来，不由抬头瞪眼。
“你答应让我喝一壶，这还没见底呢！”
樊刚黑了脸。
“飞飞来了。”
抬眼处，果然远远地见了一人一骑往这里驰来，缟素一般的白色
映在那漫天的雪里，几不可辨。
看过一场又一场纷扬的大雪淹没天地，又看着它们被扫帚推积在
屋檐墙角，终至悄然融化，那溪水再潺潺而流，渐渐地，竟又是
草长莺飞、阳春三月的时节。
沈浪听到心中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破了，像是破茧而出的蝴蝶，
一点点露出头，然后是身子，渐渐露出光鲜的翅膀。
提了剑，系了披风，出得门去打个响哨，旋风儿便扬首驰来了。
今早柳君告诉他蛊彻底清了，现在他已经行在路上，去见飞飞的路上。
未化尽的雪被人踩来踏去，早已是坚硬似铁，被马蹄踏出沉重的
声音，青丝翻飞，一步，再一步，转眼间便要与那竹林擦身而过。
正此时，一只白鸽腾空而起，墨黑的眼眸中，映过一个修长而消瘦的身影。
柳君终于挪开小炉上的药罐，换上黑陶的茶具，不多会儿，怡人
的茶香已是沁人心脾。
慕容烨接过杯子呷饮了一口，怯意地叹了口气，眼睫即将满足地
闭上之前，看见慕容柯怒气冲天地闯了进来，恶狠狠的眼神直刺
二人身上。
柳君有些莫名其妙，他不敢点炮仗，只好凑近慕容烨耳旁嘀咕。
“你爹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们？”
慕容烨眨眨眼睛，似乎也莫名其妙，歪头盯着老头儿。
“爹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们？”
慕容柯只觉鲜血瞬间直冲脑门，血管暴疼，跳将起来揪住他儿子
的衣襟。
“小子，你毛病了是不是？！就这么放沈浪一个人走了，往后美
人若是随他天涯飘零，咱们可要怎么再见她？”
他不过才晚起一点点，睡过午时，怎么就听说沈浪已离了半个时
辰呢！？
慕容烨悠悠然伸出手一根根掰开他爹的魔拳，又乖巧地在他心口
轻轻地顺着，好不容易扶老人家坐下，不等使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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