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薇。”玄烨的呼声打断她凌乱的思绪,她抬头看他,不知不觉间自己原来已经泪流满面,“玄烨……禛儿他……他真要给佟姐姐吗?”
玄烨有些不忍去看她,皇祖母并未与他通气,独断的作了这个决定,显然决心很大,他知道皇祖母忌惮的是什么,也知道她能够容忍小薇留在自己身边的底线是什么,他唯一要保护的人是她,因此不得不舍弃一些什么……
“好了,别难过了。禛儿只是暂时放在佟妃那里,过不了几日我便也要去行宫避暑的,到时我一定把禛儿带过去。”玄烨温言宽慰着她,他知道她是多么想在身边留下一个孩子,此去热河,他不能陪她去,她独自一人,连禛儿都不能陪在身边,该有多孤单寂寞?
无法再这样想象下去,否则他真担心自己会一时意气违拗皇祖母的意思强自将禛儿送去行宫。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神色一动,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让容若送你去。”
看着一脸震惊的乐薇,玄烨轻笑:“怎么?你是太过惊喜了还是觉得我不应该有这样大的肚量吗?”乐薇傻傻摇头:“其实你不用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也没必要让容若去。”玄烨却坚持:“行宫那边虽然我早有安排,但你此去要带着一大帮子人,各种事务都要安排分配,你从来没有打理过宫务,怕你应付不来。容若此去,也担待着安排那边的关防重任,说实话,若换了别人,我还真不放心。”
言毕,将李德全叫过来,吩咐道:“等会儿你将随行的名单和安排呈给惠妃过目。”又转头跟乐薇说道:“你先看一下,若有不明白的,便来问我。”
玄烨回乾清宫去了,乐薇留在宫里细细看随行的安排,见各色人等如随身侍候的太监、宫女、嬷嬷,制衣的师傅,御膳房的厨子,御茶房的太监,太医、随行的羽林军,以及负责内宫警卫的御前侍卫,统统都有分拨到行宫,林林总总加起来足有几百人,乐薇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原以为自己不过过去占据一个小宫殿住着,随带也不过就是翊坤宫侍候的这些人,哪里想到玄烨安排得这样仔细,俨然把那边布置成了一个小型的紫禁城。不过随即想到玄烨已有长期住在那边避暑理政的打算,那么自己此去带着这些人也算是为他打个头站,正好把那边都安排妥帖了,等夏天玄烨过去的时候也可以少费一些心思,能为玄烨分担这么一点点事情,她无疑是开心的。
当日夜里,乐薇亲手整理胤禛的一切物事,一遍又一遍的看着小床上熟睡的婴儿可爱的容颜,就算一千个不舍,次日也还是带着奶娘将禛儿抱去了佟妃那里。佟妃很是体贴,一直承诺着必定好生照顾四阿哥,一面又安慰乐薇小阿哥终究还是会回到她身边的,自己无意跟她争这个孩子,叫她放宽心云云。
乐薇见佟妃待禛儿细致体贴,关怀备至,也相信她必定会照顾好孩子,这才放心离去。
终于到了离宫的日子,临行前,乐薇给玄烨留下了一个锦盒,叮嘱他要等她离开了京城才可以打开。玄烨一直将她送出乾清门,眼见着纳兰容若一身戎装专注的护着她的车驾逶迤远去。而他身后紫禁城的后宫中,无数双盯着翊坤宫的眼睛背后的主人们也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个唯一会威胁到她们承受皇恩的主儿终于离开了紫禁城,虽非打入冷宫,但避居行宫,已是远离了权力中心,再无可虑之处了。
明珠自那日纳喇氏回来说了皇上将四阿哥交给惠妃抚养的始末,就十分夸奖夫人办事精明,无声无息的就促成了此事,可是他的欢乐还没有持续几天,四阿哥就转投了贵妃门下,而惠妃更是被贬去了行宫。明珠永远一团和气的笑脸上便又带上了一种压抑的阴霾,他清楚这一切都是出于慈宁宫那位干涉的结果,看来只要太皇太后在一日,他纳喇氏的惠妃就别想有出头之日。不过,这个局面他并不害怕,太皇太后再厉害,毕竟年事已高,还能镇的住几年?他有耐心,等的起!再一寻思,皇上一直以来都努力拉拢蒙古各部,前阵子更透出口风欲在古北口以外热河一带兴建木兰围场,以秋荻为名联络蒙古各部感情。而惠妃此去热河行宫,俨然就是行宫那边唯一的主人,必定是蒙古各王公首选的巴结对象,如此想来,惠妃去了行宫,倒也不完全是件坏事……
自从去年一别,乐薇已经将近一年没有见到容若了。此刻他骑在马背上,缓缓跟着乐薇的车驾而行,一张清秀的脸庞上隽刻上了依稀的沧桑,身子越发清瘦,纵然身着戎装,仍盖不住那透骨而出的清雅气质。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乐薇再一次想起初见他时第一眼的印象。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无意间的一声叹息,引起了他的回头,一瞬间,来不及放下车帘的乐薇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眼还是那般清澈纯净,如秋天明净的湖泊。
“你大婚的时候,我正在病中,没赶得上给你备份贺礼,我这学生可不像话。”乐薇故意轻松的挑起话题,打破两人间有些不自然的沉默。
他别过脸:“娘娘言重了。皇上亲自来主持臣的大婚,臣已经感恩不尽,哪里还敢劳烦娘娘的大礼?只是不知娘娘身体现在可大好了,前些日听额娘说起娘娘又卧床翊坤宫的事情。”用语虽然透着刻意的疏离,可语气却仍难免的露出关心。
乐薇心中一暖,轻声道:“早好了。否则他也不会让我走的。”他吗……容若心中一颤,不敢去想那个俊朗威严男子的脸庞,脑海中却浮现出自她进宫之后他千方百计打探来的各种消息,终究是忍不住心里的那份关切:“他真有那么关心?如果关心,又怎会让你在后宫独坐那么久的冷板凳,受尽别人的白眼?现在更好,远远的打发到热河去,乐薇,这就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乐薇定定的看着他,她和玄烨之间的事情要怎么才解释的清楚呢,只好轻轻叹息:“容若,你不懂的。他待我实在极好极好,你这样绝顶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到他的用心呢?”容若笔直立在马背上的身子忽然一顿,心中忽有所悟,看一眼一别经年的车中佳人,一张容颜越发焕发光彩,她的眉眼嘴角,无一不透着被深爱着的幸福……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心中似为她所喜却又似乎失落了什么,他目视着前方,患得患失……
而此刻坐在人去楼空的翊坤宫中的玄烨,手抚着乐薇留下来的锦盒,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原来盒子里装着的,竟然是整整三百万两银票!
左手中还握着她娟秀的字迹——从前他一看见她写字就来气,完完全全的容若体,恨得他好不懊悔当初自己为什么不抢在头里教了她写字?可是这会子那一个个的容若体却带着满是爱的暖意在他心头回荡:
“玄烨,后宫不干政事,这里留下的东西,只是一个女人为她的男人分忧解愁而尽的一点绵薄力量。前线粮草吃紧,却又要赈济灾荒,眼前汛期将至,吾家夫君为防汛救灾夙夜忧心,小薇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奈何女儿之身,才疏学浅,难当大任。唯有当年在宫外与君共创的体元衣庄,如今小有所成。这点银票便是衣庄去年一年盈利所得。君本体元主人,正经掌柜,如今拿了自己的体己银子,快快去赈济你心尖上的天下黎民吧!——乐薇字付夫君玄烨。”
看着纸上“体元主人,正经掌柜”八个字,小薇捉狭的调皮表情便如在眼前,玄烨嘴角微微勾起,这个女人,拿了自己的私房钱出来,偏还顾着他的面子,说是他的体己银子……心中暖暖的,深思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的热河盛京,小薇,等着我,过不了多久我就能陪你去塞外草原,教你骑马,带你打猎,一起漫步蓝天下,一起仰望满天星……
☆、主子
行宫的生活远比想象中美满充实,原因很简单,玄烨派来的这几百人加上原来行宫的人员以及新招进宫的太监宫女,这一千多人唯一的主子就是乐薇。在容若的辅佐下,乐薇很快树立了自己的威信,分配好各宫事务,制定行宫的宫规,一切井然有序,言出必行,令行禁止,简直比紫禁城里的皇后还威风——皇后还有皇上和太皇太后管着,而她在这里,就是至高无上的王,嘿嘿,天高皇帝远哪!
于是玄烨和乐薇几通书信之后,开始有些不愉快起来。他认为自己政务繁忙,而且身为帝王的矜持让他始终克制着从没用任何热情似火的字句,都很含蓄内敛简短,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字浅情深啊,那个女人难道看不懂?
居然信写的比他的还短!而且短短的来信更没有什么一诉相思苦的意思,反而字里行间都透着一种轻松愉悦,说的更都是些什么烟波致爽的景致好美,骑马在行宫外溜达真是太舒服了。噢,不是骑马,她还不会骑呢,是由容若牵着马。我#!玄烨的心里差点冒出一句粗口,我是让容若去送你了,可没让你们这么亲密!
他开始觉得日子难熬的那个人是他自己了,恨不得就丢下京城里的事赶去行宫,可是哪里是说走就走的了的?何况每年去行宫那边的日子都是早定下的,擅自更改,要劳动各部里的人,言官必定又要出来说话,真真头疼!
这日乐薇的信又来了,玄烨面无表情的拆开来,心里却还有一丝期待,一见着那熟悉的容若体,心头莫名其妙又开始有点不舒服。端起茶杯来呷了口茶,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这个下意识的掩饰动作。才开始看信:“玄烨,蒙古科尔沁、察哈尔、喀尔喀等部不日将来行宫拜见,我该怎么处置呢?见还是不见?见了他们要是更我说些有的没的涉及政事的我又怎么办呢……头疼死我了,这不是我的专业啊,快快救命!——想你的薇。”
前面看的直摇头,直到看见最后落款的四个字才微微露出一点笑意。铺开一张宣纸,提笔就要回信给她教授机宜,忽然神色一动,嘴角高深莫测的扯起,就搁了笔,搓着手,将乐薇的信收了,仍旧交给李德全同往日的来信都存在一起,却抬脚往上书房去了,再没有回信的意思。弄得李德全好一阵纳罕:惠主儿的信惹皇上恼了?看着不像啊,瞧着万岁爷还是挺欢喜的……那咋地不回信了呢……
只过了没几天,李德全就见识到了自己主子小算盘的厉害。容若从行宫回来,在乾清宫外递牌子求见。玄烨得知容若来见,自然是意料中的事,却不就见,直把他在宫门外晾了大半天才宣入。他来的目的也在玄烨的料想中,果然是为着蒙古诸王,旨意很简单,让惠妃与诸王约定会面时间,定在七月初,届时圣驾亲临避暑山庄,就在热河接见。
交代完毕,容若叩头告退,玄烨却笑眯眯的道:“性德此一去辛苦,你们小两口新婚燕尔的,这一别几月,好不容易回京,朕怎么忍心又叫你们分离?你就回府去吧,这一趟旨意,让孙威去,你就留在京里,替孙威当值。”这番话用他特有的浑厚嗓音不紧不慢的节奏说出来,又透着为君者那种自带的居高临下的体贴,瞬间有着暖透人心窝的功效,饶是容若一直暗地里视这位主子为情敌,却也被他这番话弄得有些感激,再想不到他这一趟八百里奔波,原本就是他故意的。
可就算如此,他又怎么放心得下留她一个人在那里挑起行宫诸般繁琐的宫务?“臣谢皇上关爱,臣虽肝脑涂地也难报皇上深恩。只是,行宫那里宫务繁多,如今诸处在建宫殿园榭俱都不报京里,直接禀惠妃娘娘处处置,再由娘娘列了节略呈宫里来——只此一项,便颇费时费力,又那边宫里上下一干人等,每日繁琐事务也是不少,臣若留在京里,只怕惠妃娘娘独力难支……请皇上准容若回热河行宫,替皇上娘娘督造行宫略尽绵力!”
玄烨扫了容若一眼,面无表情的沉吟着,心里却在想,什么惠妃娘娘独力难支?小薇那丫头我还不清楚?天性疏懒,脑子虽然聪明却从不喜欢往琢磨人心思上用,只怕这些事情,倒十之□□是你在打点的。如此,倒真是需要好好考虑一下……
“容若,你的提议很好,朕确实疏忽了。”玄烨浑厚带着磁性的嗓音不带感情的回荡在宫殿里,纳兰容若觉得自己有些完全猜不透皇上的意思。“行宫事务如此之多,让惠妃一人打理确实难为她了。这样——”玄烨沉吟着,这骤然的停顿让君臣间的气压突然增高起来。
“钟粹宫的卫贵人一向与她交好,朕就让卫氏过去行宫那边帮衬着她。另外,叫明珠从内务府挑个能管事的首领公公也随着过去,侍卫们的事情交给孙威管着。如此也就差不多了。”
“臣……”容若听了玄烨这一连串安排,心知若照这样一来自己也许再没有机会和借口去热河那边,不由有些焦急,但请旨的话还没出口,却被玄烨突然放出的强大气场逼了回来:“朕已定夺,不必多言。你跪安吧——给明珠的旨意,你带回去。叫他速速办妥。”
然而热河那边,越来越胆大的“土皇帝”乐薇已经在开始惹祸了……
身在自有自由的国度二十多年,一朝进了紫禁城,虽得到了最想要的爱情,却失去了最宝贵的自由。现在到了长城之外,行宫之内容若早帮她树立起一言九鼎的威信,所以,她怎么能亏待自己的双脚,亏待自己的双眼,亏待自己那一颗自由自在的心呢?
一开始,她微服私访,只在行宫附近,或者轻车简行去盛京旧宫逛逛,有时也去明珠留下的老宅子。后来渐渐沉迷于塞外无限迷人的风光,慢慢的就开始越走越远,而随从也越带越少。
意外就发生在容若回京请旨而孙威还尚未到达热河这几天空档之时。
“少爷,咱们还是不要去了吧……就咱们两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是不是不大好啊?”扮作了跟班的芝兰一路都在犯她碎嘴老太婆的毛病,一直嘀咕个不停:“少爷!咱们还是等纳兰大人回来了再去吧。”
“哎呀!芝兰,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不会有事的,你看咱们整天到处晃来晃去,也从来没遇上什么麻烦啊?再说那地方人烟都没有,而且上次带着侍卫们去的时候也没见着那有什么野兽。最主要的是——”乐薇故作神秘的压低了声音在芝兰耳边道:“绝对不能带容若去!”
“所以才要趁着他回京了赶紧去!”乐薇得意的笑着,扬起一鞭催在马臀上,马儿一声嘶鸣,带着马车一阵风而去。她没学会骑马,主要是一直没能寻着让她满意的师傅——当初看过他在马上的雄姿,除他之外,还有谁骑在马上能入她的眼?自然是学不了的了,于是倒学会了赶马车,这不,现在正过车夫瘾呢。
车厢里的芝兰还是很不放心,时不时挑起帘子到处看,见马车已经出了城,越走越是荒凉,不过一路走来,似乎都没惊起什么野兽,倒也放了一半心。她现在已经被乐薇用各种歪理□□得失了恪守等级观念的本性,连主子赶车自己坐车的事儿也理所当然了。
“吁……”这一条路乐薇是刻意记过的,梦里都念过几次,断不会错。否则如她这样的路盲在这个任何路标都没有的荒山野岭只有迷路的份。好在目的地的两颗大黄杨树十分醒目,想要走错却也难。
欢快地跃下马车,催促着芝兰将预先准备的两个包裹拿下来,一路从黄杨树之间往山谷中行去,乐薇两只眼睛满是迫不及待的期待。
深谷,险峰,林海,花岸,蝴蝶泉。终于到了她夜夜都梦见的天堂之地——向往了NNNN+1天的天然温泉啊!还是这样美的温泉!氤氲的雾气蒸腾而上,其间隐约有蝴蝶翻飞,不知名的花香沁人心脾,潭边插天巨峰形成天然的屏障,将这一池暖泉遮得严严实实,当日若不是她执意追那只团扇般大的蝴蝶,也不会发现这里。可惜大才子容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