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诺蹙起了眉:“除非……陆秦或‘他’在这段时间内出了意外情况。”她顿了顿:“还有一个可能,就是陆秦的尸体对他来说,还有价值。”
方淮之额首点头,同意曾诺的观点:“我更倾向后者。”
曾诺瞥了他一眼,眉色浅淡,面色舒缓。
方淮之看着她的表情,不知为何想到了愉悦两个词。从第一次遇见她开始,她的表情便一直淡淡的,很少有什么强烈的情感和表情,然而相处久了,不知不觉中,他也能从她眉眼的细节处看出她的心情了。
曾诺此刻的心情的确是愉悦。从前她给出犯罪人物的画像,一群人追问原因,她还要挨个解释。可此时此刻身边这人,不但不会,甚至有时候与她默契无比,所思所想与自己不谋而合。
……
五更的时候,相当于现代的凌晨三点至五点,骆秋枫终于带着一众衙差衙役和仵作,赶来了龙吟寺。
周通国一听到消息,赶快跑出了房门。晨曦微现下,骆秋枫一人领头,长身玉立,青白色的圆领长衫加上一件兔毛披风在清晨的冷风下翩翩扬起,显得他的气质更是卓绝,丝毫没有连夜赶来的颓废和憔悴。
周通国携妻子元氏扑通一声跪倒在骆秋枫面前,两行清泪再也忍不住落下:“骆大人,你可要为我死去的小儿做主,他死的好惨……”
骆秋枫紧紧蹙起眉,命人将周通国夫妻两人扶了起来,在这间隙里,他余光里看到了站在一众人堆里的方淮之和曾诺,两人正静静望着他。
他心下有些纳闷,这两人,什么时候凑到一起去了?
然而他也没有时间去问,步履匆匆地在周通国等人的带领下来到了之前曾诺住的那间僧舍。
经过了一晚的沉淀,血腥味已经带了点臭味,房间内到处溅落的血液已经开始呈现发黑的模样。
骆秋枫没有听人描述过周寻尸体的模样,冷不防看到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微微一愣。即便天色已经微亮,他还是觉得脊背有些发凉。
他让仵作进去验尸,自己和一些衙役观察起了现场,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对着外面淡然立在一边的方淮之轻咳一声道:“你,一起进来。”
周通国不解:“骆大人,这位是……?”
骆秋枫一脸坦然:“我的帮手。”
听闻他的回答,方淮之微微挑眉,曾诺望着他,认真问道:“你不是他表哥么?”
方淮之无奈一笑:“他在报仇呢,以前的账。”
方淮之迈进了僧舍,他先是观察了一遍地面,然后站在了房中的木桌前,没有动。桌上的头颅已经被仵作拿走了,木桌上面洒落了斑驳血迹,还有放了饭菜的盘托。骆秋枫也正好走到这边,看到他拿起了那些饭菜放在鼻下一闻,悄悄凑到方淮之的耳边,轻声问道:“这饭菜有什么问题吗?”
方淮之斜睨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我不是骆大人的帮手吗,所有的推测还该由大人做决断才是,怎么问起小人了?”
骆秋枫晒笑两下:“难道要我说是表哥,然后落人话柄么?”
方淮之没再跟他耍嘴皮子,一脸严肃:“饭菜里下了迷药。”接着他将昨日曾诺差点被周寻轻薄的事情告诉了骆秋枫:“即便没有得手,周寻和陆秦为了不落人手柄一定会把这下了药的饭菜处理掉,现在饭菜还在这,说明他们未来得及处理。或者我们可以大胆假设一下,曾二小姐被轻薄的时候,其实凶手一直都在这附近守着,曾二小姐刚逃走,凶手可能就进来行凶了。”
想到这个可能,方淮之不由地眯了眯眼,他心下有些怀疑,总觉得连曾诺被轻薄的事,也在凶手的利用和算计之中。
本以为听闻曾诺差点被轻薄的事,骆秋枫会把怀疑的矛头指向曾诺,然而他却是一脸着急,赶紧小心翼翼询问:“曾二小姐她……没事吧?”
听到他话里的紧张,方淮之突然把放着桌上的目光转移回他身上,深深望了几眼,才用轻飘飘的语气道:“好着呢。”
她都逃到他那了,有他在,她怎么可能出什么事?
这时候仵作走了过来:“禀报骆大人,死者死于昨晚申时至戌时,身上没有防御伤,在脖子和死者头颈之间有拿线缝合的痕迹。现场之所以会流那么多的血,是因为凶手使用锋利之物一刀将死者的头砍下,这也是死亡原因。”顿了顿,他道:“至于那狼狗头,死亡时间比死者还要早几天至一周,是死后砍下的脑袋。另外,死者身上和现场,都没有凶器。”
既然选择在龙吟寺杀人,凶手应该不会大费周章从城内带死了的狼狗过来,骆秋枫沉吟道:“龙吟寺有养狼狗吗?”
等在僧舍外的见空住持道:“阿弥陀佛,寺里是没有,不过后山夜晚时分会有狗吠声传来,想来有可能是那里的。”
观察完现场,骆秋枫命手下衙差分一波人去后山找寻砍了头的狼狗尸体和凶器,又分了一拨人去寻找失踪的陆秦,剩下的人开始分批审讯当晚在龙吟寺的人。
骆秋枫想另外找一间干净的房间审讯,然而方淮之望着已经被抬走周寻尸体的空落落的僧舍,淡淡道:“不如在这审讯吧。”骆秋枫一细想便了然,同意了方淮之的建议。
第一个进来的是曾诺,虽然方淮之和骆秋枫直觉里都相信她不会是凶手,但僧舍是她暂住,又有杀人动机的可能和无不在场证明,所以公正起见,还是需要进行审问。
曾诺甫一踏入僧舍,才第一次完整地扫了眼现场。
半响,她垂下眸子,心下的猜测越发肯定。
“二小姐,别来无恙。恕骆某直言,你的供词可能关系到你自身的清白和案件的任何一个线索,所以以下的问题,请二小姐如实以告。”骆秋枫嘴上挽起一抹温和的笑容:“二小姐,事发当日,你都做了些什么?”
曾诺了解这些是办案必经的流程,于是认真地将那一日的事情复述一遍,说到前一日熬药时收到的纸团警示她提防那碗饭菜,方淮之和骆秋枫对视了一眼,骆秋枫道:“二小姐能把那张纸给骆某看一下吗?”
曾诺点了点头,将纸递给了骆秋枫。
方淮之立在骆秋枫的身侧,也垂下眸子,细细将纸上的内容扫了一遍,这警示之人会不会有可能……是凶手?想来有必要去对下字迹。
曾诺继续说着,当她提到她逃出僧舍躲进了方淮之的房内时,骆秋枫瞟了身边的男人一眼,轻轻问道:“什么时候和二小姐如此热络了?”
方淮之听闻后露出一抹淡淡的却有些得意的笑:“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骆秋枫:“……”
回答完这个问题,曾诺沉默立在那里,不再言语。
骆秋枫望了一眼她冷静沉着的面容,接着问道:“你从僧舍逃走的时候,有没有遇见或是看见其他人?或者有什么奇怪的人出现吗?”
曾诺细细回想,最后摇了摇头。
骆秋枫和方淮之不由地蹙起了眉,提这个问题,不仅是为了查明案发当日是否有另外的嫌疑人出没,同时也是为曾诺的不在场证明寻找人证。可惜,此路不通。
这样一来,即便他们二人再相信曾诺是清白的又如何?其他人会信吗?没有证据拿什么说话?
似乎是看出了两人神情背后的意思,曾诺抿了抿唇:“你们若信我,我可以为你们提供一些线索。”
骆秋枫有些迟疑,这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命案,不同于曾府的簪子案,就在他犹豫的时候,方淮之却是很爽快地回道:“请二小姐赐教。”他其实很好奇,同时也有些期待,这个淡若流水的女子,到底会找到什么被他们忽略的线索。
曾诺略略思索,将之前观察到的东西在脑中细细整合了一遍,才缓缓道:“凶手是男性,年龄十八至三十五之间,有组织能力。个性心狠手辣,残忍无比,但是不排除是早年受过刺激导致。凶手和死者之间有过过节……”
说到这,骆秋枫突然打断:“你如何知道这些?”
曾诺眉色淡然,细细解释:“凶手的心理轨迹和发泄诉求,最终都会在尸体上体现。刚才仵作把尸体移走的时候,我看到尸体的脖子上,缝上了狼狗脑袋。头是一个人的本源,甚至是构成一个人或是人格的关键,凶手将头砍下,换成狼狗脑袋,并且用针线缝上,紧密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将死者的人格转变成动物,我们不妨解读一下凶手暗含在这背后的意思。”曾诺闭上眸子,突然一字一句,声音冷酷阴寒,像是在模仿凶手的语气道:“周、寻、你、这、个、畜、生。”
骆秋枫一怔,若真有这样的恨意那又该会是怎样的过节所致?可方淮之却是很快联想起了昨晚,周通国盛怒中拉着陆正的衣襟喊道:“你们有那么好心来帮我?是不是还惦记着几年前那事,伺机向我儿子报仇!?”他抚着下巴,姿态潇洒闲适,心下不由琢磨,会是‘那事’引发的仇恨吗?
方淮之思及此处,抬起波光浅浅的黑眸,眸中闪着睿智的光彩:“那另一边的头颅又作何解释?”
曾诺突然朝他望去,眸中闪过了然:“你没发觉头颅眼睛的方向是正对尸体身躯吗?凶手虽然替换了死者的人格,却没有摧毁他的人格,‘他’觉得,对死者最大的折磨不是毁掉他,而是让他亲眼见证自己变得畜生不如的过程却无能为力,‘他’认为,这是报复死者最好的办法,同时,‘他’在这起谋杀中为自己赋予了惩戒者的身份,‘他’一定会觉得,这不是一起谋杀,而是——惩罚。”
曾诺说完,整个飘满血腥味的僧舍寂静良久,三个人久久都没有说话。
“二小姐,你是不是知道凶手是谁?”良久后,骆秋枫才从喉间挤出这么一句话。如此细致的罪犯心理描写,如果不是相处过一段时日的人,怎么可能会透析地如此清楚、明了。
曾诺瞥了他一眼,一脸认真和诚实:“不知道。”
骆秋枫:“……”
曾诺轻吁了一口气,接着道:“凶手有轻微地强迫症,是个易怒的偏执狂。可同时他又很心细聪明。从房中那么多的鲜血凶手却没有留下一点脚印和手印可以看出,他很谨慎和耐心。易怒又耐心,这样一个矛盾的人能够不让人注意到,我想,他应该还很善于‘伪装’。至于他伪装成什么样,抱歉,我暂时无法作出判断。”
虽然曾诺觉得这些侧写并不算完整,毕竟古人有很多方面和现代不同,有些现代研究的数据无法用在古代社会,可这些内容,对骆秋枫和方淮之来说,简直是领略到了一种全新的查案技巧盛宴,给他们破案敲打出了一个全新的方向。
骆秋枫突然作出一个决定:“二小姐,你可愿意和我们一起审讯其他人?”他总觉得,有她在,再扑朔迷离的事情,都能被她抽丝剥茧,直到坦露真相的那一刻到来。
曾诺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方淮之,但见他舒心一笑,如一树梨花绽开,英俊逼人。
第11章 惊堂木十一
阳光澄净,苍穹碧绿,外面天色已经大亮,可相较之下,房内却要昏暗阴森许多。
之前审讯了其他人,都或多或少有些不在场证明,除去陆正独自在房内喝酒,周通国半夜离开过屋内一会,与张子玄和沈言碰头聊了几句,几乎都没有什么异样。
这一次带进来的是张末初,他甫一踏入,便觉得浑身打颤地厉害。周寻的尸体已经被抬走,可昨晚那恐怖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仿佛形成了一副挥之不去的画卷,根深蒂固。他青白的脸上已有两个青色的眼圈,昨晚他根本就不敢去睡,他一闭上眼,就感觉周寻那颗被砍掉的头颅在他的眼前晃荡。
他看到立在房中的人,有些诧异在两人身后看到了淡然立着的曾诺,心下虽然疑惑,却还是给骆秋枫行了个礼,极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昨晚申时至戌时之间,你在哪里做些什么?”陡然骆秋枫凉凉的声音在张末初耳边响起。
他一愣,飘忽了几下眸子:“昨日心血来潮,找了住持和几位沙弥去大殿探讨佛经。”
“几位?”骆秋枫冷冷一笑:“恐怕没这么少吧。”
张末初心中一惊,思索间额上流出汩汩冷汗,他赶忙打开纸扇,朝自己轻轻扇着,佯装从容淡定:“大人何出此言?”
“周寻被杀的时候,正应该是沙弥们休息的时候,可僧舍一个沙弥也无,张公子你觉得会是为什么呢?”说到这个的时候,其实骆秋枫有些火大。周寻欲轻薄曾诺的事,连张末初也是帮凶之一,他突然有些庆幸那个写了纸条警示曾诺的人,如若她着了道,后果会如何?
“这……”张末初抿了抿唇,瞥了一眼曾诺,索性破罐子破摔:“大人明鉴,小的是受了周寻和陆秦的指使,引开了所有的沙弥,不过既然这样,大人应该也明白小的是清白的,绝不可能杀了周寻,见空住持和那些沙弥,全都可以为我作证的。”
“是么?”骆秋枫突然冷下面容:“可据我所知,住持他们在大殿朗诵经文之时,你偷偷溜出去一个时辰之久,之后又慌慌张张回来,时间又恰好在案发时间内,张公子即便是出恭,也用不了这么久吧。”
张末初有些惊诧,那晚那些沙弥闭眼念诵经文的时候一脸虔诚,专注无比,他还以为自己离开的神不知鬼不觉的。
慌乱间,他掏出纸扇扇了起来,这样冷的天里,他的额间已经渗出一些细细的冷汗,想藉由这样的动作佯装淡定,然而一扇,四面八方的血腥味被风卷了过来,他一脸青色,陡然想起了在这间僧舍里曾遗留的已经死了的周寻尸身,他的皮肤开始冒出一粒粒鸡皮疙瘩,身后仿若有阵阵阴风,使得他身子也开始发凉。
他在心底咒骂一声,什么房间不拿来审讯,偏偏选在死过人的房间。
突兀地,一道冷若冰霜的声音从骆秋枫身侧传来:“张公子,前日你的纸扇是黄木扇柄,今日,怎么变成了红木?”
说话的人是曾诺,那晚她被周寻用张末初的纸扇挑起下巴,垂眸间无意扫过这把纸扇。她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那柄纸扇的尾端还系着一枚圆润光滑的玉佩,上面刻了一个“初”字,质地上乘,显然是张末初的玉牌,是证明身份的标识。
她觉得奇怪,那把扇子上的黄木已经有了细小的摩挲痕迹,显然是扇子主人用了多年所致,可今日,为何张末初舍弃了那把纸扇,要换成一把新的?
就在这时,房外突然响起了衙差恭敬地汇报声:“大人,我们在后山发现了两具砍掉了脑袋的狼狗尸体,仵作证实,是死于三天前,属下们在整理狼狗尸体的时候,有一名衙差不小心掉落到了一个山坑内,未曾想,那名衙差告诉我们,陆秦已经遇害,他的尸首就在山坑内。”
方淮之眸中闪过冷色,果然与他和曾诺的料想不错,陆秦也一并遇害了。
他望了身侧纤瘦的曾诺一眼,露出一抹带着点纵容和信任的笑意,轻声问道:“要一起去看看么?”
……
接近晌午的后山没有夜间的阴森和黑暗,大片茂密的树木像是遮盖一样,密密掩映在上空。冬季枝叶凋零,这些细密穿插的枝干如结成的蜘蛛网,悬挂在曾诺等人的头顶。
远远地,曾诺就听到陆正的哭喊声从山坑那传来。等到走近,她看到陆正的容颜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一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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