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承熙羞臊的脸红,头都抬不起来,忙忙避过了。到了婆婆跟前,少不了被磋磨,心中又悔又恨。缘何亲姑母暗藏蛇蝎,还不如外头人,起码给她指过一条明路。
她因为梦中的前尘往事不安,只觉得渴的厉害。顿时再也睡不下去,一骨碌爬起来。
天还未亮透,睡了一觉,身体好些了,她起身来,不待吩咐外间值夜的丫鬟,自己坐到圆桌前倒了杯茶呼噜呼噜灌下去。
昨晚上夜里的茶这会凉的不能再凉,喝到喉咙里,被浸的不由打了个哆嗦,这一哆嗦,却也头脑清醒过来。
放下茶杯,徐承熙这才好像恢复了平常。
她一抬眼,先看到妆奁台子上放着一个小的黄花梨赤福镜箱。
作者有话要说:
☆、旧时爱物
她一抬眼,先看到妆奁台子上放着一个小的黄花梨赤福镜箱。
徐承熙走过去坐下,打开镜箱,铜镜里照出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小姑娘,螓首蛾眉,姣好的面容隐隐还带着一股与寻常小女孩不同的英气,尤其是一双眼睛非常的沉静,仿佛超脱了她应有的年龄一般。
最初的惊骇过后,徐承熙慢慢想来,要么昨日好似一场大梦,要么那便是佛祖怜悯,叫她重活一回。但无论是哪一种,徐承熙都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性,乃是两世为人,到底没有普通女孩家的天真可爱。她合上镜箱,慢慢摸索着面上雕刻的花样纹路。
这个黄花梨镜箱,两只手就能抱起来,做工精致,价格不菲。
因为黄花梨贵重,非富贵人家少有打成玩意一般的镜箱给姑娘用。
徐承熙的这一个,却是父亲为着她八岁时第一次梳燕尾,不再是个女童了,亲自去铺子里订了一个给她,好叫她知道身为女儿家,走到哪里时时刻刻都要梳妆打扮,不能散漫惫懒。
这个镜箱一直是让徐承熙视若珍宝,轻易都不叫人碰一下。但凡跟着长辈外出要过夜的时候必定带着它。平时有表姐妹来了,也不免炫耀一番。
就是这样珍视的物件,出嫁的时候,徐承熙却没有带走。
她出嫁前的那几年正是大房日子最难过的时候,父亲被小姑母连累,外面整日闲言碎语,干脆请辞,侯府上下看准了大房没落,又没有儿子,下一任侯爷定是出自三房,个个都赶着巴结三房,处处怠慢。
那一阵子,公中银子入不敷出,母亲掌管中馈还要把家里家外的事办得漂漂亮亮,只能咬着牙委屈自己给她们三个女儿攒嫁妆,为此简直费尽了心力。徐承熙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觉得一个黄花梨镜箱值不少银子,她私心里觉得比起自己的喜爱,还不如留下给妹妹当嫁妆,反正相府那般显赫,想必是不会缺她一个镜箱。
后来她嫁到相府,的确是什么都不缺的,唯独再没有人花心思给她一个黄花梨的赤福镜箱。
徐承熙一边细心的擦拭起那黄花梨赤福镜箱,一边不由自主的陷入到回忆中。
她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还能回到自己未出嫁的时候,父亲还好好的干着差事,是人人都敬重的侯爷。整个徐家都盼望着有父亲在,能够让侯府恢复到老侯爷时的那般好光景,所以人人都对大房敬重有加。母亲不用日日为了银钱和她的嫁妆发愁,两个妹妹像娇花一样,没有一点阴霾。
在相府的日子就像是上一辈子那么遥远,她再不用夹在侯府和夫家两边难做人。自然也不用再忍受相府的威压,还有崔澜不肯亲近她,婆婆却问她要子嗣的羞辱。
那日后的大祸临头还没有到来,家人都安好。
就是将来那祸事,在未发生之时,自己如果有心避过灾祸,也不是没有可能。
侯府救下崔澜之事应该是还有四年,而此后牵连到整个侯府的祸事也还有好很多年。
数年的时间,就算现下她徐承熙人微言轻,是个内宅姑娘,可是仔细筹划一番,让父母妹妹好好活着,也不是没有一线生机。
一想到此,徐承熙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心都热的滚烫。
也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外面深沉的夜色开始泛白,外面下人都起来,廊道上响起轻软的脚步声。徐承熙才收回思绪。
门上的珠串帘子被打起来,两个丫鬟走进来。
两人约莫都只有十三四岁,梳着匀称的双挂髻。
个子稍高一些的身材纤瘦,肤色较白,长着一张瓜子脸,细长眼,穿着白色青翠绿绣竹叶梅花领褙子,名叫秋水。
后面稍矮一些的,身形适中,脸上有肉,面容天真,尤其是长着一双桃花眼,未笑先露三分喜,穿着白色粉绿绣竹叶梅花领褙子,是徐承熙乳娘的女儿,名叫金桔。
这两个丫鬟是徐承熙的贴身婢女,金桔是她乳娘许妈妈的女儿。在夷都的时候,府中的下人大半都是异族人,只有她的乳娘同是汉人,回天都城的时候,许妈妈一家也都跟着来了。
金桔还有个弟弟叫许秀川,跟着他爹老许头现如今在侯府大房所属的铺子里做事。
秋水则是徐承熙一家人回到天都城,才又给徐承熙填的人。
徐承熙的母亲蔡氏本来想从牙婆子的手里选个年纪小乖巧的,后来却挑中了她,原是看着她可怜。
这个秋水,家中娘老子都不在了,只有个已经成婚的哥哥,新嫁媳实在容不下她,知道侯府招下人,找了几个人托到候府中管二门的曾老头子那里说情,选丫鬟的时候才一并进来的。
这会两人进到内室,秋水手上端着铜盆,金桔手上却是空的。两人都预备叫徐承熙起来,不想帘子打起来才看见徐承熙已经起来了。
“大小姐恕罪,奴婢起晚了。”手上的铜盆一放,秋水忙忙不安的请罪。后面懵懂的金桔也跟着就要跪。
徐承熙自两人进来时就有所感,一看这架势赶紧把两人弄起来,然后说道:“是我今天怎么都睡不着,就先起来了,你们来的正好。”
两人这才起来,开始服侍着徐承熙净面擦手。
从前徐承熙在夷都的时候活的自在又得父母娇宠,不免有些不识人情世故。喜欢谁就对谁好,不喜欢谁就看都不想看到那个人。凡事都是随着性子来。侯府最是规矩大,太夫人也是因为她是这样的做派,生母又是个生不出儿子的外乡人,才格外不喜欢她。
就好比面前的这两个贴身丫鬟,徐承熙觉得金桔除了是许妈妈的女儿之外,和她的亲姐姐没有分别。金桔是个淳朴的性格,长相也是徐承熙喜欢的,不论什么事情都偏帮着她,重活累活也从来没叫她做过。时不时的还拿自己多余的饰物不分节日的给金桔戴,这在徐承熙看来是很平常的事情。
可是在其他人眼中却不这么觉得,她们只会觉得同样是丫鬟,尽力做事也不一定就得好,不好好做事徐承熙年幼也不会太拿她们怎么样,长此以往,人心都散了。秋水就是这里面首当其冲的。
徐承熙记得自己每次私底下给金桔东西,秋水发现了面上从来不说什么。直到太夫人决定了要把徐承熙嫁到崔府去的时候,徐承熙不愿意,蔡氏就想趁着夜色让她带上包袱回夷都外祖母家躲一阵子。还没出院子,就被祖母的人给拦住了,那个带头的人,正是秋水。
再后来,徐承熙才知道,秋水早早就成了祖母安放在大房的眼线。她的哥哥嫂子都不管她的死活,那二门上的老曾头干脆收了她当干女儿,许诺等她到了放出去的年纪,给她找一门靠谱的好人家做媒。她就把平时大房的事□□无巨细的说出去。
后来在崔家做嫡孙媳妇的时候,徐承熙跟在婆婆身边侍奉,看婆婆管家,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自然不是因为她任人唯亲。她是个内宅的小姑娘家,又不是管店铺的管事。贴心的大丫鬟往往要帮着主子处理一些极为私密的事情,当然是谁亲就用谁。
徐承熙旧时错在两点。一是她做一个主子,自然要赏罚分明,自己手底下的人都管不住,做对事不封赏,错事也不约束。这样本来就是个糊涂主子,自然别指望下人诚心敬服。
二来她想对金桔好就应该明明白白放到大家眼皮子底下,坦荡一些,让大家知道讨了主子的喜欢就能得好处,然后对做事利索的人加赏,时间长了,底下的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就秋水刚才的样子,分明是刚到徐承熙身边不久开始做事,十分在乎在徐承熙跟前能讨得了好,所以事事谨慎,做事也手脚麻利。
平心而论,徐承熙觉得秋水的能力没有问题,心里的防备还是有的,但她想试着收秋水为己用。毕竟重活一世,看秋水和金桔,就像是在看晚辈,那些背叛的恨意对着一个还什么都没做怯生生的小姑娘,也生不起来。
洗漱好,秋水挑了几件衣裳来问徐承熙,“小姐今天想穿哪一件?”
不待徐承熙选,金桔指着那件桃红直襟长褙子,笑嘻嘻的道:“姑娘穿这件,今天天气好呢,穿这件到园子里,漂亮的不得了。”
徐承熙望过去,却见秋水微不可见的皱眉,她问道:“秋水,你觉得呢?”
显然秋水没想到徐承熙会问她,惊讶了一下,随即回话道:“这件桃红偏襟长褙子是好看,不过小姐病着,恐怕有些压不住,不如过些日子好些了外出时穿。”
金桔后知后觉的道:“也是呢,那就这件琥珀色宝瓶妆花褙子吧,配青灰撒花马面裙,好看也端正呢。”
这次秋水也再没有异议,徐承熙就穿了这件。然后教梳了了燕尾,一切都弄好,天也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见太夫人
蔡氏和许妈妈来看徐承熙。
“怎么就起来了,你若是不舒服再歇上一两日,我们这是回自己家,等你好全了再去见人也无妨。”在蔡氏心里,天大地大都没有自己女儿大,才说出这种话。
徐承熙却蓦然想起来,因为父亲应召回到天都城,连带着他们一家也从夷都搬回来。这是她以及两个妹妹同母亲第一次到天都城。
因为路上赶得急,徐承熙又是胎里带来的身子底子弱,水土不服,人刚回来就病了,甚至没有来得及与自家祖母叔父等人见上一面。
徐承熙还记得,她上一回就是听了母亲的话,放心等到病好全了才去见祖母。在面上老人家没有说什么,过后底下下人之间却是传开了。说她不识礼数,不孝敬长辈。甚至于还有人说她是怕见人时露怯而装病。
其实原本也不过是,里面牵扯到上一辈的许多事,以至于牵扯到老候爷的死因,也是她后来略微知晓一些的。她那祖母原本就不喜欢被公婆带大的长子也就是她的父亲,更不喜欢最后机关算尽还是她父亲承爵。对于自己不能掌控的一家之主,自然是百般苛求。可笑她母亲还把这侯府中人当成是自己家,自己的亲人。
这么略一思索,徐承熙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她现在一个内宅小姑娘家,或许还什么都做不了,至少先不能让人挑出毛病。至于其他的,徐徐图之,总有一日,她要让父亲母亲看清这侯府还有她那好祖母,不再受蒙骗,最好早日离的这些小人远远的。都说无欲则刚,她不求富贵显达,只求父母妹妹能不受人连累,好好的活着,就足够了。
“娘亲,我睡的背痛,我不想躺着了。”徐承熙睁大眼睛朝着蔡氏望去。
蔡氏无奈的说:“你这孩子,真是个讨债鬼,一来就病了,病了不好好躺着,要是又病了怎么办?”
“不会的,娘亲,我药都吃了那么许多,无一浪费。真的已经好了。就是身子还没养好,看上去气色不那么好而已。”
蔡氏皱着眉,那双像是男人一样的大手在徐承熙额头上脸颊上摸过,确定徐承熙真的是没有再发热,才不说什么了。
“那也好,今日你便和我一起,去见见你的祖母,过后少不了还要到其他房里拜会。你要是坚持不住,这会还来得及反悔,别到时候半路上走不动了,你娘我还要叫人把你送回来。”
徐承熙笑了笑,“我知道了,娘。”
蔡氏就笑笑不再说什么,从一旁的梳妆匣子里又替徐承熙挑了支点翠玉钗戴上,“小姑娘,打扮的那么素做什么,这样就好了。走吧。”
徐承熙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崔府的宗妇,不必在打扮上刻意费心,穿那暗沉老气的颜色,戴沉重的珠翠来显示威严。
但是习惯这种东西,哪里能是一时半刻说改就改过来的。
大房住在侯府照影堂,分上下房,上房是徐汾和蔡良茹蔡氏带着两个妹妹所居住,下房则是徐承熙连着照顾的妈妈们一同居住。
太夫人住在庆安堂,和照影堂隔着圆湖和花园。
二房和三房则住的更远一些,在竹林后面的潮春山房,因为距离正门太远,干脆单独开了一道门出入。
徐承熙带上秋水和金桔,跟着母亲先去庆安堂给祖母请安。她们去的时间倒是正好,二房的原氏和三房的高氏都在。
庆安堂和照影堂多放花木绿植不一样,大概是太夫人常年住着的关系,布置的很有些古董气。多宝阁的架子上放着是清一色的山石和金玉。偏偏家具又都是有些年头的红酸枝,颜色这么一搭配,首先视觉上让人觉得有些腐朽气。
徐承熙以前不觉得,有了在相府上催生出来的眼光,自然看出来一些不同。
还有在外面侍候的丫鬟,没有一个容姿好的,身上穿的褙子都是时下流行的新料子,头上戴的珠串成色也不错,可是隐没在发丝中的那一部分钗柄却是发乌的。
蔡氏推了推徐承熙,她忙低下头,做出低眉顺眼的模样来,跟着母亲走到堂前。
上座的老妇人,穿着素色红漂面的桂花缠枝褙子,她面容红润,声洪如钟,正和身后穿着深绿色大撒花褙子身材矮小面容瘦长的另一个老妇人说话。那老妇人眼尖的瞅见了蔡氏和徐承熙,在太夫人耳边说了,太夫人就也望过来。
蔡氏自己先上前,“母亲,熙姐儿大好了,我带着她来看你。”
她说话声音很大,因为太夫人这两年耳朵不太灵光,需得人凑近了才能听见说话的声音,若是离的稍微远一些就要大声说才听得清。
太夫人看着蔡氏,做了一个叫她到近前来的姿势,握住了蔡氏的手,亲昵的说:“你到我耳边来说,我听不太清。”
徐承熙看见这一幕心里却是讽刺的很,要知道这耳背也是分时候的,她可是知道太夫人这耳背是分心情的,想听见了自然能听见,想听不见就怎么都听不见。
好在此时太夫人还是看重大房的,这一番故作姿态也不过是为了显得亲近罢了,蔡氏又说了一遍,叫徐承熙到跟前来行礼。
太夫人另一只手也拉了徐承熙到跟前,徐承熙本就病将将好,脸上也瘦了一圈,一看就不是那种装出来的。太夫人说话的时候就带上了几分真心关怀小辈的意思,“总归是一家人,早一些晚一些都是一样的,这孩子,可折腾的这么可怜见的。”
说是这么说,徐承熙自然不会当真,她强自笑了笑:“已经大好了,想着这再怎么样不给祖母请安都是不对的,我先头在夷都,爹爹天天提起祖母,我心里早就盼着想见一见祖母。”
说这话的是徐承熙一个小姑娘,太夫人还是很受用的,人人都喜欢听好话,有些人又尤其喜欢听特定的好话。好比太夫人这样年纪不大就做了寡妇,苦是真的苦,因为这苦,对人对己都刻薄也是真的刻薄。
因为自己心里是虚的,所以格外喜欢别人说儿女是如何爱戴她,孝顺她,也更喜欢儿女们围着她讨她欢心。人越老就越昏聩,拿口蜜腹剑当真心喜欢,可怜又可悲。
徐承熙看着太夫人脸上露出笑意,觉得自己前世怎么那么傻,真的是脑子不清楚的。非得学着别人的模样装乖扮巧去讨她祖母的欢心,还那么吃力不讨好。而且就算讨好了又怎么样呢,她又不是靠着太夫人的恩典活着的。
“阿袖,你去取我的匣子,那一对羊脂玉镯子,给我这乖孙女做见面礼。”太夫人指使道。
那老妇人笑着去了,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回来了,用丝帕包着放在六珍锦盒里的一对上好羊脂玉镯